禁區風雲錄 十八(傾心)

夢魚這一吻,使得阮冰又驚又喜,手上便大失分寸,一把剪子沿着夢魚褲管,徑向他襠部劃去。夢魚大驚,道:“那個那個!”要害部位竟已隱隱覺到剪子刃尖的寒氣。阮冰也是花容失色,趕忙收勢住手,褲管隨之分向兩邊散開,露出夢魚大腿小腿。夢魚驚魂甫定,苦笑道:“你不敢閹那謝九日,閹起我來倒麻利得很。”

阮冰咯咯一笑,佯嗔道:“誰叫你也不說一聲,突然就來親我,害我先嚇一大跳,又嚇一大跳!”夢魚笑道:“是我唐突了,今後絕不再犯。”阮冰翹起柳眉,道:“不!今後不能不犯,得一犯再犯,屢犯不止!”

夢魚心下隱生懊悔,方纔那一吻,也只是一時衝動之舉,而非私定終身之禮,見阮冰言行,倒似已嫁給他了一般。當下嘆一聲,道:“阮姑娘,我……”阮冰立即搶道:“你喊我什麼?”夢魚苦臉道:“冰兒。”

阮冰又嘻嘻笑起來,道:“這纔對嘛,魚哥哥!”頓一頓,又笑道:“你剛纔要說什麼話來着?”夢魚本想說他已有心上人了,再不能與別的姑娘要好,卻見阮冰滿心歡喜的樣子,不忍傷害,便轉而道:“我歲數比你大很多,我倆並不合適。”阮冰果然微微收笑,道:“魚哥哥,你多大了?”夢魚心下一喜,道:“將近四十歲了。”他見阮冰二十上下年紀,自己將年齡報多幾歲,比她大上一倍,便能叫她死心。誰知阮冰咯咯一笑,道:“正好!我爸爸比我媽媽也大二十歲的,他們恩恩愛愛了一輩子!魚哥哥,你與我,也會像我爸爸媽媽那般,相愛終生吧?”

夢魚心下“咦”了一聲,忙道:“其實離四十歲也不是很近,還差八年的。”阮冰一聽,甩掌就打夢魚大腿一下,啪的一聲極響,頓時紅起一片。夢魚腿上雖痛,心下一樂,想道:“好!好!年紀差得不大,便不能像你爸爸媽媽那般恩愛了!”誰知阮冰道:“你竟敢騙我!我爸爸媽媽廝守一生,誰也沒騙過誰呢!你……你……纔到第二天,你就騙我了!”說着,竟哭了起來。

夢魚見阮冰哭泣,自是不忍,想要安慰,卻一轉念道:“讓她哭也好,哭着哭着便討厭我了,就不會要嫁我了。”誰知阮冰一面哭,一面又笑道:“魚哥哥,你快些哄我呀!我爸爸媽媽從不吵架,可我媽媽經常裝哭,故意讓我爸爸哄她呢!”夢魚心下又“咦”一聲,暗道:“夫妻間還能這般相處的?唉,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阮冰見夢魚傻愣愣的,便哭得大聲一些,卻也並非乾嚎,眼淚果然也如泉湧一般。起初她倒確實佯哭,可見夢魚不來哄她,心下難過,便真哭了起來。真哭之後,哭聲反而小了,只是抽抽噎噎的樣子,更叫人疼。

夢魚心下大奇:“怎地這阮姑娘打架時直如凶神惡煞,撒起嬌又楚楚可憐,簡直是判若兩人!”又見她哭泣不止,想到她對自己的好,便伸手拍拍她背,道:“冰兒,不哭,乖。”

阮冰搖搖頭,啜泣道:“我又沒噎住飯,拍我背幹嗎?”夢魚道:“那該怎麼哄你?”阮冰帶淚笑道:“魚哥哥好笨!我爸爸都是摟住我媽媽,拿手撫頭來哄的。”說着,便小心避開夢魚傷腿,順着牀沿挪至他身前,倚進他懷裏,又拿起他好手,搭於自己頭頂,道:“就是這樣的。魚哥哥,你可學會了麼?”

夢魚呆道:“嗯,學會了。”阮冰急道:“哪裏學會了?你該一手摟緊我,一手撫我頭!”夢魚道:“是。”舉起另一隻手,便要摟抱阮冰,卻“哇”一聲喊出。

阮冰一驚,忙收了淚,道:“魚哥哥,怎麼了?”忽地又道:“全怪冰兒不好!只想着要魚哥哥哄,卻忘了魚哥哥手腳都受了傷!”忙擦乾臉上淚珠,起身去桌上取夾板與麻布。

夢魚將傷手擺好位置,不再劇痛後,道:“你也會醫術麼?不請個郎中來?”

阮冰道:“跌打等硬傷,我會治的。魚哥哥,你忘了冰雪閣裏什麼都有了?醫書自然也有的!冰兒以前頑皮,經常受傷,又不敢告訴爸爸媽媽,就都是自己來治的!”說着,坐下牀來,將夾板和麻布置於牀邊。又道:“魚哥哥,我先給你矯正斷腿位置,你忍一下痛,千萬不能大喊大叫呀!”

夢魚道:“爲何不能大喊大叫?”阮冰道:“你大喊大叫,叫人聽見了,還以爲有強盜劫財殺人,便去通報官差。隨後官差要來捉我,那可怎麼辦?”夢魚奇道:“你武功那麼好,連天下第一淫賊和浙江第一大派都不怕,怎麼會怕官差?”

阮冰笑道:“傻魚哥哥!我是小偷呀,小偷當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官差的!”夢魚也失笑道:“難怪當日我與霜竹姐她們惡鬥窮奇時,你不敢露面幫忙,原來全因霜竹姐是個女捕的關係。”阮冰臉上一紅,低頭柔聲道:“魚哥哥,忍住呀!”說罷,雙掌夾住夢魚小腿斷處,迅速而輕巧一扳,只聽“嘎”的微微一響,腿骨已對齊了。

夢魚卻也不覺如何大痛,便奇道:“阮——冰兒,你當真有些本事呀!”阮冰一面用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藥膏給夢魚斷腿敷藥,一面微笑道:“非也非也……”說到這四字時,就忍不住咯咯出聲。夢魚笑道:“我總是說‘非也非也’給別人聽,倒是頭一回聽人對我說‘非也非也’,你倒‘非’給我聽聽,是怎麼個‘也’法。”

阮冰笑道:“非也非也。你該喊我冰兒,而非‘軟冰兒’,你喊了我‘軟冰兒’,莫非還有叫‘堅冰兒’、‘硬冰兒’之人?或是你現下覺得我軟,便喊我‘軟冰兒’,待我殺人時,覺得我不可愛了,便要喊我‘硬冰兒’麼?再者,你說我有本事時,不該加上‘當真’二字,顯得我好像一直騙你似的!或是你其實一直在懷疑我沒本事,直至眼下感受到了,纔不再懷疑,便用上了‘當真’二字?”

夢魚一愣,心想:“冰兒學我辯術,可比阿簡那笨徒兒學得快多了!非止是學得快,還學得了精髓!”轉念一想,也笑道:“非也非也。所謂‘軟冰兒’,即是在融化之冰,冰融則爲水,而水又怎會‘堅’,怎會‘硬’?若是水堅水硬,那我這條小魚兒還如何……”說至此,忽地想起水迷離,心中一痛,便黯然不語。

阮冰擡起頭,望着夢魚臉膛,道:“怎麼了,魚哥哥?是不是我弄痛你了?”夢魚搖頭道:“不是——嗯,是!”他本來說“不是”,一想阮冰又要再追問既然不痛,爲何不語,刨根問底之下,難免牽扯出水迷離來,到時又要令她醋性大發,便忙改口了。阮冰道:“再忍忍就好了,一會兒上了夾板,就不怎麼痛了。”

夢魚暗歎一聲,轉話頭道:“你一直提起你爸爸媽媽,我卻還不知令尊令堂是哪兩位高人呢!”阮冰咯咯笑道:“非也非也!你怎麼還能叫令尊令堂呢?該叫岳父岳母大人,或者直接隨我叫爸爸媽媽!”夢魚道:“那怎麼行?”阮冰道:“怎麼不行?快跟我說,我爸爸媽媽,就是你爸爸媽媽。”夢魚暗道:“這回真是自討苦喫!”耿着臉,不肯說。

阮冰急道:“你不肯說,我就……我就……我就……”就了半天,也未想出該就什麼,便哭了起來,道:“你不肯說,我就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你肯說了爲止,或者哭到眼睛瞎了爲止!”

夢魚見阮冰確實淚下如雨,怕她總是這般哭,要哭傷眼睛,只得說:“我爸爸媽媽,就是你爸爸媽媽。”阮冰急道:“不對不對!是我爸——咦?也對!你爸爸媽媽是我公公婆婆,我確實該喊他們爸爸媽媽的。嘻嘻,魚哥哥,你爸——我公公是做什麼的?”夢魚搖頭嘆道:“朝中爲官。”

阮冰眨兩下眼,兩滴淚珠子落下來,便止了哭泣,卻忽地叫道:“哎呀,糟糕!”夢魚忙道:“怎麼?”阮冰道:“我公公居然是官差,那……那……”夢魚笑道:“不妨事的,我離家多年,早不與家父來往。”忽地一呆,忖道:“我這麼一說,不就等於答應娶她了?我怎地莫知莫覺順着她話說了?”

阮冰咯咯一笑,道:“原來魚哥哥和爸爸關係不好呢,那便不提我公公了。來說說我爸爸——不對!我竟莫知莫覺被你搪塞過去了!你還沒說過我爸爸是你爸爸呢!你快說,阮樹是我爸爸!”

夢魚一驚,道:“你爸爸竟是阮樹?”阮冰哈哈一笑道:“當然是啦!難不成我還亂認爸爸?”夢魚怔道:“原來你竟是俠盜阮樹的千金。你……你……你還是……郡主……”

原來在二三十年前,江湖中有個極富傳奇的人物,專行劫富濟貧、鋤強扶弱之事,此人便是阮樹。阮樹出身富戶,相貌英俊,學富五車,本是個文人。他二十歲上考中舉人,入京參加會試又考中會元,本來大有希望進士及第,可在殿試時,因鍼砭時弊、頂撞聖上而觸怒龍顏,招致永不登用的諭旨。而他因自小體弱多病,其父在他七八歲時,便尋了一名地方有名的武師練其體魄,故本有武術底子,在被趕出京城後,知己再無仕途機會,便棄文從武。他因家財雄厚,資助多家武林門派,而先後做了那些門派的記名弟子。記名弟子一般都只爲找個靠山掛名而已,既無意去學真本領,也學不着真本領,可這阮樹卻全學到了。他天縱奇材,又刻苦勤奮,不過數年便成武功高手。之後離家遠行,遊歷四方,立志成爲一名人人敬仰的俠客。可在旅途中,發覺江湖上也盡是些欺善怕惡、蠅營狗苟之輩,頓生失望,便不想爲伍。之後本欲回鄉繼承祖業,做個商人,卻在歸途中,因幫助一戶鄉民,而得罪了當地一家武林宗派。隨後便起衝突,對方數十人圍攻他一人,致其負傷而逃。他向來心高氣傲,自咽不下這口惡氣,便在傷好之後,趁夜潛入那家宗派,將財物與武籍一卷而空,回頭武籍自留研學,財物全散給了附近窮苦百姓。自此後,江湖中多了一名義賊。

阮樹闖蕩江湖十年,可謂亦正亦邪,既有美名,也有惡名。正美者,便是救助弱小、除暴安良,邪惡者,則是爲達目的不擇手段,所殺之人不在少數。十年間,他竊取各類貪官、惡紳的財物共十萬兩黃金以上,偷盜各武林門派武學則達數百種之多,黑白兩道莫不對其切齒,各方百姓及有識之士則對他歌頌有加。不過此些事蹟尚不足成爲傳奇,阮樹畢生最大壯舉,乃是二十年前,潛入皇宮,將先帝那年方十八的寶貝女兒偷走了,亦即當年離奇失蹤的雲香公主,也是當今萬景帝的皇妹。據有人說,阮樹入宮的目標本是宮中珍寶,偷去公主,只是因偶然撞見公主,被其美貌吸引,而臨時起意;亦有人傳,阮樹目標正是公主,旨在報復當年先帝永不登用他爲官一事;更有傳聞,那年雲香公主隨先帝微服出遊時,已結識了阮樹,兩人一見鍾情、私定終生,雲香公主便約了阮樹去宮中將她偷走。議論紛紜,莫衷一是。不過從此以後,阮樹便銷聲匿跡,再無人見過,大多數人都認爲他與雲香公主遁世隱居了,亦有少數人猜測阮樹害死了雲香公主,隨後被皇帝直屬特務機構忠韜營盯上,最終命喪忠韜營副指揮使之手。可真相究竟如何,無人知曉。

阮冰見夢魚大驚小怪,喫喫笑道:“我不是郡主,我是閣主!”夢魚回過神,道:“你不曉得你媽媽身份?”阮冰道:“媽媽是大戶人家千金小姐,與我爸爸私奔的,具體如何,我和妹妹都不敢多問,否則屁股要挨板子。”

夢魚心道:“冰兒果然是皇家中人,只是雲香公主爲與過去做個了斷,便不將真正身世告知兩個女兒。”輕嘆一聲,想到雲香公主竟與自己處境頗爲類似,且有決心與愛人隱世,不禁又是感覺親切,又是欽佩不已。

阮冰見夢魚又在發呆,便道:“魚哥哥,你在想什麼呢?”夢魚忙點頭道:“在想既然你爸媽不願多提過去,那你還是不要多問了。對了,以後你千萬別對人說,你爸爸是阮樹。”阮冰道:“爲什麼?我爸爸是大壞蛋?仇家很多?”

夢魚笑道:“仇家很多便是壞蛋?現在全天下人都在找魚哥哥,魚哥哥也是大壞蛋?”阮冰咯咯笑道:“這倒也是。不過除了你,我沒告訴任何人我家的事情,一是因爲自我三歲起,我爸爸媽媽便不斷叮囑我不能與人亂說話;二是因爲,我爸爸藏了那麼多武學祕籍,怎可能沒仇家?我才偷了沒多少,便被人到處追拿了!”頓了頓,又道:“魚哥哥,是不是你覺得我是個說話不知輕重,機心半分全無的傻丫頭?”夢魚笑道:“我哪兒會覺得你是個傻丫頭?反而覺得你精明過頭,倒有點像個壞丫頭呢!”

阮冰幽幽嘆道:“媽媽生前,就老說我像爸爸,又聰明,又狡黠;爸爸卻又說我像媽媽,又機靈,又單純;唉,我也不曉得我像爸爸,還是像媽媽。”

夢魚一驚,道:“雲香——你媽媽也過世了?”心下推算年紀,雲香公主應是四十歲未到,怎會英年早逝?阮冰又盈淚道:“去年我爸爸病逝後,我媽媽憂傷成疾,沒兩個月也死啦。你還叫我不要多問,我便是少問,也問不到他們啦!”

夢魚道:“是我不好。”心中暗暗嘆息,想道:“阮前輩若是健在,由冰兒引見,我定能與他結爲知交好友。屆時便既是好友,又是翁——咦?被這丫頭套進去了!”又想道:“我可是傻!昨日夜裏,冰兒便與謝九日說過她成了孤兒,既是孤兒,定是父母雙亡了,我現下卻還多此數言,惹得冰兒傷心。”

阮冰哭道:“媽媽死時,我還暗暗埋怨她,覺得她只在乎爸爸,不要兩個女兒了。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媽媽與爸爸感情有多好。魚哥哥,若是你死了,我一個人也活不了了。”

夢魚心頭一蕩,將阮冰拉入懷裏,輕道:“冰兒不哭。魚哥哥不再活個五六十年,是決計死不了的。”阮冰面掛淚花,淡淡笑道:“那冰兒也能活到七八十歲了呢!”夢魚遙想阮樹與雲香公主的一世恩愛,不由豔羨,便將阮冰摟緊,心想:“若是我與冰兒也能做一對像她父母那般的神仙眷侶,倒也不虛此生了!”

心頭正甜蜜時,忽地一驚,忙將阮冰推開。阮冰怔道:“怎麼了,魚哥哥?”夢魚勉強笑道:“你還未給我綁好腿呢,別一會兒骨頭又偏了。”阮冰道:“啊,我倒忘了!”忙給夢魚上夾板,扎麻布。忙完後,卻幽幽道:“魚哥哥,你是不是想起那個你要找的女子了?”

夢魚方纔之所以一驚,確實是想起了水迷離。他此生最大心願,本是要與水迷離去個山清水秀之地隱居廝守,後來卻發生那許多變故,致使這美夢愈發遙不可及,甚而要到互相仇殺的地步。可水迷離已銘心刻骨,再難拔除,眼下又如何再接受別的姑娘的傾心?又如何將一顆裝有水迷離的心去交給阮冰?

夢魚默然不語。阮冰又道:“魚哥哥,你別再想她了,好不好?你每次想到她,都一副心碎欲絕的樣子,她既對你這樣不好,你爲何還要想她?你傻不傻呀,魚哥哥!”夢魚微微笑道:“你不再哭,我便也不再想她。”阮冰也笑起來道:“好!一言爲——不行!我不哭,你便不哄我了,你不哄我,卻要更想她的!”夢魚搖頭道:“我一直想她,是因我要殺她。”

阮冰“咦”一聲,神色又是驚訝,又是好笑,道:“原來是魚哥哥的仇人呀!我當是魚哥哥的心上人呢!哎呀,這下我就放心啦!魚哥哥,你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我去找她!等找着了,我先將她打個半死,致命一擊留給魚哥哥!”

夢魚苦笑不言。阮冰又是乍然驚道:“對啦!你說你抱過別的女人,我可沒忘了!你除了我之外,還抱過誰了?”夢魚笑道:“我亡妻小翠呀。”阮冰嘟起嘴道:“原來你真娶過妻了!你剛說的時候,我倒是真信了,後來你說你將我誤認爲是密碼老妖,我便以爲那時你爲了騙我這個‘密碼老妖’,全是胡說八道呢,原來都是真的!”夢魚笑道:“那我不抱亡妻小翠,你卻希望我抱別人?”

阮冰又笑道:“這倒是的,抱過亡妻,總比抱過野女人——啊呀!我說那三個字,叫我媽媽聽見,又要讓爸爸打我了!”

夢魚笑道:“還好有你媽媽管教,否則你從個野丫頭,也要變個野女……唉,我受你影響,也口不擇言了。”心道:“雲香公主在宮廷成長,教養自是極好的,確實不容女兒口出穢言。我也是本想說笑,卻成了罵人,不曉得冰兒生氣沒?”便偷眼觀察阮冰神色。

阮冰卻笑道:“魚哥哥你別擔心了,冰兒曉得魚哥哥是無心之言,不會生氣的。”又道:“我快將你手腕也綁好了,早點喫飯吧,飯菜全涼了。”便用剪子仔細將夢魚袖管也剪開了。看了看夢魚扭曲的手腕,皺眉道:“這腕骨斷過兩次,不曉得還能不能治好。”

夢魚心下一喜,忙愁眉苦臉道:“定然治不好了,必然終生殘廢!冰兒,你又美貌又聰明,又能文又能武,定能找到一個般配郎君,實不該看上一個又臭又髒又殘疾的老丐。況且這個老丐還在被全天下捉拿,要連累了你。”

阮冰秀美一蹙,道:“你再說這種話,我倒要真生氣了!”夢魚心道:“生氣好!生氣好!多生點我氣!”忙又續道:“而且這老丐……這老丐……”卻想不出自己還有何缺點可說,以惹阮冰生氣,忽地靈機一動,道:“而且這老丐屁股還臭得很!”

阮冰撲哧笑道:“魚哥哥,你何時成了丐幫幫主啦?”夢魚奇道:“你怎麼曉得臭屁股是丐幫幫主?我好像並未與你說過呀!”阮冰笑道:“你忘啦,儒山大俠壽宴上,我一直在旁看着你呢!你喊那丐幫幫主臭屁股喊得那麼響亮,我不想聽也聽見了!昨晚我故作不知臭屁股是誰,是逗你開心的。”

夢魚笑道:“原來如此。”忽地手腕劇痛,忙又“啊”的一聲喊出,原來是阮冰將他手掌翻轉回了原位。阮冰見夢魚呼痛,急得眼淚汪汪,道:“很痛麼?”夢魚忍痛笑道:“還好,不痛。我故作疼痛高喊,是逗你開心的。”阮冰笑道:“傻哥哥。”說着,便敷起藥來。

那藥膏也確實神奇,才敷上便消了大半疼痛。夢魚問道:“這是什麼藥?”阮冰笑道:“是鬾魆草,療傷聖藥,我從藥典上看來的。”夢魚一聽藥名,似曾耳聞,忽地便想起當日在山洞中,水迷離也是以此藥草敷他額頭爲他治傷,愉悅之情登時消減。阮冰察覺他神色有異,便道:“又怎麼啦?這鬾魆草得罪過你的?”

夢魚笑道:“不是。我只是想到,百曉生終究不及冰雪閣主博學多聞,有些失落罷了。”阮冰笑道:“哪有?百曉生還會陽清神功呢!冰雪閣主便不會!”夢魚心下咯噔一響,暗道:“冰兒說過立志要取得陽清神功的,昨夜見到我會此功,便無須再去蒼穹宮竊取,只要纏着我討要便可。可這武功是小姨不外傳的看家本領,我怎好隨便傳與他人?”便又偷眼觀察阮冰神色,見她會不會來索要神功。

阮冰卻徑自給夢魚上起夾板,並未再談此事。過了一會,又道:“魚哥哥,你給我講講小翠姐姐的事唄。”夢魚暗鬆一口氣,便將自己在倭寇船上的遭遇細細講了,只是與水迷離有關的事情則全略去。阮冰默默聽完後,不爲老天遲下半個時辰雨而慨嘆,卻撅嘴道:“我喫虧啦!”

夢魚道:“你怎地又喫虧了?”阮冰笑道:“小翠原來才十六歲,我喊她姐姐,不是吃了大虧?”夢魚笑道:“那你多大?”心下想道:“阮樹前輩與雲香公主是於二十年前隱世的,冰兒自不會超過二十歲大,只是不知具體多大。”阮冰笑道:“將近二十歲啦。”夢魚道:“有多近呢?”阮冰笑道:“反正比你離四十歲要近得多了。”夢魚笑道:“你還在賭氣呢?”

阮冰笑道:“誰賭氣了?我給你做道算術題,你能做得出,便曉得我幾歲了。”夢魚笑道:“好。你出題。”阮冰笑道:“我歲數與魚哥哥歲數之差,減去我歲數與小翠歲數之差,整好是二十歲的一半!”夢魚故作苦思一番,隨後撓撓頭,笑道:“這道算術題好難!冰兒你便直說了吧!”阮冰笑道:“我偏不直說,你心知肚明就好!哼!”

不多時,阮冰便將夢魚斷腕固定包紮好,拍拍手,笑道:“該喫飯啦!好餓!”夢魚道:“確實。”便要起身去桌前。阮冰忙道:“腿壞了還亂動!給我乖乖倚牀躺着!”轉身去到桌邊,一手抓住桌沿,運功提起,穩當當地將桌子與其上飯菜平端至牀畔。

夢魚讚道:“好俊的功夫!”阮冰笑道:“此處當改二字。”夢魚道:“什麼?”忽地心念一轉,笑道:“將好俊二字改爲好醜?”阮冰道:“那便是改一個字啦,不是兩個字。”夢魚笑道:“那便當。將好俊改爲奇醜即可。”阮冰笑道:“你明知我想改的哪二字,偏不肯說,要來逗我!”夢魚笑道:“你心知肚明就好。”阮冰笑道:“不行!我非要叫你說,否則……否則……否則就給你喫白飯,不給你喫菜!”夢魚哈哈一笑,道:“好俊的冰兒。這下可以喫菜了吧?”

阮冰輕“哼”一聲,端起飯碗,拿起筷子,搛了塊紅燒肉,道:“張口。”夢魚道:“我一手未斷,好自己拿筷搛菜。”阮冰笑嗔道:“不!我來餵你。”夢魚知這丫頭嬌養慣了,又兼其父母驕傲靈精的性情,想做什麼便要做到,當真違拗不得,只能微笑點頭,張開嘴來。

阮冰搛肉緩緩送去。夢魚合齒咬上,欲將肉喫入口中,卻覺阮冰用雙筷死死夾住了肉,如何也喫不進嘴。心中想道:“這丫頭又作弄我呢!我偏不叫她如願,非得將這塊肉吃了!”便也運功於齒,緊咬住肉不放。阮冰卻連筷帶肉慢慢回拉,夢魚咬着肉,便也被一起帶了過去。阮冰忽地哈哈笑道:“釣魚啦!”

夢魚一呆,眼下這般情狀,不正是肉爲餌,筷爲竿,阮冰是釣者,自己則是那上鉤的傻魚嗎?便也鬆了口,憨憨笑起來。阮冰卻捧着肚子,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半晌笑罷,阮冰仍面帶笑意,道:“魚哥哥好傻!”說着,將那塊肉搛入自己嘴中吃了,還故意喫得津津有味,發出“嗒嗒”之聲。

夢魚笑道:“你怎麼自己吃了?”阮冰笑道:“你見過有人將魚釣上岸,卻拿未被魚喫去的餌,重又給魚喫下的麼?”夢魚也笑道:“那你又見過有漁人自己喫魚餌的麼?”阮冰也是一呆,繼而咯咯笑道:“這倒是的!近朱者赤,近愚者癡,魚哥哥這般愚的,害得我也癡呆了,竟自食釣餌!”說着,又搛了一大塊肉,遞去夢魚嘴邊。夢魚道:“這回還釣魚麼?”

阮冰搖頭笑道:“不釣了。”夢魚笑道:“我怎麼不大相信呢。”阮冰正色道:“魚哥哥,你快喫吧,冰兒絕不作弄你了!”夢魚將信將疑,小心湊嘴去咬,怕阮冰使出什麼新花樣戲他。這回卻是輕鬆將肉喫入,但覺味道鮮美爽口,肉質酥嫩膏腴,不由讚道:“這家廚子手藝了得!”阮冰嘻嘻笑道:“這家廚子做的紅燒肉又老又鹹,喫起來味同嚼蠟。”

夢魚道:“不是客棧廚子做的麼?那又是從哪兒買來的?”阮冰盈盈笑道:“哪兒也買不着!是我親手做的!”夢魚訝然道:“是你做的?你也會做菜?”阮冰撇嘴道:“怎麼?我就不能會做菜?”夢魚笑道:“人不可貌相。”又心下尋思:“雲香公主自小喫御菜長大的,大概是跟御廚學了一手廚藝,後來又教給了女兒吧。難怪這紅燒肉能做得這般好!宮廷手藝確實非凡!”

阮冰卻道:“我太調皮,不用心學,只學到了爸爸五分廚藝,我妹妹性子沉靜,卻學到了八九分呢!”夢魚奇道:“你不是跟你媽媽學的?”阮冰笑道:“當然不是!我媽媽只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麼都要人伺候,又哪會下廚?全是爸爸每天做飯做菜給媽媽喫的,媽媽說,爸爸做的飯菜,比她孃家僱的名廚做的飯菜還要可口許多呢!”

夢魚嘆道:“我一直自詡無所不知,無所不會,可比起阮樹前輩來,真正是相形見絀,自嘆弗如了。”阮冰也嘆道:“我爸爸是很了不起的,就是身體一直不好,武功練得那麼高,都不輸無命大俠的,卻還是打不過疾病,被頑疾打死了。”說着,又要哭起來。夢魚忙道:“冰兒做的菜再好喫不過,魚哥哥是越喫越餓了,趕緊再搛一些來喫!”阮冰聞言,果然心花怒放,收淚展笑,端着飯碗,搛了肉菜,喂夢魚喫起來。

夢魚喫得半飽時,一愣道:“你怎地不喫?你不是也餓得很了?”阮冰笑道:“我怕某人嫌我口水髒,不敢同食呢!”夢魚搖頭笑道:“非是嫌髒,而是怕男男授受不親。”阮冰喜道:“那男女授受可親了?”夢魚笑道:“可親也不可說,否則不合禮數。”阮冰笑道:“什麼禮數不禮數,我爸爸說,禮數都是狗屁,是上等人用來圈住下等人的柵欄!”

夢魚一怔,忖道:“阮樹前輩自幼研習經典,滿腹經綸,甚而差點高中狀元,於孔孟之道、程朱理學自是能倒背如流,最終卻能不受所學束縛,破繭而出,不同流俗,提出獨到見解,並身體力行,實乃真高人也!”

阮冰見夢魚又在發怔,不悅道:“怎麼啦?你這個迂腐書生,是不是對我爸爸說的話很不屑?轉着心思要來駁斥我?”夢魚笑道:“非也非也!其實我對禮數看得也不甚重,尤其感覺朱夫子‘存天理、滅人慾’的論調不近人情得很,只是還不及阮前輩那般能完全摒棄唾之,便在心中敬仰他呢!”阮冰喜道:“你真的敬仰我爸爸?”

夢魚正色道:“千真萬確!若是阮前輩未仙逝,我非要與他促膝長談三日三夜不可!”阮冰喜上眉梢,笑道:“那可太好啦!我爸爸最敬佩敬佩我爸爸之人,魚哥哥那麼尊敬他,他一見歡喜,立時要將女兒嫁給你的!”夢魚心下“咦”一聲,暗道:“難道阮樹前輩未死?那他強迫着要將冰兒許配給我,我打也打不過他,說也說不過他,卻也不能娶了冰兒,那該如何是好?”

阮冰卻又嘆一聲道:“可惜我爸爸早死了兩年。”夢魚又“咦”一聲,暗道:“原來阮前輩確實死了。可難道不是早死數十年,只是早死了兩年?”阮冰也覺自己話中有誤,又笑又嗔,朝夢魚身子打了一下,道:“全怪你,害得我胡言亂語了!”夢魚笑道:“近愚者癡。”

阮冰一面搛起一團飯至夢魚嘴邊,一面道:“魚哥哥真不嫌冰兒髒?”夢魚笑道:“這話反過來說纔對。”阮冰道:“冰兒可從沒嫌過魚哥哥髒!”夢魚笑道:“你被謝九日點了穴道,我來救你時,你不嫌我髒,又爲何要屏息不聞?”阮冰笑道:“那時不曉得你是魚哥哥呀!”說着,餵了夢魚喫去半團飯,又將筷上剩餘半團飯含入自己口中。夢魚臉上微微一紅,心下感到絲絲甜意。

二人這般你一筷、我一口地將飯菜喫完時,房門卻咚咚響起敲聲。夢魚一驚,以爲是謝九日或其他敵人尋上門了,忙道:“冰兒快逃!”阮冰卻嘻嘻笑道:“你緊張什麼呢?我一早便聽出腳步聲了,沉重得很,絕不是會武的人。不過魚哥哥完全忘了自己安危,只叫冰兒先逃,冰兒歡喜得很!”夢魚笑道:“我想逃也逃不了呀。”又道:“不是仇家,難道是小二哥來催收房錢了?”阮冰笑道:“也不是。”說着,便拿了鑰匙去解鎖開門。

只見兩個店小二擡着一隻浴桶入內,其中一人道:“孟夫人,你要的洗澡水來啦。”夢魚見有人搬來浴桶已是一驚,聽那小二稱阮冰爲“孟夫人”又是一驚,心想:“這丫頭怎地與我一般自說自話、自作主張?”

阮冰指點小二將浴桶置於房間正中,付了一百文錢,便要趕二人離去。夢魚忙道:“且慢!”阮冰不樂道:“又怎麼啦?魚哥哥!”夢魚問道:“這是準備給誰洗澡的?”阮冰笑道:“當然是你呀!我昨日晌午方洗過澡的,剛纔又換了一身新衣衫,還洗澡幹嗎?”夢魚道:“那爲何要喚走小二哥?我手腳不便,不能自洗,只能勞煩小二哥相幫了。”阮冰笑道:“我幫你洗呀,要小二哥代勞做什麼?”

夢魚一呆,腦中霎時一片空白。那小二嬉笑道:“孟夫人說得極是,由孟夫人幫孟大爺洗就成了,又何用我們相幫?這鴛鴦浴都是成雙成對洗的,哪能容旁人在場?”阮冰臉上一紅,沉聲道:“誰說洗鴛鴦浴了?多嘴多舌,小心舌頭叫人割了!”那小二見阮冰出手闊綽,本想拍個馬屁,將來好再撈點好處,卻是拍去了馬腳,又隱約知曉阮冰是江湖中人,打打殺殺慣了的,說是要割他舌頭,果真是做得出來,忙與另一小二逃竄出房。阮冰緊跟着去將房門合上,插了廣鎖鎖住。

夢魚回過神,道:“小二哥人呢?”阮冰咯咯笑道:“全被我嚇跑啦!”夢魚急道:“你!你!你!你!”心下卻一愣,想到自己的言行經常將別人逼得話也講不利落,卻還從未被別人逼到口喫的地步,不由暗自嘆道:“這丫頭果然是老天派來收拾我的!”

阮冰笑道:“我!我!我!我!我怎麼啦?”夢魚急道:“你!你!你!你!你怎能幫我洗澡?”阮冰笑道:“我!我!我!我!我怎麼不能幫你洗澡啦?”

夢魚頓下一頓,順了口氣,再道:“你我男女有別,怎能幫我洗澡?”阮冰長長“噢”了一聲道:“原來魚哥哥說的那些不重禮數的話全是假的,真要做起來時,就比誰都循規蹈矩!還有,說的那些敬仰我爸爸的話,也全是假的!嘴上說得好聽,促膝長談三日三夜,心裏卻在痛罵我爸爸不遵禮教、不守王法,是個憤世嫉俗、夜郎自大的小毛賊!難說……難說……難說還在爲我爸爸早早死了而拍手叫好、歡喜雀躍呢!”說着,便垂淚起來。

夢魚大驚,急道:“你!你!你!你!你不能胡說八道,顛倒是非啊!我孟魚是誠心景仰阮樹前輩,若有半句謊話,就叫我被雷劈死,被馬撞死,一出門就踩到狗屎摔斷狗腿!”

阮冰撲哧笑道:“對!狗腿果真摔斷了,這叫先有果而後有因,因果循環,自有定數,老天爺曉得你遲早要騙我,便先給你報應了!”

夢魚見說不過阮冰,便長嘆一聲,閉目自守。隔了一會,卻覺鼻尖上被硬物輕輕一戳,就睜開眼來,卻見阮冰一張俏臉近在咫尺,還欲以食指指甲再戳他一下。夢魚又待閤眼,阮冰忙道:“魚哥哥,你真生氣啦?我是逗你玩兒的。我曉得你敬仰我爸爸得很,從來也沒懷疑過你。你又發什麼毒誓來着?不過我就是曉得魚哥哥說的都是真話,不怕毒誓,纔不阻止你說的!”

夢魚忽然“嘿”的一聲笑道:“我曉得你是在逗我玩兒呢,便將計就計,也逗你一回玩兒!”阮冰“啊”了一聲,用指甲狠狠戳了一下夢魚鼻端,氣道:“你這人怎麼這般壞的!”夢魚揉揉鼻子,道:“冰兒,你再莫說哭就哭了,萬一真把眼睛哭壞了就糟了。”阮冰喜道:“原來魚哥哥是爲了叫我止哭,才故作生氣的?”夢魚笑道:“我是氣我自己說不過你。”

阮冰得意笑了兩聲,又輕輕道:“魚哥哥,我告訴你個小祕密。”夢魚道:“什麼?”阮冰咯咯笑道:“那些眼淚都是假的,不會哭壞眼睛!”夢魚奇道:“眼淚還能有假?”阮冰笑道:“萬般皆有假,眼淚自然也有假的了!”夢魚道:“那這假眼淚你又是怎麼做到的,你倒說來聽聽!”阮冰嘻嘻笑道:“要說給你聽也行,你得先答應了讓我幫你洗澡!”

夢魚搖頭道:“禮數我可以不守,可你的貞潔我如何能夠玷污?你幫我洗了澡,那……那……那將來還如何嫁人?”阮冰睜圓了雙眼,奇怪道:“怎麼我幫你洗了澡,卻不能嫁你了?”夢魚心下暗道:“冰兒雖不是密碼老妖,卻也喫定我了。等腿傷痊癒,得趕緊溜之大吉,眼下說不得也只好先騙她一騙了。”便搖頭道:“你只能先嫁了……先出嫁了,纔好幫我洗澡。”

阮冰忽地羞紅臉道:“魚哥哥,我不是已經是你的人了麼?幫你洗一洗澡,又有什麼要緊?”夢魚忙道:“我早就要問你啦,你怎麼變成是我的人了?上次問你,你卻不答。”阮冰埋下頭道:“我媽媽說,姑娘家若是被哪個男子抱過親過,便是他的人了。魚哥哥,你已抱過我、親過我,難道你忘了?”

夢魚長“咦”一聲,失笑道:“你不會將你媽媽這話當真了吧?”阮冰惱道:“什麼當真當假?我媽媽還會說假話騙我?”夢魚想解釋何爲“是他的人”,卻是開口難言,想借書籍中的話說,可書中對男女之事非是諱莫如深,便是寫得玄而又玄,實難用於講解。又轉念一想,自己其實也不如何明白何爲“是他的人”,也許正如雲香公主對女兒所言,抱一抱、親一親,便“是他的人”了呢?

阮冰臉上隱現怒氣,道:“魚哥哥,事情你做也做了,現下卻想賴賬了?”夢魚怔道:“我賴什麼賬?”又想道:“她一個姑娘家都不怕,我一個大丈夫還怕什麼?叫她洗便叫她洗!省得冤枉我賴賬!”這般想罷,便用好手將上衣脫了去。阮冰卻是一驚,道:“你脫衣衫幹嗎?”

夢魚道:“洗澡還能不脫衣的?即便我委屈下,不脫衣衫,和衣而浴,可這衣衫上沾滿了狗屎,一入浴桶,洗澡水便也漂滿了狗屎,再是一洗,洗得滿身都是狗屎,那還不如不洗了!”阮冰咯咯笑道:“這倒是的。那可怎麼辦呀?你一脫衣衫,不就像那謝狗日一樣了?”夢魚一呆,繼而哈哈大笑道:“此話妙極!此話妙極!男人不管是正人君子,還是卑鄙小人,只要一脫衣衫,便全成了謝狗日啦!哈哈!哈哈!”

阮冰凝眉道:“魚哥哥要脫衣洗澡,我卻又不能見他像謝狗日那般光着,那麼……那麼我只好閉眼了。”夢魚笑道:“閉眼還不夠,萬一你不小心睜眼了,卻見眼前的魚哥哥搖身一變,變成了謝狗日,那豈不糟糕至極?”阮冰急道:“那你說怎麼辦呀?”

夢魚笑道:“這還不簡單?拿一塊布矇住眼睛便成!”阮冰拍手笑道:“好法子!魚哥哥,還是你聰明!”說着,便用剪子從夢魚衣衫乾淨之處剪下一塊,扎於頭上,覆住了雙眼。卻又笑道:“好黑呀!”

夢魚見阮冰覆眼,便開始脫褲,脫至一半,又道:“我這腿不好動彈,褲管褪不下來,你來幫個忙。”阮冰便如盲人般伸出雙手,向夢魚摸去。此時夢魚俯曲着身子,伸手在夠褲腳,見阮冰移近,便擡起身來,卻巧被阮冰伸出的雙手戳中眼睛。他“哎喲”一聲大喊。阮冰忙問:“魚哥哥,我碰痛你哪裏了?”夢魚痛得直道:“瞎了!瞎了!”

阮冰惱道:“我眼睛被蒙着,當然和瞎了一般!又不是成心弄痛你的,你罵我幹嗎!”夢魚淚水不自主地流,苦笑道:“我說我瞎了,不是罵你瞎。”阮冰驚道:“我手指戳到你眼睛啦?”忙要揭開遮眼布去察看。

夢魚只一眼被戳,另一眼仍能視物,見狀忙道:“揭不得!揭不得!一揭我變謝狗日!”

阮冰輕呼一聲,忙道:“我不揭!我不揭!你別變成謝狗日!”夢魚偷偷好笑,道:“褲子還未脫呢,想變也變不了。”阮冰頓腳道:“那你嚇我!”說着,便將遮眼布扯去了,想去察看夢魚眼傷。卻猛地一眼,見夢魚已將褲腰褪至膝蓋處,一條褲管先已剪開,整個身子便僅左腿小腿還被褲管包裹,其餘部位皆袒露出來。

阮冰尖叫一聲,忙閉眼道:“你!你!你!你!你全脫了,還說沒脫!”夢魚同時也大叫一聲,道:“你怎麼耍賴皮,將布揭了?我又怎麼全脫了?左腿褲管不是脫不下來,纔要喊你幫忙的?”阮冰背轉過身,跑開幾步,搖頭道:“我……我……我不幫你洗澡了!你自己洗吧!”

夢魚叫道:“怎麼又變卦了?哎喲,冷死啦!”其時已臘月過半,正處於一年中最爲寒冷的三九天中,夢魚幾乎赤身,喊冷卻非逗趣,實是真的感到冷冽難當。阮冰道:“那你……那你……那你趕緊進浴桶裏去呀!再過一會兒熱水也要涼了。”夢魚道:“我能自行進去,又何須你來關照?再說我一條褲管還沒脫去呢!”

阮冰頓足道:“你洗個澡還那麼多事,真是煩死人啦!”夢魚心道:“咦?又不是我要洗的,是你非逼着我洗,現下又說我煩。”阮冰將遮眼布重又帶回頭上,轉過身來,向夢魚摸去,又道:“你別再被我戳到眼睛啦!你眼睛沒真瞎了吧?”夢魚笑道:“瞎啦!瞎啦!現在是手足眼俱廢,勸姑娘早早離開我這廢人。”阮冰也笑道:“你還能說笑,說明未瞎!不過就算魚哥哥手腳都殘了,眼睛也瞎了,我也不離開。”

夢魚心下一陣感動,輕喚一聲:“冰兒。”阮冰道:“嗯?”夢魚笑道:“沒事,眼睛已經好了。”見阮冰已至牀畔,又道:“你先將手給我,別徑自去摸褲管,你看不見,摸着褲管上的狗屎又要怪我。”阮冰道“嗯。”緩緩將手伸去,生怕再次戳痛夢魚。

夢魚接住阮冰伸來之手,引去褲腳上,道:“你抓住褲腳使勁扯去吧,這條是好腿,不痛。”阮冰又輕“嗯”一聲,便用力一扯。夢魚本已將左腿微微擡起,阮冰這一猛扯之下,褲子便反彈到她身上,褲上所沾狗糞也沾上了她的新衣。夢魚見狀,“哎呀”一聲喊。

阮冰也感覺到了褲子打在自身,又領會了夢魚那一喊的含義,忙急道:“我身上沾狗屎了?”夢魚笑道:“不幸中之大幸。”阮冰鬆口氣道:“沒沾上麼?”夢魚笑道:“沾上了。”阮冰惱道:“沾上了,你還說什麼大幸?”夢魚笑道:“只沾上衣衫,而未沾上臉面,不是不幸中之大幸?”阮冰氣道:“你還笑話我!爲你洗個澡,要浪費一身好衣衫!”又道:“沾上哪兒了?我看不見,你先拿塊乾淨布頭幫我擦了吧。”

夢魚搖頭笑道:“我可擦不得。”阮冰道:“爲何擦不得?”夢魚道:“那狗屎所沾之處,不偏不倚,正在胸前天池穴上!”阮冰臉色微微一紅,道:“哼!我自己擦!”叫夢魚拿了塊淨布給她,自行擦去了。

夢魚身無片衣,冷得牙齒格格打顫。忽地想起自己會得陽清神功,便運起功來,片刻工夫就不再覺冷。阮冰聽見夢魚牙齒打架,知他寒冷,便道:“魚哥哥,我抱你去浴桶裏泡熱水吧!”夢魚專心用功,道一聲“好”,不再多言。

阮冰依循適才拉褲管時的位置,向上摸去一尺,找到夢魚膝下膕窩,一手抄去。又尋到夢魚肩背處,也是一手抄去。再而體內氣功一運,便將夢魚輕易抱起。卻覺夢魚身子滾燙,不由心中盪漾,“嚶”了一聲,輕輕道:“魚哥哥,你身子好熱,抱着好……好舒服……”

夢魚卻覺阮冰身子也熱,便道:“冰兒,你也一點不冰呢,反而又暖又軟。”原來阮樹所練內功同爲純陽一脈,便也將此內功教與其女。阮冰爲抱夢魚而運功,身子便也暖熱起來。二人緊緊相貼,均覺舒適之極,便遲遲不捨分開,在牀邊杵立了一盞茶時分。

阮冰忽地醒神,道:“哎呀!洗澡水涼了!”忙將夢魚抱去浴桶中。桶中有一擱板,使夢魚能夠坐於其上,斷腿便也無礙。只是熱水確實變得涼了,夢魚入內,打一哆嗦,忙加緊運功禦寒。阮冰卻在探手尋着手巾,夢魚見狀,道:“好像沒有手巾。”阮冰一頓腳,道:“那小二真是糊塗,只打熱水,不拿手巾,卻要如何洗身拭面?”

夢魚一面運功,一面用好手搓起身子,道:“不礙事的。”阮冰聽得“吱吱”的搓澡聲,臉上微微一紅,道:“魚哥哥,我幫你搓背吧。”掬了些水,與夢魚搓洗起來。夢魚只覺在阮冰一雙玉手撫摩下,如入仙境幻夢,渾身說不出的愜意愉快。心神激盪下,陽清神功運轉大周天更爲迅速,不知覺中,將神功功力提升至第七重。

阮冰忽地說道:“魚哥哥,洗澡水怎麼變熱了?”夢魚道:“我在運功呢,體內至陽之氣將洗澡水溫熱了。”阮冰咯咯笑道:“那以後燒水都用不着柴火了,只須你對着銚子發功,便能將水煮開,還能順便練練功,真是一舉兩得!”夢魚也笑道:“大概絕世高手便是這樣練成的,改天見了小姨,倒要問一問她,將這神功練至第九重,需要燒開幾銚盞水?”

阮冰一面幫夢魚梳洗頭髮,一面又道:“魚哥哥,這陽清神功,你教教我,好不好?我把五常神功也教你!不對!我自己還沒學會呢,應該說,我和你一塊兒練五常神功。”夢魚搖頭道:“陽清神功與五常神功都爲蓋世神功,兩者只可學其一,若是兼學,一是怕哪個也學不精,二是怕這兩大神功難以融合,在身子裏打起架來。”阮冰失望道:“好可惜!我還想學會天下所有神功的!魚哥哥,那我不學五常神功了,與你一道學陽清神功吧!”

夢魚仍是搖頭道:“這陽清神功若是我的,不用你開口,也早教你了。你真要學,改天我與小姨商量下,看她肯不肯傳你,或者你索性拜入蒼穹宮,以你資質,小姨定會歡喜,並傳你神功。”阮冰道:“我纔不要拜入別的門派,我已是冰雪閣閣主了,怎能再投別的師門?再說我多麼逍遙自在一個人,怎肯去聽別人差遣指使?大不了我不學陽清神功了,去學五常神功!”夢魚道:“也是,也好。”阮冰道:“魚哥哥,那你又是怎麼學會這門神功的?聽說蒼穹宮可不收男子門人。”夢魚笑道:“這也是個祕密,你得先將你假眼淚的祕密告訴了我,我才告訴你我的祕密。”

阮冰笑道:“你便是不說你的祕密,我也要告訴你假眼淚是怎麼回事的。”頓了一頓,又道:“其實也簡單得很,將真氣攜着體內水分,運至目旁‘睛明穴’,那些水分便從眼中自然流出啦。”夢魚恍然道:“原來如此!不過你這一說雖然簡單,卻也從未見人這麼用過。”

阮冰笑道:“別人當然不會的,這功夫可是我自創絕學呢!小時候爸爸教會我氣功後,我閒着沒事,將真氣在體內四處運轉,偶然真氣衝至睛明穴時,眼淚便流了出來。我當時嚇了一跳,以爲那不是淚,而是血呢!我想着:‘完啦完啦,我亂練內功,走火入魔,眼睛要瞎啦!’用手一拭,卻見清水一片,並非血水,就心定下來。後來我調皮,爸爸打我時,纔打我一兩下,我便運功流淚。爸爸見我哭了,便捨不得再打,只能徒生悶氣。”說着時,咯咯笑個不停。

夢魚笑道:“這功夫確實是件護身法寶呢。”阮冰道:“好啦,魚哥哥,你該說你的祕密了!”夢魚道:“冰兒,你這幾個月來,可曾聽過一本叫《武林志》的書冊?”阮冰點頭道:“好像有所耳聞,卻未加留意,怎麼啦?”夢魚道:“這本書冊記有各個門派武學,包括五常神功與陽清神功。”

阮冰又驚又喜,張大嘴道:“這天下還有那麼了不起的武典呀?是誰編撰的?”夢魚笑道:“確實有。著作者乃一位隱世奇人,名叫沈三。”阮冰道:“沈三我倒是聽說過,前代百曉生嘛。但我那時以爲,當代百曉生都半點武功不會,那麼前代百曉生自也厲害不到哪兒去啦!”說着又笑了起來。忽地一頓,驚道:“魚哥哥,你和沈三都是百曉生,該不是他將《武林志》傳授給你了吧?”

夢魚笑道:“人都道冰雪聰明,雪聰不聰明,我還不知,冰確是聰明得很。”阮冰笑道:“我妹妹比我還聰明的,只是沒我這般愛顯擺。”又道:“魚哥哥,那本《武林志》你可帶在身上?快給我看看!”夢魚笑道:“剛誇你聰明呢,轉眼便笨了。我現在泡於洗澡水中,衣服又全撕爛了,你可見到有什麼書冊?”阮冰笑道:“這倒是。那《武林志》你藏在哪兒了?”夢魚道:“在我徒弟阿簡身上。”

阮冰剛要問出:“那阿簡在哪兒呢?”忽地一驚,改口道:“阿簡在大俠壽宴上,被巫仙教侍女小刀捉去了!”夢魚點頭作答。阮冰卻道:“魚哥哥,你怎麼不說話了?”夢魚纔想起阮冰眼上蒙布,見不到他點頭,忙道:“確實被巫仙教捉去了。那本《武林志》應該也落入了毒教手中。”阮冰道:“好可惜!好可惜!我見不着了!”

夢魚笑道:“你倒不擔心毒教利用《武林志》所載武功,來貽害武林?”阮冰道:“哼!武林關我什麼事?我爸爸說,武林就是坨狗屎,上面叮滿了蒼蠅臭蟲!我爲何要擔心狗屎、蒼蠅,和臭蟲?”夢魚一聽,不禁讚道:“說得好!阮前輩所言所行,都深得吾心!可惜我無緣與這樣一位世外奇人一會。”說罷連連嘆聲。

阮冰嫣然一笑,道:“魚哥哥,你與我爸爸無緣,卻與他長女有緣得很呢!”夢魚心下一甜,便道:“正是!我不可惜無緣見到阮前輩,你也不用可惜無緣見到《武林志》,因我已將《武林志》背熟,能夠抄錄下來。”阮冰一愣,隨之大喜,連連道:“真的?真的?真的?”夢魚笑道:“你不該連說三遍‘真的’,好似我一直騙你一般。”阮冰笑道:“魚哥哥,我不管說什麼話,你全要頂回來的是吧?”說着,難抑歡喜之情,俯身在夢魚臉上香了一口。

夢魚一怔。阮冰咯咯笑道:“魚哥哥回頂我的話,我便回頂魚哥哥的吻,也叫你嚇一大跳!”夢魚淡淡一笑,道:“小孩脾性。”阮冰笑道:“小孩有什麼不好?魚哥哥既知我是小孩,以後可得處處讓着我,絕不能跟個小孩子計較!哼!”夢魚笑道:“那一會兒洗完澡,我便教你這個小孩子抄書。”阮冰道:“你要口述武林志,叫我記下?”夢魚道:“我右腕斷裂,左手不會寫字,只能勞你大駕啦!”

阮冰卻搖頭道:“這本書很厚吧?有得好抄了!此地不宜久留,而且快要過年了,得趕緊回家呢!等回去之後,你手也差不多要好了,你自己來背抄!我可最煩抄書啦,以前爸爸罰我抄書,我都是偷偷叫妹妹代勞的。”夢魚微微凝眉,道:“你真打算將我帶去冰雪閣?”阮冰笑道:“那是當然!”夢魚嘆道:“也行。我便去走一遭,權當拜訪阮前輩的故居了,順便再將《武林志》抄與你。”

阮冰急道:“魚哥哥,你這話什麼意思?難道抄完書,你便要離開麼?那可不行,我再不和你分開了!冰雪閣以後便是你的家,沒我同意,你哪兒也不許去!便是要去,也要有我陪同!”

作者:吳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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