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風雲錄 二十(霜雪)

暮色藹藹中,那車伕揹負夢魚,在夢魚指引下,穿過大街,又入小巷。夢魚一面眼觀闊別多年的家鄉美景,一面心念阮冰的種種好處,不禁喟然作詩道:

“紅粉添鬱氛,旦夕化離恨。

晚霞落朱紗,姑蘇猶香城。”

那車伕也聽懂了詩意,嘆一聲,道:“魚公子不必煩擾,眼下與那姑娘失散只是一時,有情人終歸能成眷屬。”夢魚搖一搖頭,道:“有情人未必能成眷屬,反倒可能成爲死敵。”也不知怎地,當下便將連阮冰也不肯告知的、自己與水迷離的情仇之事,說與這轉眼即要告別、或許永不再見的車伕老漢聽了。

那車伕道:“魚公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那姑娘——”頓了頓,想起夢魚一直稱阮冰爲“冰兒”,便續道:“冰兒姑娘待你這般好,你不該再想其他女子。少年人往往捨近求遠,不珍惜眼前物事,卻去追逐泡影幻夢,到頭來是一場空,什麼也得不到。魚公子你要分清好歹,作出取捨啊!”夢魚沉思良久,道:“是,大叔箴言,小生牢記在心。等再見冰兒時,我定要全心全意待她,與她隱居塞北山林,再不管這俗世亂塵、危道兇情了。”

那車伕道一聲:“這樣纔對。”便不再吭聲。夢魚心下想着阮冰找不見他後,會多焦急憂愁,便也感同身受,煩躁之極,不再說話,只以手指路,引導那車伕前行。半個時辰後,終於抵達孟府,只見宅深院廣、樓高門闊,府前蹲着兩座石獅子,院牆上結綵懸燈,好一副大戶氣派。那車伕道:“魚公子,你家闊氣得很啊!”

夢魚微覺難堪,因自家這般豪富,自己卻囊空如洗,當即道:“等我見了家父家母,要些錢來,再付大叔報酬。”那車伕道:“不必啦,不必啦。”嘴上這般說,心下總想得點好處。夢魚道:“勞煩大叔靠去門口,我好敲門。”那車伕便向前緊挨大門,夢魚伸出手去,攥住純銅門環,使力敲了幾下。不一會,大門開啓,跑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家丁,一身酒氣,嘴裏正嚼着食物,脣腮油光。

夢魚離家十五年,從未與府上年輕僕人照過面,那家丁自然不認得他,便道:“大過年裏,來要飯的?”他見夢魚雖一身士人服飾,卻已髒污襤褸,又見那車伕粗布麻衣,便道是哪家破落戶的公子和老僕走投無路,來要飯喫。

夢魚道:“不是來要飯的,我是你家公子。”那家丁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你是我家公子?哈哈,要飯的我見過不少,還從沒見過冒充人家家人來要飯的!你是我家公子?我還是你祖宗呢!哈哈,哈哈!”說着,便將大門用力一關,“砰”的一大聲響,震得那車伕與夢魚皆是一抖。

那車伕道:“魚公子,莫非你找錯人家了?”夢魚道:“我雖多年不歸,可自己家總還認得的。”又道:“大叔,你將我放下吧,背了這許久,累得很了。”那車伕常年載運富人,幹得不是苦力活,現下揹着夢魚走了半個多時辰,確實疲勞,便將夢魚緩置於地。

夢魚左腿與地上石板一觸,立時劇痛再起,差點暈厥。那車伕道:“既沒找錯人家,我再敲門看看,大概是那家丁不認得魚公子吧。”夢魚道:“確實如此。”

那車伕便攥了門環,也“咣咣咣”地將門擂得直響。片刻後,仍是那家丁開的門,罵道:“你這倆叫花子忒也煩人!去去去!擾了大爺我喫年夜飯!”又要將門合上。那車伕忙道:“這位魚公子確是你家公子無疑,是你不認得他罷了!”那家丁“呸”了一聲,道:“我家一共兩位公子,大公子孟參龍,二公子孟參鳳,我會不認得?”那車伕道:“你家還有位小公子的,叫孟參魚。”

夢魚忍痛修正道:“叫孟魚,無有參字。”心下不禁悽然。原來夢魚非是嫡出,乃小妾所生,按照孟家祖法,庶出不得列於族譜,夢魚便也不能是“參”字輩人,故名中不帶“參”字。那家丁訕笑道:“什麼孟魚孟蝦?要冒充我家公子,至少名字起得好些,孟參麟、孟參虎都可,叫什麼孟魚?我孟家出來的人物,卻是一條魚嗎?”

夢魚念念道:“孟魚,孟魚,孟家之餘。”忽地悽然一笑,道:“我真是昏了頭,竟還盼着回家!人家只有兩個兒子,哪還有第三個兒子?好!好!”兩行淚一落,對那車伕道:“大叔,我確實找錯人家了。”

那車伕隱隱猜出端的,以爲夢魚早年間被趕出家門,現下想要回歸,卻被拒之門外,當下也不知如何是好,只道:“這……這……”那家丁道:“你們老老實實要飯,大爺我一發善心,或許還會給點喫的。偏要來冒充我家公子,我便是有多餘飯菜,也拿去餵狗,不餵你們!滾滾滾!再來擾門,打斷你們狗腿!”

那車伕破口大罵道:“你纔要飯的!你個狗奴才,還把自己當人了!你爺爺我走南闖北時,你還在喫你孃的奶!”夢魚則大笑道:“打斷狗腿,哈哈!狗腿已斷,不用打啦!”那家丁見夢魚二人一個癲狂猶如瘋子,一個蠻橫好似賊匪,便拿了門後棍棒,要來打人。

夢魚忽地收笑,恨道:“如此門風,辱沒祖宗!便是要我回來,我也羞得回來!”眼見那家丁一棍子要敲到那車伕的腦袋上,情急之下,氣凝於掌,憑空拍出。掌風勁疾,將那家丁打翻個跟斗,棍子反敲到他自己額頭上。

那車伕一驚,道:“魚公子,你也會武功呢?”夢魚苦笑道:“我倒寧可不會,我倒寧可什麼都不會,什麼也不知。”說着,兩行眼淚滾滾而下。那車伕長嘆一聲,道:“好人從無好命!”那家丁踉蹌爬起,見識到了夢魚厲害,忙不迭將大門緊閉起來。

那車伕見夢魚有家難回,有腿難行,留是留不得,去也去不得,嘆道:“這可如何是好呢?”夢魚拭乾眼淚,笑道:“無妨,我等冰兒回來找我。”那車伕便也笑道:“這倒是的,還有冰兒姑娘在,魚公子切莫灰心。”

夢魚道:“大叔,你趕緊回家過年去吧,趕回寧波城快則也要三四天了。”忽地想起身上還有阮冰留下的包袱,忙從背上卸下,打了開來,見其中有幾隻茄袋,心頭一喜,道:“大叔,我身上原來還有錢的,這便付你報酬。”那車伕眼下見到夢魚境遇悽慘,便真心道:“不必啦,不必啦。唉,魚公子,你自己留着用吧。”

夢魚道:“要的,要的。古人云:‘尊年尚齒,列代弘規;序舊酬勞,哲王明範。’大叔既是老者,我當尊重;又將我從城外背至此處,理當酬勞。”說着,打開一隻茄袋,卻見滿滿一袋石子,原來是“備用盤纏”,還未經阮冰“化金”。夢魚尷尬一笑,又開幾隻茄袋,全是石子,無半兩銀錢。夢魚嘆道:“原來我果真身無分文。”那車伕道:“當真不必付錢啦。”

夢魚並非食古不化之人,遇事能變通則變通,若換平時,那車伕既不要他報酬,他也就道謝幾聲,一笑了之。可現下他既與阮冰分別,又被朋友罵作“賣國賊”,被打斷了即將痊癒的左腿,眼下還被拒於家門外,甚至從那家丁口中得知,其父早已不認他作兒子,連提也不曾提起過他,以至府中新僱家僕,根本不知有他孟魚存在,這幾件事情加於一塊兒,使他心中痛楚更甚腿傷,便憋了一口氣,執意要付那車伕報酬。他在身上摸索一番,想要找些值錢配飾,卻只在腰間摸到那塊魚形玉佩。這玉佩隨他三十年,真要當資抵付,又極不捨得,只能脫下頭上唐巾,見唐巾完好無損,便遞向那車伕,道:“這頂帽子也值二三十文錢,大叔你且收下吧,來日有緣再見,我必當加倍酬謝。”

那車伕剛要謝絕,卻聽“嘭”的一聲震天價響,原來是有錢人家已開始放起趕年獸的炮仗。夢魚催道:“大叔,拿了帽子你快回家去吧。”那車伕見夢魚態度堅決,只能嘆着氣接去唐巾,道:“那魚公子你便在此處等冰兒姑娘?天寒地凍怕要着涼。”

夢魚道:“無妨。冰兒武功高強,施展開輕功,繞着蘇州城跑一圈也用不了多少工夫,一時三刻後她便會找來。”那車伕道:“那就好。”又嘆一聲,道:“那麼老漢這便告辭了。”夢魚抱拳道:“無常人生,有緣再會!”那車伕也行一揖,將夢魚所贈唐巾戴於頭上,牽着兩匹馬離去了。

夢魚倚牆而坐,封住左大腿上“血海”、“梁丘”等穴,緩解疼痛。喘了兩口氣,便想到阮冰不知孟家所在位置,回來找他時,也必定在城門口找,萬一阮冰心急,在城門口找不見他,便去了別地,那可就糟糕了。當下趴伏於地,欲爬去城外,卻不禁一愣,苦笑道:“小翠,夢魚大哥又變成烏龜啦。”長嘆一聲,心道:“小翠再也回不了我話了。”

剛爬開一丈遠,忽聽身後“嘭嘭嘭”的幾聲大響,回頭一看,卻是孟府院子裏放起了煙花炮仗,隨之傳來女子孩童的歡呼嬉笑聲。心下一酸,想起幼時他母親陪他放煙花、拉兔燈的情景,不由淚盈滿眶。咬一咬牙,強忍淚水,繼續往前爬去。卻又聽身後“呀”的一聲,孟府院門重又打開。他心頭一喜,暗想是否那家丁通傳管家或是他父母,孟家便重又向他敞開家門?回頭一看,卻見跑出兩個三四歲的男孩,隨後跟着兩對二十歲上下的男女。

夢魚心下惑道:“這四個年輕人和那兩個小孩是誰?”稍一尋思,便即明白:“這兩個年輕男子是我侄兒!我離家時,他們才五六歲,眼下已這般大了!那兩個女子定是我的侄媳了,而那兩個小孩自然是我的侄孫!”

原來夢魚兩個哥哥都爲正室所出,比他大上十來歲,眼下年過四旬,便都抱上了孫子。夢魚心下恨道:“好一個四世同堂,難怪有沒有我這個不肖子也毫無要緊了。”又想起自己年紀一把,卻還未成婚生子,實在是離經叛道。忽地又想起阮冰的父親阮樹,尋思道:“阮前輩也是三十八歲才找到一生至愛,之前也不曾自怨自艾。我以阮前輩爲樣,又何必自縛於禮教宗法,自暴自棄?何況我現下才三十二歲,比阮前輩還早了六歲,便找到了所愛之人。”他目前想到的所愛之人,自是阮冰,絕非她人。

想到阮冰,便精神大振,加快往前爬了幾尺。忽聽身後傳來孩童話聲:“媽媽,那個人怎麼在地上爬?”又聽一女子道:“是個叫花子,無須理會。”又聽一男子道:“大忠,大義,去將那乞丐趕遠一些,莫在我孟家門前大煞風景!”便有兩個家丁齊道:“是!孫二少爺!”

夢魚沉聲道:“不用趕,我自會走!誰要過來,我一掌擊斃!”說罷,拿手往地上一按,青石板上立現一個深達寸許的掌印,只是夢魚自己左手腕也奇痛無比。那男子其實是夢魚二哥之子孟立行,見夢魚大展神威,登時護住妻兒倒退入府,道:“有強人!有強人!”

夢魚哈哈大笑道:“即便我是個強人,也是個殘廢的強人!你們孟家就這點出息?見個殘廢怕成這樣?”

夢魚長兄之子孟立志,跨前兩步,抱拳道:“足下何人?何故口出狂言?”夢魚笑道:“在下無名——無名大輩!所言也屬事實,一點不狂!”本想說無名小卒,一想自己比對方輩分大,便改稱“無名大輩”。

孟立行道:“大哥,這乞丐辱我孟家,饒他不得!”不等孟立志回話,又喝道:“來人,將此丐亂棍打死!”便有五六個家丁手持木棍朝夢魚跑來。

夢魚心中一苦,想道:“我沒被魔教護法喫掉,沒被倭寇殺死,沒被採花賊打死,也未死於江湖,卻要在自家門前死於侄子之手。好!好!”那些家丁跑至夢魚身畔,舉棍欲打,夢魚一時心寒,竟忘了出手還擊。卻在此時,有一老媼喊道:“住手!住手!不能打!”夢魚聽聞此聲,心下一暖,認出是其父正妻的貼身婢女絹姨。

夢魚父親孟謙涵娶了兩房太太,一房正妻,一房小妾,正妻出身名門,小妾出身富戶,皆是教養極好、性情溫婉的女子,故這大小老婆二人關係融洽,相親持家。夢魚出生時,其母蔣越溪才十八歲,無育兒經驗,便將夢魚交給正房養育。正房太太孟魯氏其實也不會養育嬰孩,兩個兒子孟參龍和孟參鳳,都是交由陪嫁婢女絹姨帶大的。夢魚便也由絹姨帶養至少年,與絹姨感情甚好。夢魚十七歲離家時,絹姨曾與兩位太太蔣越溪和孟魯氏,一同苦苦挽留他,無奈夢魚與孟謙涵勢成水火,去意已決,只得與他揮淚作別。

現下絹姨也隨孟立志等人一同在府外放煙火,聽得夢魚幾聲說話,便認出了他,忙阻止了家丁動手。夢魚卻怕自己如今這副慘狀,會害得猶如親人的絹姨傷心,忙往前爬去,不欲相認。絹姨年過花甲,但在府中地位較高,不幹粗活,便不顯老態,手腳仍很靈便,她朝夢魚疾步跑來,三步兩步就追上了。夢魚見逃離不及,只得將髮簪拔去,以長髮掩面,深埋下頭。

絹姨俯下身來,撩起夢魚頰邊頭髮,道:“阿是小公子啘?”一口軟糯的蘇州方言,催得夢魚淚水漣漣。夢魚用帶有北方口音的官話回道:“你講的啥?俺聽不明白!”絹姨急道:“你就是小公子呀!小公子,你終於是轉來哉!你那哼弗記得家鄉言話啦?你那哼變成該副樣子哉?”

孟立志和孟立行兩兄弟隱約記得他們有個小叔叔,離家多年,從不曾歸,眼下聽得絹姨喊聲,忙都問道:“絹婆,此人當真是……”絹姨老淚縱橫道:“千真萬確!是我將小公子帶大的,那哼會得認錯人?”孟立志等人大驚失色,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夢魚見瞞不過絹姨,只得相認道:“絹姨,這些年來你可還好?”絹姨道:“好嘅。府上人儕好嘅!小公子,你那哼……你那哼……”既是激動,又是難過,便哽咽難言。夢魚道:“我落馬摜傷的,弗礙,養個幾日就會好嘅。”絹姨道:“價末快點回府養傷啘!”挽住夢魚臂膊,欲扶他起身。夢魚小腿劇痛,悶哼一聲。絹姨察覺夢魚傷勢極重,不敢再扶,便道:“我去通報老爺、大太太、姨太太俚篤,派人來擡小公子進府。”

夢魚忙道:“弗要去喊我爹爹……我……我弗回府,馬上就要走嘅。”絹姨道:“格那哼來事?小公子,你等等絹姨,千萬弗要跑開啘!”說罷,便跑回府去了。

孟立志走來幾步,卻離夢魚五尺遠,道:“足下……你真是我小叔?”夢魚苦笑道:“志兒幼時最愛纏着小叔玩七巧板,要小叔拼出各種圖形給志兒看,拼不出新花樣來,便罵小叔笨。如今闊別十五載,志兒不僅長成個頂天踵地的男子漢,還已興家立業,承宗嗣子,小叔一見,很是欣慰。”孟立志渾身一顫,走前兩步,道:“小叔,真的是你!侄兒拜見小叔父!”說着,單膝跪地行了一禮。

夢魚嘆聲頷首,又道:“你爸爸可在家中?”夢魚自小與父不合,與稟性敦厚的大哥卻是要好,故開口詢問,想見上一見。孟立志道:“我爸爸和二叔還在朝中打理國事。爺爺因年事已高,聖上體恤,恩准回鄉過年。”

孟立行見孟立志與夢魚攀談起來,忙上前道:“大哥,莫要泄露朝堂之事!”又湊上耳邊悄聲道:“此人即便是你我小叔,現下也已成爲叛徒。我孟家子弟人人爲官,家事亦能涉及國事,勿要對他多言,否則孟家被牽連事小,妨害了國朝安危則事大了!”孟立志又是一顫,爲難道:“可是……可是……小叔他……”

夢魚內力深厚,使得耳聰目明,再小聲的悄悄話也逃不過他耳朵,當下又感迷惑:“褚廣傑罵我賣國賊,爲何連家人也要說我是叛徒?我背叛過誰了?唯一能稱得上背叛的,也只是將要背叛盧伯和小翠等已逝之人。”原來夢魚聽從了那好心車伕的箴言,又想起張見峯給的建議,已打定主意,與阮冰重聚後,立即趕赴長白山冰雪閣隱居,再不管世事,當然也包括不再去尋水迷離報仇,故此他認爲自己是“背叛”了盧伯與小翠等人。

夢魚剛要開口問到自己如何成了叛徒,卻聽得從府中傳來女子細細啼聲,回頭一見,正是他的生母蔣越溪。蔣越溪剛年滿五十,可天生麗質,又駐顏有術,看去便只四十不到的模樣,好似夢魚的姐姐。她一路小跑而來,卻因一雙“三寸金蓮”而步伐極小,倒還不及常人的走路更快。跨過門檻時,因太過心急,而絆倒在地。夢魚心頭一痛,大喊:“媽媽。”反身朝其母爬去。

按古禮而言,蔣越溪身爲小妾,其親生子也不能喚她“媽媽”或“孃親”,該稱“小媽”或“姨娘”,夢魚卻自能說會走起,便大逆禮法,直呼生母爲“媽媽”,反稱其父正妻孟魯氏爲“大姨”。孟魯氏倒不如何介意,孟謙涵則大爲光火,不知爲此事毒打過夢魚幾頓,也不知耐心教導過幾回,全都毫無作用。時間一久,孟謙涵便也習以爲常,又見夢魚天資卓越,便對他又愛又惱,只望他將來能進士及第、克嗣良裘,其餘事也由他去了。

蔣越溪見夢魚爬行痛苦,也不及起身,朝夢魚爬去,她這一爬,反倒比行走奔跑還快得一些。夢魚連連呼喊媽媽,苦於右手腕斷裂未愈,即便以氣運身,也爬不迅速。母子二人相向而爬,其景之慘叫人望之落淚。絹姨與孟魯氏隨後跟上,一左一右扶起蔣越溪。蔣越溪卻掙脫開了,又小跑幾步,終是跑至夢魚跟前,往地上一坐,摟住夢魚大哭。

夢魚用一口蘇州方言哭道:“倪子弗孝,倪子弗孝。”蔣越溪也爲姑蘇人士,卻常年隨夫居於京城,習慣了說雅言,便以雅言哭道:“我兒回來便好!我兒回來便好!”給夢魚拭去眼淚,又道:“我的小魚兒,你怎傷成這般模樣了?”不等夢魚回話,又道:“媽媽這十五年來想得你好苦好苦!”

站於一旁的孟魯氏也潸然淚下道:“小魚兒,你媽媽三天兩日以淚洗面,盼着你回家,你卻一去不歸這許久。後來一家人聽聞你在草野中立身成事,闖出個‘百曉生’的名堂,還既爲你高興,又爲你擔心來着!不過終歸還是期望你儘早回家,哪怕不考功名、不入仕途,學那五柳先生在家作詩著書也好。”

夢魚轉首向孟魯氏道:“是小魚兒謬妄至極,害得媽媽與大姨日日爲我憂心。”又想要與生母說話,卻是千言萬語全都急着要往嘴外跑,結果擠在了嗓子口,一句也出不來了。

蔣越溪拿出隨身手絹,一面給夢魚擦拭臉上污漬血痕,一面淌淚道:“孩兒,這次回家養好傷後,可再不能負氣出走了!”夢魚道:“好。”心下卻想:“我不離家,卻如何與冰兒歸隱山林?難道將冰兒娶進家來?可我這稍循禮教之人都與爹爹不合,冰兒與阮前輩一般,早將禮法踩於足下,又如何與爹爹相處?”

孟魯氏道:“先將小魚兒擡進府裏再說吧。”蔣越溪道:“是,我這便去請示老爺。”孟魯氏道:“還請示老爺作甚?他的兒子回家,他還能拒之門外?”蔣越溪道:“可是老爺他說過……”孟魯氏道:“這兒有我做主。先將小魚兒擡回府裏將養一夜,明日一早便去請南直隸最好的醫師來治傷。”說罷,便喝令家丁去拿擔架。方纔阻止夢魚進府,聲稱是他“祖宗”的那個家丁,眼下卻嚇得小便失禁,面白如紙。

孟魯氏知夢魚母子倆有許多貼心話要說,便走去一旁,又吩咐絹姨道:“小絹,去派幾個丫頭拿小公子的房間收作清爽。”絹姨聽令而去。孟立行上前道:“奶奶,此事這般處置不妥。”孟魯氏道:“怎麼不妥?”孟立行悄聲道:“這乞——小叔他是個賣國……”

孟魯氏立時高聲打斷道:“住口!”孟立行一驚,忙低頭道:“是。”孟立志道:“立行,事情還未調查清楚,不要人云亦云!”孟立行心下一惱,暗道:“狐假虎威!你又不是我親哥哥,擺什麼大哥架子?”面上卻恭順道:“是,立行是該謹言。”

孟魯氏小聲道:“不管那事是真是假,反正你們小叔回家這件事,全家上下都當守口如瓶,不得叫外人知悉,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孟立志孟立行齊道:“是,謹遵奶奶教誨!”孟魯氏又道:“管好你們的老婆,不要多嘴多舌!還有,他是你們的小叔,不是什麼乞丐,你們和你們妻兒不得對他有半分無禮,當敬愛有加纔是。即便不提輩分,你們小時候,小叔還抱過你們、背過你們,陪你們一起玩耍,你們全都忘了?”

兩兄弟忙道:“不敢或忘,不敢無禮,孫兒定當孝敬小叔。”孟魯氏道:“這便好了。回頭有空,你兄弟兩個好好調查一下那件事,必須還你小叔清白之名。”兄弟倆又道:“是。”

同時那邊蔣越溪將夢魚摟在懷裏,道:“孩兒,你這十五年來過得怎樣?又是怎會傷成這樣的?你娶妻生子沒有?平日怎麼爲生的?住在哪裏?聽說你被倭人擄去東瀛了?媽媽得知你被擄去東瀛後,就沒一天睡好喫好。你現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一串話問得語無倫次,實是蔣越溪心中有太多話想要出口,擺不出個先後來。

夢魚便將這十五年來四處漂泊、居無定所,平日喫用開銷全靠朋友接濟,卻也會幫朋友一些忙,如幫女捕霜竹破案、幫烈山山莊徐閎鈞採製草藥、幫鑄劍山莊王承嵩研究鑄器配方等事粗略說了。隨後又將這半年來發生的事情鉅細靡遺地講述,連自己被褚廣傑罵作“賣國賊”,未愈之腿又被其砸斷一事也如實道出。話全說完之後,感覺輕鬆無比,想道:“世間還是媽媽最好,與她說什麼都不用算計誆瞞。”

蔣越溪淚中帶笑道:“我就曉得我孩兒不會做那賣國之事。”夢魚道:“那爲什麼連行兒都說我是賣國賊?這到底怎麼一回事?”蔣越溪道:“好像行兒也是聽人這般傳的,具體如何,媽媽也不曉得。你也知道,你爹爹從不對媽媽說大事的。”

夢魚道:“那爹爹認不認爲我是賣國賊?”蔣越溪搖一搖頭,卻道:“冰兒是個好姑娘,你再遇見她時,便娶了回來吧。你也老大不小,該成家了。”夢魚道:“媽媽不嫌冰兒是個野丫頭?”蔣越溪笑道:“只要我兒歡喜就好。”夢魚忽地想道:“冰兒是皇帝的甥女,理應是個郡主,我娶冰兒,反倒是我家高攀了。”便開口道:“這件事我倒忘了與媽媽說,冰兒那丫頭其實是……”

話未說完,幾個家丁拿着擔架跑來。蔣越溪道:“進府慢慢再說話吧,這兒地上多涼!”夢魚點頭,又運氣於指,欲封自己膻中大穴,以防傷腿被搬動時,劇痛攻心而昏死。蔣越溪見夢魚手指發出淡淡青光,嚇得目瞪口呆。夢魚笑道:“媽媽別怕,這是氣功。”

蔣越溪放下心來,笑道:“我兒這十五年也不是白走的,竟練出此等神功。等腿養好,再也無人能欺負我兒。”夢魚笑道:“也無人敢欺負我媽媽。”蔣越溪笑道:“本來也無人欺負你媽媽呀!”夢魚笑道:“這倒是的。”

剛要一指往膻中穴點去,忽聽得一個粗沉之聲喝道:“此人是誰?”夢魚聞聲望去,見那發話之人鬚髮蒼蒼,貌正神嚴,正是他的父親孟謙涵。孟謙涵負手立於門檻之外,雙眼直直瞪向夢魚。孟魯氏忙道:“老爺,這是小魚兒呀!唉,小絹這丫頭也不知怎麼做事的,竟還未通報老爺小魚兒回家來了!”

孟謙涵面無表情,道:“我兒孟魚回來了?我兒孟魚不是在十五年前就死了嗎?誰敢冒充我兒孟魚?將之扭送官府去!”衆人聞言,無不大驚。夢魚心下一痛,想道:“爹爹終歸是不要我了,早就當我死了。”

孟魯氏道:“小魚兒怎麼死了呢?老爺,你自己去看看清楚,那是不是你兒子?”蔣越溪性子軟弱,不敢出言,只抱着兒子無聲抽泣,方纔母子團聚的喜悅蕩然無存。

孟謙涵道:“我去看什麼?去看一個賣國賊嗎?”孟魯氏道:“老爺,你別聽人胡說!”孟謙涵苦笑道:“胡說?全天下人都在胡說嗎?”夢魚大驚失色,暗道:“全天下人都以爲我是賣國賊了?”

孟謙涵長喟一聲,緩緩而道:“我兒孟魚,雖是自幼頑劣、不拘小節,卻也深明大義、曉得精忠報國。我還記得,我兒孟魚少年時,最景仰之人,不是孔孟程朱,也不是我這個爹爹,而是嶽武穆將軍、文天祥先生、於少保大人,以至當朝之俞將軍、戚將軍等民族英雄。這樣一個好孩子,又怎會去做賣國賊?他又怎會去做賣國賊?”說着,老淚長流。

孟魯氏道:“或許以訛傳訛,也未可知!”孟立志也道:“奶奶所言極是,爺爺還是等將事情調查清楚後,再作決斷爲好。”孟謙涵呵呵一聲苦笑,道:“志兒,你是覺得爺爺年屆古稀,便老糊塗了嗎?”孟立志忙跪道:“孫兒不敢!”

夢魚心道:“以訛傳訛,好一個以訛傳訛,我孟魚頂天立地,從未做過虧心之事,竟生生是被謠言毀了!”

蔣越溪輕聲道:“孩兒,你趕緊向你爹爹訴清原委呀!你被那個姓水的女子擄去東瀛之前,還是堂堂百曉生的,後來被丐幫救回國後,也只與丐幫幫主和冰兒姑娘呆一起過,未與他人私下接觸,又怎能行叛國之事?”

夢魚搖頭道:“我再能言善辯,可終歸只有一張嘴巴,又如何敵得過天下悠悠衆口?”蔣越溪道:“不必說服天下之人,只須與你爹爹分解即可呀!”夢魚道:“爹爹先入爲主,我又確實不孝,他怎會聽我解釋?”

孟謙涵背轉過身子,道:“江湖之事,我也不大懂得,就由行兒來陳說吧。”孟立行道:“是。”便轉向衆人道:“最先放出小叔——放出那人是賣國賊消息之人,是丐幫幫主。”

夢魚腦中“轟”的一聲響,便是倚在母親懷中,仍覺天旋地轉。他不停想道:“不可能!不可能!臭屁股絕不會冤枉我是賣國賊的!一定是搞錯了!一定是搞錯了!”

孟立行道:“具體情況我也不知,可朝野上下,江湖之中,人人都是這般說的。丐幫雖是化子組織,可歷史悠久、盛名遠播,自立幫以來數百年,屢行忠義之事,與嵩山少摩寺同爲武林北斗,當不至於誣陷他人!何況,據說丐幫幫主曾與那賣國賊交情篤深,還親去東瀛將那賣國賊救回,又怎會平白害他?若要害他,不去東瀛救他便是!或者,丐幫幫主正是知曉他將叛國、投靠東瀛,助東瀛人來侵略我中華國土,戮害我中華同胞,才以身犯險,不惜犧牲大批幫衆,也要將他捉拿回國!”

夢魚心道:“好!好!丐幫來東瀛救我確是屬實,可一件事能正着說,也能反着說,全憑訴說之人或旁觀之人如何理解了。陰陽本爲一體,黑白亦無區別,是正是邪,是好是壞,也皆因所觀察的位置不同罷了!你們既認定我爲賣國賊,由果而去推因,得出所要結論,又有何難?這回我孟魚當真是百口莫辯,身敗名裂了!”

這般想時,默默垂下淚來。突然之間,便想到了是怎麼回事:“臭屁股當然不會害我!可有人想害我,那個人說過,若得不到我,則必要殺我,可他身陷囹圄,殺不了我,便來陷害我,借別人之手來殺我,即使別人也殺不了我,亦能將我毀去,使我再不能見人,再不能與他爲敵!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鳳凰夜卿!他一定是在衆人公審他時,說我已投靠於他,要助他侵犯我國,甚至說我並非是被擄去東瀛的,而是自願要去東瀛!唉,一步錯,步步錯,一念之仁貽害自身,我早當在船上就將他殺了的!”

如此想完,心中陡地又生疑惑:“可如此明顯的離間計,臭屁股又怎會看不出來?難道臭屁股寧願相信一個倭人,也不信我這個與他深交十五年的朋友?此事實在說不通,定然還有蹊蹺!”

孟謙涵抹抹眼淚,嘆道:“那躺於地上之人,既非我兒孟魚,也非什麼賣國賊,不過是個尋常乞丐罷了,賞他些銀子,讓他去吧。”

蔣越溪大驚,淚如泉湧,又不敢與丈夫求情,只得撕心裂肺喊道:“姐姐!姐姐!”她雖與正房孟魯氏共事一夫,卻與別家妻妾爭寵的景況迥然相異,與孟魯氏感情反倒是極好的,平日有了心事都會與孟魯氏訴說,有了困難也會尋孟魯氏幫助,故眼下只能再求孟魯氏勸解丈夫。

孟魯氏一直將夢魚視如己出,便是沒有蔣越溪求懇,也會開口,當下便道:“老爺,魚兒他一條腿瘸了,一條腿斷了,一隻手腕也纏着麻布,另一隻手腕好不好還不知曉。他若是沒有家門護佑,活不活得過三日,都成個問題!何況現在所有人都在冤枉他,你便是給他銀錢,他能買喫買喝不餓死,卻被人瞧見了,也要被活活打死的呀!他是你的骨肉,你就一點不心疼他呀?”

孟謙涵嘆道:“不是我疼不疼他的問題,是別人信不信他的問題。難道你們想孟家因收留一個賊子,而招致滿門抄斬,誅滅九族嗎?何況,我也不信他。百善孝爲先,一個不懂孝道之人,又哪會懂得忠義廉恥?他多活了十五年,也該知足了。”孟魯氏欲待再言,孟謙涵又道:“夫人、越溪,隨我入府!”說罷,頭也不回,往府中大步而去。

孟魯氏道:“這可怎麼辦好?這可……老爺向來一言九鼎,從未見他反悔過。他將小魚兒趕出……唉!”夢魚笑道:“大——大媽媽,無妨,這一切確實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人。你們快入府去吧,免得我爹——免得孟老爺遷怒你們。”蔣越溪緊緊抱住兒子,已是泣不成聲。孟魯氏道:“小魚兒,你第一次喊我媽媽,媽媽卻護不得你。”也淚如雨下。又道:“你們父子倆其實一個脾氣,都是耿直得很,誰也不肯容讓。唉!”

夢魚笑道:“大媽媽,你們快回去吧。志兒,行兒,你們也去吧。”孟立行冷哼一聲,帶着妻兒跨過及膝門檻,入府去了。孟立志從袖兜中摸出一些碎銀,道:“小叔叔,這些錢你拿去用吧。”夢魚接過錢來,又喚孟立志的兒子過來,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孩童道:“我叫孟稱舜。”孟立志忙道:“舜兒,這是你叔公,快喊叔公!”

孟稱舜剛要喊“叔公”,夢魚立時阻止道:“不!我不是孟家中人,小生子非夢魚,與孟家毫無干系。”孟立志長嘆無言。夢魚又轉向孟稱舜道:“好孩子,好名字!你平日裏愛做什麼?”孟稱舜天真笑道:“我愛看戲,愛聽曲兒,也愛看書!”夢魚笑道:“我也愛看戲聽曲兒,也愛看書呢!咱倆志趣相投,已結朋友,我又癡長几歲,應該贈你見面禮的,這些錢便當作禮物,給你看戲看書聽曲兒用去!”便將孟立行交與他的碎銀全塞入了孟稱舜手中。

孟立志嘆道:“小叔叔,你這又是何苦呢?”牽起孟稱舜的小手,喚了妻子,也入府去。

蔣越溪拋卻平日慣有的雍容淑態,涕泗滂沱哭喊道:“可叫我兒怎麼活呢?我的小魚兒呀!”夢魚不停安慰母親別哭,又道:“媽媽,你忘了孩兒有神功了?孩兒可死不了呢!”蔣越溪稍減哭泣,道:“真的?”夢魚從母親懷中爬出,指着遠處地上的爆竹殘燼,道:“媽媽,大媽媽,你們看!”說着,運氣於掌,一掌拍出,只見狂風大作,將地面雜物塵埃全掃得不知蹤影。

孟魯氏詫然道:“小魚兒會武功啦?”夢魚笑道:“小魚兒闖蕩江湖十五年,若無武藝,早就死了百十回了!”說着,又運起陽清神功,全身縈射青光而出。孟魯氏大驚,練武之人她也見過,可還從未見過能將武功練得如燈火般發出光華來。蔣越溪慘中微微帶笑道:“我兒確實練就神功了。”

夢魚笑道:“所以說孩兒死不了呢!若有人敢欺近孩兒,孩兒便一掌將他打去天邊!”說着,運出全部功力,一掌憑空拍向孟府府前的石獅子,只見石獅子晃了兩晃,險些倒地。孟魯氏與蔣越溪各自掩嘴驚恐。夢魚笑道:“歹人的身子總不及這石獅堅硬沉重吧?媽媽,大媽媽,你們大可放心。”又攥住母親手,道:“媽媽,孩兒還未讓你抱孫子呢,又怎會沒命?等孩兒找見冰兒,便與她成親,來年當有子嗣了。”

蔣越溪道:“好!好!”想了一想,終歸還是放不下心,又道:“孩兒,媽媽隨你一起去流浪,路上好照顧你。”夢魚與孟魯氏齊道:“萬萬不可!”夢魚又道:“孩兒已經不孝,又怎可再連累媽媽喫苦?媽媽是要叫孩兒更多一份罪孽麼?”孟魯氏也道:“妹妹,你發什麼瘋呢?叫老爺聽見這話,不得氣得生病?”蔣越溪自小深受三從四德的教育,極守婦道,要她如夢魚那般做出違背禮教之事,實在難於登天。她說隨兒流浪之話,也只是愛子情切,一時衝動之語,經人一加勸阻,立刻打消了這愚妄之念,只得嘆淚交加。

孟魯氏見夢魚武功高強,當不至於被人所害,便放下些心來,又待取些銀錢給夢魚,可她身份尊貴,一般不攜錢在身,只能卸下金釵、玉鐲等珍飾給夢魚。蔣越溪也將全身首飾脫卸而下,要交與兒子。夢魚笑道:“不用啦,孩兒有錢。”說着,將阮冰的包袱打開,拿出那幾個滿裝石子的茄袋,道:“我有好幾斤銀子呢,過個十年八載都不成問題!況且孩兒這腿傷將養個把月,痊癒之後,又能生龍活虎,怎愁生計?”

蔣越溪點頭道:“那也好。”又道:“可你到處被追殺捉拿,整日活得提心吊膽,也不是法子呀!”夢魚道:“冰兒就在左近,一會兒尋到孩兒,便帶孩兒去長白山冰雪閣隱居了,那裏渺無人煙,無人再會煩擾孩兒。”蔣越溪道:“你去那麼遠地方,媽媽怎麼去看你?”夢魚道:“待孩兒有了孩子,風聲又過去之後,自然會領着媳婦、抱着孩子,回家來見媽媽的。”

蔣越溪道:“那你要儘早回來見媽媽的!”夢魚爽快答道:“好!”孟魯氏道:“小魚兒,那你今晚住在哪裏?”夢魚道:“孩兒一會兒便去找個客棧住宿。”蔣越溪道:“你住客棧,那冰兒不是找不見你了?”夢魚道:“無妨,孩兒與冰兒有一套聯絡暗號,她順着孩兒留下的記號走,便能找到孩兒。”蔣越溪道:“那媽媽陪你去找好了客棧,再回府去。”

夢魚道:“這樣不妥。孟府在蘇州有頭有臉,叫人看見孟府二夫人陪個叫花子去客棧,怕要鬧出笑話或是蜚語,孟老爺知曉之後,也要大發雷霆。若是被人認出我是‘賣國賊’,更要連累孟府上下百餘口人。”

蔣越溪仍在犯難,既不捨兒子,又難違家訓,口中念念出聲,又不成語句。夢魚道:“媽媽,你別再擔心了,孩兒又不是初次離家,也不是首次受傷,這十五年不也活了下來?你就安下心吧!我子非夢魚,豈能這般輕易死了?”說末句時,豪情萬丈,使人聞之不得不信。

蔣越溪與孟魯氏又叮囑幾句,夢魚便催她們回去府中,在外呆久了,孟謙涵要惱火。孟蔣二位夫人只得與夢魚依依惜別,相護挽扶着,一步一回首地往府中走去。夢魚不斷揮手告別,待兩位母親終於跨入門檻,家丁關上府門時,夢魚伏地無聲痛哭。

卻在此時,一場大雪紛然落下。

夢魚哭了半個時辰,直到雪片將他黑髮全染白時,才往閶門爬去。雪愈下愈大,積於地面,沒至他肩背。他撥雪前行,雙手凍得絳紫,臉面冷得青白,渾身沒有一絲暖意。想要運功驅寒,可八個時辰不曾進食,腹中空空,氣功也不能憑空生運,有食方能有力,有力方能有氣。況且他剛纔爲使母親安心,隔空拍打石獅,已將僅餘氣力耗盡。

繼續往前爬行,只見家家戶戶點着燈在守歲,飯菜酒水的香氣從門窗縫隙與煙囪溢出,瀰漫空氣。夢魚嚥了一口涎水,便攥起一把雪,塞入口中,未及咀嚼,雪已化水,流下嚥喉。他也未嘗出雪是什麼味道,因舌苔已被凍麻,喪失了味覺,卻呵呵一笑,道:“好喫。”

又爬行裏許,見前方有一團燈火移近,又聽“咣”的一聲響,原來是更夫打更來了。那更夫喊道:“子時三更,平安無事。除舊迎新,歲歲平安!”夢魚嘶聲道:“承你吉言,新年鴻運。”說罷,哈哈一聲苦笑。

那更夫聽見子時街上竟還有人,忙跑了過來,見一人埋於雪中,詫道:“小哥,你怎地大過年裏不呆家中,反在街上趴着?”夢魚笑道:“小哥,你不是也未在家中,反在街上打梆敲鑼?”那更夫道:“原來是個瘋子!”不再理會,徑往前行。走了七步,卻聽身後響起吟詩之聲:

“皚皚白雪苦中行,錚錚響鑼更上丁。

莫問歡眷何不歸,深冤難訴家門緊。”

那更夫一愣,道:“原來不是瘋子,是個被趕出家門的含冤秀才。”蘇州自古文豪輩出,故城中不論紳士白丁對文人都敬仰有加,那更夫一聽夢魚會作詩,雖詩句淺顯粗陋,仍感佩服,便回身走去道:“相公,你受了什麼冤呢?”夢魚苦笑道:“不雪之冤,莫名之屈。”

那更夫道:“相公有苦衷不便明說,就不說吧。只是這等天寒地凍,趴在雪中,怕要丟了性命。”夢魚道:“腿已斷,不趴也得趴。”那更夫一驚,提着燈籠去照夢魚腿部,果見兩條小腿皆歪歪扭扭,一瘸一斷,當下心生惻隱,嘆道:“相公真是作孽哉!”又道:“相公不會還未喫過飯吧?”夢魚點頭作答。那更夫忙從懷裏摸出個布包,打了開來,拿出兩塊棗泥餅,遞去道:“這是我家主婆做的,給我當宵夜。我反正也不餓,相公拿去吃了吧。”

夢魚此時不再倔強,含淚接了去,道:“好人好報。”那更夫嘆道:“好報不敢指望,能平安一生就好。相公,這雪下得這般大,蘇州罕見,你還是趕緊找個地方避避吧。”夢魚道:“是。多謝小哥好意。”那更夫長嘆一聲,搖着頭去了。

夢魚爬向街邊民房,躲於檐下,反身撐起身子,倚牆而坐。喘了一口氣後,狼吞虎嚥喫起棗泥餅。這兩塊餅可謂是雪中送炭,否則夢魚在飢、寒、傷、悲、孤,這五重交困之下,恐難再見天明。喫完了餅,聽着從人家屋裏傳出的歡聲笑語,昏昏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雪猶未停,積雪沒及腰間,渾身一片溼濡,寒冷深徹骨髓。渾噩中,猛地腦裏響起一聲:“冰兒!”繼而想道:“我要去尋冰兒,即便天下人全冤枉我、遺棄我,獨獨冰兒不會。哪怕……哪怕我真的叛國了,冰兒也會站於我身旁,不離不棄。況且,也只有冰兒有能力愛我護我。”便又趴於雪中,朝城西的閶門爬去,那裏是遇見三清劍盟三道之處,阮冰必會在那附近找他。

一面爬行,一面又想:“百曉生也好,賣國賊也罷,我全不做了!含冤也好,負仇也罷,我全不管了!我只與冰兒隱居冰雪閣,快活過這一生!”

爬至城門口,躲於門洞下,見人羣熙來攘往,便搜尋起阮冰的身影。這般覓了許久,天空被厚雲所覆,見不到太陽,也不知到了何時,只見行人漸漸稀少,雪卻毫不停歇,腹中又傳來陣陣鳴響,只索忍着飢寒,繼續等待阮冰現身。天空的白雲,地上的白雪,慢慢黯淡下去,變成了灰色。忽地暮鼓響起,守城兵衛將城門緩緩合上。夢魚嘆一口氣,想道:“今日冰兒不會來了。”

城門後有一家酒樓,傳出陣陣食物香氣,將夢魚吸引過去。夢魚爬上臺階,進入店門,還未開口討飯,酒樓小二跑來一腳踢上夢魚腰部。夢魚但覺肝膽痛得好似破裂,那小二幾根腳趾卻“嘎拉拉”的幾聲響,一齊折斷。原來夢魚即便是在無進食、無氣力的情況下,陽清神功仍具一定護體效用,將那小二反震了出去,否則那卯足了勁頭的一腳,果真要將肝膽踢破。夢魚氣行大周天一輪,內臟便不再疼痛,只是肚子更餓了一倍。那小二痛得哇哇亂叫,又喚來兩個跑堂,將夢魚一頭一尾擡起,跑出店門拋擲出去。夢魚沿着臺階滾落而下,那條傷腿痛得好似與身體分離一般,不再屬於自己。卻還未從腿痛中緩過勁來,緊跟着一盆冷水澆至身上。又聽那跑堂罵道:“死要飯的滾遠點!再來就用沸水潑你!”

夢魚忍着寒痛,爬去酒樓側面,不礙他們生意。一會兒,身上的冷水結了冰,衣衫變得又冷又硬,破口之處還如一把把利刃,割得肉疼。這般捱到天完全黑了下來,卻見一條狗子跑來,從他身前掠過,沿着酒家側牆跑到底,拐了個彎就不見了。夢魚見那狗子並不羸弱,想是狗子藏有喫的,便隨狗而去。拐彎之後,果見酒樓後牆擺有一個木桶,一股油腥氣從桶中冒出。那狗子趴桶人立而起,正在舔食桶中之物。夢魚肚子大響不止,嚥了口唾沫,也爬行而去,問道:“狗兄,你在喫什麼?”

那狗子回過頭來,“汪”一聲叫。夢魚笑道:“請。”也趴上木桶,見桶中盛滿了黃澄澄的泔腳,頓覺噁心,差點嘔出苦水。那狗子又道“汪汪!嗚嗚!”好似在說:“要喫便喫,不喫快走。”夢魚心道:“若是不喫,我活不過明天。冰兒來找我時,便只能找到我的屍體,一具屍體,又有何用?何況我連倭寇的尿水也喫過了,還有什麼不能喫?爲了活着見到冰兒,喫!”當即伸手入桶,掬出一掌,其中有片殘菜根子,半截蘿蔔,還有油水若干。眉頭一凝,將掌中之物倒入口中,不加嘗味,直咽入腹。

那狗子搖着尾巴,又道:“汪汪汪!”將頭埋入桶中猛喫,彷彿擔心夢魚會將它的食物喫完。夢魚道:“狗兄莫急,在下食量不大。”卻見那狗喫得極快,忙也再掬泔腳來喫。喫剩一半時,那狗子再也夠食不到,“嗚嗚”狺了兩聲。夢魚便將木桶橫置在地,繼續與狗對食。又過不久,一人一狗便將一桶殘羹剩菜喫完。

夢魚打個飽嗝,對狗子拱手道:“多謝狗兄指點一條生路!”那狗子翹起一條腿,對着夢魚撒了泡尿。夢魚一呆,隨即哈哈笑道:“對極!對極!抱拳乃是人之禮節,排尿則爲犬之儀舉!狗兄,你也是個狗中君子啊!”那狗子再“汪”一聲,舔舔夢魚手背,便即跑開,不知去向。

夢魚本想倚桶而坐,一想那酒樓再來倒泔腳時,見他又要臭打一頓,甚而不再倒泔腳,那他的食物來源便斷了。忙又趴迴雪中,朝城門口爬去。城門守兵白日裏任由夢魚呆於門洞下避雪,夜間因有宵禁,又嫌他妨礙執勤,便將他逐開。夢魚無奈,只得爬去附近一戶民宅的屋後,躲於檐下。

這一夜卻是極不太平,腹中翻江倒海,又不能獨自蹲解,又無人攙扶,只得趁着夜黑人寂,將褲子稍稍褪下,躺着排便。排完之後,滾去一旁,卻是雙臀冰涼,沒了知覺。後來又拉了稀,來不及再卸褲,只能便溺於身。至中夜時,肚子終於排空,想要入睡,又飢腸轆轆起來。想着要再去酒樓後喫泔腳,可轉念一想:“若我今夜將那泔腳喫光,明日狗兄來了,就無可果腹,那我便是恩將仇報,太也對不起狗兄了!”只能捱餓等天明。

天好容易亮了起來後,夢魚從昏昏沉沉中清醒過來,好似睡了一覺,好似又未睡去。腦裏猛地又響起一聲“冰兒”,忙往城門口爬去。如昨日一般,繼續在人流中尋覓阮冰。只是每個人經過他身前時,無不掩鼻皺眉,咒罵兩聲。夢魚想道:“一會兒見到冰兒時,她又要屏息不說話了。不過今次可比那次要臭得多,那次之前一日,好歹在海水裏泡過,洗去了些污濁。這回不知冰兒可否忍受得住?”

這番擔心卻是多餘,一日過去,阮冰仍未出現。雪卻兀自下個不停。蘇州地處江南,照理不應連日大雪,或許是近年來氣候轉寒的緣故,又或許是蒼天不肯饒過夢魚,不論如何,晴光不至,雪霜不止。暮鼓響起,城門關閉,夢魚長嘆一聲,道:“今日冰兒不會來了。”

爬回酒樓邊,不過多久,那狗子又跑了過來。夢魚道:“小生恭候狗兄大駕。”與狗子一塊兒去將泔腳喫個精光。這一晚也許是腸胃適應了,未再鬧肚子,安靜睡了一夜。天明時,又去城門口等阮冰,依舊未果。入夜時,再與狗子一道進食。

如此過了十五日,便到了元宵節,城裏處處掛起花燈,景光絢麗,家家做了元宵下鍋,糯香飄溢,一派佳節美好氣象。夢魚在城牆底下,嘆一聲道:“冰兒大概是回冰雪閣去過節了,今日不會再來。”便又爬去酒樓邊上,欲待狗兄赴宴。只是左等右等那狗子也不見來,至亥時,實在飢餓難忍,便自語道:“我先去喫飯吧,剩一半給狗兄便是。”

爬去泔腳桶邊,撈了桶中之物便喫。喫得正香時,忽地從桶中撈起一根物事。天黑視物不清,便拿近了看,卻是一根狗骨,當下噦聲大作,狂嘔不止,眼淚不住流出。待精疲力竭後,躺於雪中,兩行眼淚又怔怔滑落,嘆道:“今日佳節,家家團圓。我與狗兄卻是陰陽相隔,永不再見。”

次日一早,就着亮光,夢魚將桶中狗骨全部掏出,揣在懷裏,爬去城外,在官道旁的野地裏,挖坑埋骨。回城門口坐下時,又飢又渴,抓了幾把雪喫下。恰有幾個附近住戶的頑劣孩童見此一幕,便捏了雪球,朝夢魚丟來。夢魚木然道:“打吧,打吧,反正冰兒也永遠不會來了,我已不怕變成屍體。”

那幾個劣童見夢魚毫不還手,愈發膽大胡鬧,竟拿積雪堆於夢魚身上。夢魚無動於衷,閉目待死。半個時辰後,夢魚全身僅鼻孔因朝下而未被積雪覆蓋,尚能透氣呼吸。只是他從體表涼至心底,與死了倒也無多大差別。

卻在此時,遙遙傳來一個他極爲熟悉的聲音:“夏初,你可走累了麼?”又聽一年輕女子道:“還好,不累。”聲音也是頗爲耳熟。那女子忽地又道:“哥哥,你看城門那邊,有個大雪人呢!”

作者:吳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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