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生活,是第一位的(一)


我二十岁开始发表作品,今年六十九岁,写作时间不可谓不长。但我的写作一直是断断续续,一阵一阵的,因此数量很少。过了六十岁,就听到有人称我为“老作家”,我觉得很不习惯。第一,我不大意识到我是一个作家;第二,我没有觉得我已经老了。近两年逐渐习惯了,有什么办法呢,岁数不饶人。

我的作品的内在的情绪是欢乐的。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是我们今天应该快乐。一个作家,有责任给予人们一份快乐,尤其是今天。我在写出这个作品之后,原本也是有顾虑的。我说过:发表这样的作品是需要勇气的。但是我到底还是拿出来了,我还有一点自信。我相信我的作品是健康的,是引人向上的,是可以增加人对于生活的信心的,这至少是我的希望。

各人的写作习惯不一样。有人是一边写一边想,几经改删,然后成篇。我是想得相当成熟了,一气呵成。当然在写的过程中对原来所想的还会有所取舍,如刘彦和所说:“殆乎篇成,半折心始。”也还会写到那里,涌出一些原来没有想到的细节,所谓“神来之笔”,比如我写到:“十一子微微听见一点声音,他睁了睁眼。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之后,忽然写了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

这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只是写到那里,出于感情的需要,我迫切地要写出这一句(写这一句时,我流了眼泪)。我的老师沈从文教我们写作,常说“要贴到人物来写”,很多人不懂他这句话,我的这一个细节也许可以给沈先生的话作一注脚。在写作过程中要随时紧紧贴着人物,用自己的心,自己的全部感情。什么时候自己的感情贴不住人物,大概人物也就会“走”了,飘了,不具体了。

语言是要磨炼,要学的。

怎样学习语言?——随时随地。

首先是向群众学习。

只要你留心,在大街上,在电车上,从人们的谈话中,从广告招贴上,你每天都能学到几句很好的语言。

其次是读书。

我要劝告青年作者,趁现在还年轻,多背几篇古文,背几首诗词,熟读一些现代作家的作品。

即使是看外国的翻译作品,也注意它的语言。读一点戏曲、曲艺、民歌。

巴甫连柯有一句名言:“作家是用手思索的。”得不断地写,才能扪触到语言。

一个作家应该从语言中得到快乐。语言学中有一个术语,叫做“语感”。作家要锻炼自己对于语言的感觉。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语言艺术有时是可以意会,难于言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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