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風雲錄 二十二 (化情)

其時夢魚武功已遠勝頂敏師太,光以氣勁掌風便能退敵,誰知先遭一個無名惡丐暗算,使身受蠍毒,無法動彈,只得任人宰割。他心下想道:“也許這真是天意,讓諸般巧合湊於一起,好置我於死地。”當即閉目領死。

頂敏師太卻未將劍送進夢魚心口,而是怒道:“狗賊,你死到臨頭,怎還能如此坦然?你投敵賣國,便一點不覺得慚愧麼?”夢魚心中氣惱,當即再運神功,速行大周天,竟將面部經絡中的毒素全部轉去任脈氣海,使肚腹劇痛,面孔卻是能活動了,便開口罵道:“你這尼姑好生奇怪!你殺你的,我死我的,我不管你怎麼殺我,你卻要管我如何死法?我便是死得毫無愧疚、心安理得,你又待怎樣?莫非你還要誦經唸佛,教化於我,使我對你感恩戴德,拜謝賜死,最後不用你來動手,我自己羞憤而亡不成?”

頂敏師太先是見夢魚身泛青光,倒退兩步,矍然道:“陽清神功,你會蒼穹宮的陽清神功!”再是聽得夢魚奚落,又進兩步,勃然道:“你這狗賊罪惡滔天,便是放下屠刀,也難成佛,貧尼又何須多費口舌教化於你?你既不知悔悟,貧尼這便送你下地獄道去!”忽地想起方纔夢魚口出狂言時,寧殊微有笑意,便將劍向寧殊遞去,道:“你去將此惡賊殺了!”

寧殊一怔,爲難道:“師父,我……我……”這小尼姑年方十八,心善膽小,從未殺傷過生靈,當下只得道:“我不敢。”頂敏師太道:“殺惡賊有何敢不敢的?快接了劍去!”寧殊難違師命,只得接劍,將劍尖指向夢魚,卻是連手帶劍顫個不停。

夢魚哈哈一笑,道:“小尼姑,你來殺吧,死於你手,可比死於烏七八糟之人的手中好得多了!況且,你不開殺戒,如何能做堂堂頂敏師太的弟子?你不開殺戒,如何能隨頂敏師太參佛悟道?”說罷,又笑幾聲,卻覺腹中疼痛消減,一股燥熱之氣由氣海緩緩而出,流經四肢百骸,在這嚴寒時節,實有說不出的受用。

原來那惡丐所擲毒蠍,名爲赤腹蠍,生長於西域大漠,常年受日曬風吹、沙洗塵埋,所蘊毒性亦是熾烈兇猛,尋常人等被蜇一下,先是全身麻痹,繼而似覺火焚,最終七竅出血,命喪當場。此蠍極爲珍稀,等閒難覓,那惡丐一介草寇,自然尋不到如此寶蟲,而是在路上劫殺了一位草藥大師所得。那幾只蠍在他拋擲時未行蜇他,是因他袖中藏有隨蠍一同搶來的克蠍草。那蠍與草共置時,蜷縮一團,形同死物,被投出後,與草分開,即時活絡,落於夢魚頭面時,出於本能,便蜇一下。夢魚身中此蠍熱毒,又運陽清神功化解,二者同爲至陽物性,因而未相沖克,反是神功將毒質吸收,化爲己有。眼下夢魚感覺渾身舒適,即是蠍毒起了增進內功之效,真氣正在大漲所致。

頂敏師太見夢魚屢出譏言,而她又是極好面子之人,頓時大怒,從寧殊手中奪回劍來,直向夢魚心口刺去。夢魚此時卻飄飄欲仙,神遊物外,渾不知已命懸一線。寧殊輕輕驚呼一聲,寧和也喊道:“師父!”頂敏師太猛地將劍頓住,冷哼一聲,道:“惡賊,我差點上了你的當!”

夢魚經寧殊一呼,回過神來,只覺劍尖已觸及胸膛肌膚,好在尚未刺破,當即奇道:“師太怎又上我當了?難道師太殺我,是我要求的麼?又莫非師太這一劍刺下,死的不是我,而是師太自己?”頂敏師太道:“讓你輕易死了,不是上了你的當?”夢魚笑道:“師太若不願上當,便請離去,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各不相干好了。”心下尋思:“這老尼姑方纔想起來,能從我身上套取‘密碼’,便趕緊住手不殺我了。”

頂敏師太哈哈一笑,道:“你這惡賊想得倒美!”寧和湊上她耳畔悄聲道:“師父,此賊不可殺也不可放,他知曉密碼。”頂敏師太臉孔一板,道:“爲師不知,要你多嘴?”寧和忙道:“是,弟子知錯。”退了下去。

而此時夢魚體內毒素盡去,內力大增,四肢也已不再僵麻,待要舉臂禦敵,忽覺真氣全部歸入丹田之中,如何也運使不出,又覺周身綿軟,動一下手指也很困難。原來蠍子毒液畢竟是有形之物,神功將之轉化爲無形真氣,便頗費周折,須全力以赴。眼下功畢,就好似與人大戰了一場,虛脫下來,自然氣竭力盡。

頂敏師太見夢魚身上青光驟逝,雖不知他爲何收了神功,但想機不可失,便微微收劍,反手往他左肩削去。夢魚大驚,暗道自己雙腿已殘,若再失了臂膀,那果真變成個廢人,當即使出全力往右挪避。豈料頂敏師太此劍爲虛,左掌迎着夢魚面門打去,正擊在他額頭“陽白穴”上。夢魚無內力護體,登時悶哼一聲,昏倒在地。

不知昏迷了多久,朦朧中,只覺身子隨着身下之物一同顛簸震顫,又聽隆隆之聲不絕於耳,睜開眼來,卻見一隻圓潤的下巴便在面前。擡起頭來,欲察看周遭狀況,額頭卻與那隻下巴發生碰撞,頓時兩聲“哎喲”一同響起。前方傳來頂敏師太的聲音:“寧殊,出什麼事了?”寧殊道:“沒事,這位施……這位賊人醒來了,腦袋撞了我一下。”

夢魚神智清醒過來,立時察覺自己平躺於一輛木板車上,身體被粗麻繩所捆縛,且幾處大穴被閉,手腳痠麻。頭頂之上,即板車之後,寧殊正推車而行。

頂敏師太從車前轉回身,道:“惡賊,你又在耍什麼奸計?”夢魚笑道:“尖計沒有,圓寂快了。”頂敏師太道:“什麼圓計快了?”夢魚道:“師太莫要杯弓蛇影,小賊乖乖躺着便是。”只見眼睛上方那隻下巴微微舒展,卻是寧殊在竊笑。

頂敏師太道:“你這惡賊若敢輕舉妄動,立時將你大卸八塊!”夢魚笑道:“我若輕舉妄動,師太是打算將我清蒸呢,還是紅燒?”頂敏師太道:“什麼清蒸紅燒?”夢魚道:“師太若要我死,一劍入心,或是砍斷頭顱即可,將我大卸八塊,自然是要做成葷菜,裝盛入碗來吃了。”頂敏師太怒道:“胡說八道,小心貧尼割了你的舌頭!”

夢魚吐吐舌頭,小聲笑道:“你師父平日裏定然偷喫白切豬舌,眼下饞嘴了,又尋不着豬舌,便打起我舌頭的主意來。”此話卻是對寧殊所說。寧殊微微低頭,直面夢魚,笑着搖了搖頭。夢魚又笑道:“你師父喫肉時,分不分給你們喫?”寧殊瞪大了雙眼,面現驚惶,猛然搖了搖頭。

頂敏師太大怒,拔劍向回走來,道:“狗賊,你真想找死不成?”寧和緊隨而至,道:“師父,此奸賊詭計多端,莫要着了他道,還以大事爲重。”頂敏師太哼一聲道:“我堂堂上觀菴菴主,何必與一個賣國賊作口舌之爭?”說着,收起長劍,回身朝前快走幾步,與板車拉開三四丈距離,想是要“耳不聽爲淨”。寧和道:“師父英明!”忙也跑去跟隨。

夢魚對寧殊說道:“小尼姑,你們這是要將我帶回上觀庵?”寧殊搖了搖頭。夢魚又道:“那要將我送去哪裏?”寧殊仍然不語,只搖頭作答。夢魚道:“是要去審倭大會吧?”寧殊怔了怔,微微點了點頭。夢魚心道:“果然如此!”便潛運內力,感覺真氣已能收發自如,當即暗衝被閉穴道。寧殊見夢魚又身泛青光,頓現焦急之情,忙喊道:“師父!”

夢魚心下暗叫一聲糟糕,想道:“這小尼姑再心地慈善,終歸是那老尼姑的徒弟,又怎會不幫師父,而幫我這個賊人?”忙收起功力,青光頓消。頂敏師太回過頭來,道:“什麼事?”夢魚雙眼露出懇求之色,寧殊見之,心頭一軟,便對頂敏師太道:“沒事。”頂敏師太道:“沒事喊我做什麼?”寧殊緊皺眉頭,大搖其頭。

夢魚心下嘆道:“這小尼姑未免太過老實,隨便撒個謊也不會。”便大聲道:“這小尼姑推着一輛載人板車,連人帶車,兩百多斤,如何跟得上你們這般輕身而行?”

頂敏師太道:“寧殊,你累了?”寧殊輕輕“嗯”了一聲。頂敏師太道:“寧和,你去替一下寧殊。”寧和臉現不悅之色,寧殊忙道:“弟子不累,不用勞煩師姐了。”寧和臉色頓和,道:“師妹,你功力淺弱,多加鍛鍊也是好的。”寧殊道:“是。”頂敏師太道:“寧和,你偷懶便是偷懶,何必還說漂亮話?”寧和忙道:“弟子不敢。”頂敏師太道:“我們走慢些吧,別叫寧殊累着了。”便與寧和緩步而行。

夢魚心道:“這老尼姑倒也不是全然糊塗,還分得清徒弟好壞,看來她此次帶着寧殊下山辦事,是爲了讓她歷練一番,增長閱歷,將來好傳她衣鉢。那寧和惡尼還渾然不知,馬屁亂拍,主意瞎出,偷奸耍滑,自作聰明,以爲這樣能討師父歡心,殊不知討來的卻是厭惡和鄙夷。”想罷,又對寧殊道:“多謝姑娘。”寧殊忙搖搖頭。夢魚轉念一想,便知自己喊錯稱謂,忙道:“多謝尼師。”

寧殊微微一笑還禮。夢魚又悄聲道:“小師父,你將腦袋湊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寧殊臉上一紅,緩緩搖頭。夢魚知寧殊既是年輕女子,又是出家之人,不得師命,不敢親近男子,便心生一計,猛地瞪大雙眼,歪扭五官,閉住呼吸,裝作一副猝死的模樣。寧殊見狀大驚,忙彎腰湊首,來察看夢魚死活。夢魚見寧殊臉已貼近,忙道:“小師父放心,小賊還活着。”寧殊嚇了一跳,忙直起身子,輕聲怨道:“你……你……你幹嗎嚇我?”

夢魚笑道:“我不出此下策,你又怎肯說話?”寧殊嘆一口氣,搖一搖頭,又不語了。夢魚道:“我有正事與你說,你將頭湊來。”寧殊裝作未聽見,毫不作應。夢魚道:“我不是有意騙小師父,而是真要快死了。”寧殊一驚,微微低下頭,道:“施主怎麼了?”夢魚也稍稍擡頭,悄聲道:“我身中蠍子劇毒,當以內力化解,否則危在旦夕。只是我一運功,你便喊你師父,你師父又大驚小怪,要將我大卸八塊吃了。我左右是死,卻又不想‘躺以待斃’,便來與你通融一下。”

寧殊笑道:“我師父不喫人的。”夢魚道:“即便你師父不喫人,可也要將我大卸八塊,我變成八塊死肉後,被人喫或不喫,似乎也無多大差別了。”寧殊笑道:“那……那你是要我別喊師父?”夢魚道:“正是。我再不運功化毒,毒氣攻心,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了。”寧殊道:“那……那你快運功化毒吧,我不喊師父便是。”

夢魚心下偷偷一樂,又煞有介事道:“我運功之際,無暇觀察四周,若尊師偶然回頭,見我身耀青光,一急之下,拿劍對着我身子亂砍一氣。我頓時變成八塊,隨之鮮血四濺、筋骨亂彈、臟腑紛飛、肚腸橫流,死狀極其慘烈。我一人慘死倒還罷了,只是我身子被切開後,毒氣也散溢而出,屆時小師父與令師吸入鼻中,一般地身中劇毒,將死之時如遭火灼,似受冰凍,肌膚仿像刀剮,五內猶若蟲齧,真正是苦不堪言,比我被大卸八塊還要慘上百倍。如此不算,死後還通體發黑,眼珠、耳朵、鼻子、雙脣等器官自行脫落,一顆腦袋黑魆魆的只剩幾個窟窿,變成一具無臉乾屍。便是有人收葬,也不知屍體身份,墓碑上只得寫道:無名氏一位,生卒不詳,生平不詳,親友不詳。那這一輩子也算白活了。唉!”

寧殊越聽越是膽寒,五官微皺,相互挨近,好似生怕現下便要脫落一般,待夢魚說完,忙道:“我替你把風便是,我師父若要回頭轉身,我就……我就……”夢魚道:“你就輕咳一聲示警。”寧殊道:“好。”

夢魚見寧殊如此好騙,心下微有愧意,又想那老尼姑暴躁無常,若是真來將他砍成十七八段,自己又無還手之力,那可死得冤枉,忙收斂心神,運功衝穴。寧殊見夢魚身泛青光,倒不害怕,反而好奇,一雙烏溜大眼緊盯着他。夢魚雙眼往上一翻,與寧殊四目相對,寧殊臉頰微微一紅,目光轉去一旁。夢魚卻暗想:“糟糕糟糕!這小尼姑連把個風也把不來,不盯着她師父,卻來瞧我,瞧我瞧得膩了,又看風景去了!”忙“唔唔”出聲,引來寧殊注意,又用嘴努向頂敏師太。寧殊會意,點了點頭,便望向師父。

夢魚內力雖是深厚,可週身要穴皆被封住,且上觀庵點穴手法獨到,他要衝開經穴,卻也非一時半會就能辦到,耗時越久,被發現的可能也就越大,便不禁想道:“這陽清神功什麼都好,獨有一點不好,發功時竟會發光,好似生怕別人不知自己在運功一般。來日再見小姨,定要與她商量如何改進神功,使之不再那麼招搖。”其時天山位於葉爾羌、土魯番,與韃靼等汗國的交界處,並不在大龍朝境內,因此天下人人都可能稱夢魚爲“賣國賊”,唯獨天山蒼穹宮宮主媚娘子不會,她本非中華人士,自不在意夢魚是否“賣國”,這也是她在儒山大俠壽宴上毫不將太子放在眼裏的因由之一。故此夢魚對媚娘子仍稱“小姨”,並未起疑忌之心。

好在頂敏師太對自己點穴手法和粗麻繩十分放心,並未來察探夢魚,夢魚運功一個多時辰後,穴道被一一衝開,只剩左腿“陽陵泉穴”仍被封閉。左腿雖然殘廢無用,不過陽陵泉乃足少陽膽經中的大穴,此穴不開,左半身仍略覺麻木。夢魚擡眼看看寧殊,見她仍全神貫注盯着頂敏師太,心生感激之情,剛要開口道謝,卻猛地發現夕陽位於自己腳指方向,頓覺疑惑。若頂敏師太一行是去定遠縣審倭大會,當北行渡江,那夕陽便該出現在左側方,眼下卻是位於行進方向,則說明一行人是在往西。雖說西面江寧鎮亦可過江,可過江之後若行大道,卻是繞了遠路,走山間小徑不怎繞路,但又難以行車,左右無法思解,當下問寧殊道:“我們不去審倭大會麼?”

寧殊被這突如其來的說話聲嚇了一跳,忙輕咳一聲,隨即發覺是夢魚在說話,便感到自己犯了傻,頰邊飛起兩片紅暈。夢魚笑道:“我說話我自己曉得,不用提醒我的。”寧殊被這一說笑,更覺難堪,臉上猶如烤了兩塊炭。

夢魚收笑道:“我們怎地在往西行?不是去審倭大會麼?”寧殊搖首作答。夢魚大感頭痛,適才好容易引得她開口,一個多時辰不說話,這小尼姑又“惜言如金”了。

此時卻聽得前方寧和說道:“師父,前面便到了靜泰庵,可以借宿一宿了。”頂敏師太點頭作應。寧和又道:“那惡賊怎麼辦?按理說,男子不得入庵。”頂敏師太道:“無妨。爲師與靜泰庵主頗有情誼,偶爾破例一回不成問題。”

寧和道:“只是這惡賊這般髒臭,卻是玷污了佛門清修之地!”頂敏師太冷笑一聲,道:“那你去幫他洗上一洗。”寧和大驚,道:“這如何使得?弟子是佛門中人,又是年輕女子,怎能給男子清洗身子?”頂敏師太道:“你提的問題,自是由你去解決了。”寧和無措道:“弟子……弟子……”

頂敏師太道:“你薅他鬍鬚時,倒不介意他是男子了?”寧和道:“弟子是爲了叫師父看清他長相,才忘了戒律,貿然出手。”頂敏師太道:“那還是爲師的錯了?”寧和道:“弟子並無此意。”頂敏師太嘆了一聲,道:“寧和,我們出家人禮佛參道,旨在修身養性、清心寡慾,你卻總是爭強鬥勝、盤害算利,與我佛宗旨卻是背道而馳了。”寧和忙道:“是,弟子用心聆取師尊教誨。”

夢魚一聽,不由暗暗好笑。那頂敏師太教育起弟子來頭頭是道,殊不知這些批責之語,用在她自身是再合適不過了。然而見其凜然神色,又絕非做作而出,乃是真覺得自己大義昭昭,與那些弊病毫無瓜葛。

只聽頂敏師太又道:“天色已晚,先用齋吧。”寧和稱是,卻對寧殊道:“師妹,取齋飯來。”寧殊臉現喜色,忙停止推車,打開擺放於車頭的一個大包袱,從中取出幾塊餈糕和稻餅,雙手捧與師父師姐。頂敏師太與寧和找了塊大石,各自坐下喫飯。

寧殊拿了塊餈糕至夢魚嘴邊,要喂他喫飯。夢魚卻不張口,只搖了搖頭。寧殊做了幾下咬嚼動作,示意他快喫。夢魚仍舊不喫,也不說話,搖頭作應。寧殊瞪大了眼睛,目光中滿是疑惑。夢魚一臉沮喪,又搖一搖頭。寧殊終是忍不住道:“你怎麼了?爲何不喫飯?”夢魚點點頭。寧殊道:“你不想喫飯?”夢魚又搖搖頭。

頂敏師太聽見寧殊說話,厲聲道:“他不喫飯,由得他去!”寧殊回道:“是。”又湊至夢魚耳畔道:“師父在說氣話,不是要真的餓死你。你既然不是不想喫飯,便趕緊喫飯吧。”夢魚依舊搖一搖頭。寧殊道:“你總是搖頭點頭,誰曉得你是什麼意思呢?”夢魚嘆道:“你總是搖頭點頭,誰曉得你是什麼意思呢?”寧殊道:“你……你……你幹嗎學我說話?”夢魚道:“我不是學你說話,而是學你搖頭點頭。”

寧殊一想,忍不住就哧地笑了一聲。夢魚笑道:“這滋味不好受吧?”寧殊輕道一聲:“嗯。”夢魚道:“那我再與你說話,你可不準搖頭點頭了。”寧殊點頭道:“是。”夢魚道:“你這‘口是頭非’呀!口中說是,腦袋忍不住點一點。”寧殊笑道:“腦袋不動,不就成木頭人啦。”夢魚道:“非也非也!腦袋可以不動,只須多動腦筋。”寧殊笑道:“我腦筋不好,只好動腦袋了。”

夢魚心下“咦”一聲,忖道:“小尼姑挺會說話,卻又不肯說,定是平日裏被那惡師姐壓悶了。”便道:“你儘管放心大膽地說,有本賊在此,誰也不能欺你!”寧殊奇道:“我說什麼?誰欺我了?”寧和卻在一旁道:“師妹,你與這惡賊多說什麼?小心中他奸計,落他圈套!”寧殊道:“是。”夢魚道:“師姐,你應那惡尼什麼?小心遭她暗算,被她出賣!”

寧殊道:“什麼師姐?”夢魚道:“正是!什麼師姐?那惡尼欺軟怕硬、兩面三刀,怎配做人師姐?”寧和跳起來道:“惡賊,你說什麼?”

夢魚不理寧和,徑對寧殊道:“師姐,你推了半天車,肚子一定餓極,你先喫飯吧。”寧殊道:“我怎麼成師姐了?”夢魚道:“你師父年長,是個老太了,我便敬稱她爲師太;你年紀尚輕,還是個姐妹,我便敬稱你爲師姐。有何不對?”

寧殊又是一笑,卻不敢接口。頂敏師太大怒道:“放屁!誰說我是老太了?”夢魚忙道:“失敬失敬!原來你也是我師姐,此處有兩位師姐呢!”頂敏師太拔出劍來,喝道:“狗賊,你壞我名聲,看我不殺了你!”夢魚不慌不亂,悠悠嘆道:“小賊倒是死不足惜,可惜的是祕寶再不得見天日。”

頂敏師太頓時冷靜,收了劍去,道:“不上你這狗賊的當!”坐回石上,繼續喫飯。寧和卻道:“爲何我不算師姐?”夢魚一笑,道:“你那麼想做我師姐,那便成全你吧。以後我逢人便說,上觀庵的寧和尼師,是我師姐。”寧和怒道:“誰要做你師姐?”夢魚笑道:“你一會兒要做我師姐,一會兒不要做我師姐,出爾反爾,言而無信,確實不配做師姐。”

寧和欲待再言,頂敏師太喝道:“寧和,你與這惡賊多說什麼?你中了他奸計,落入他圈套,你還不自知麼?”寧和一怔,才知自己確實被套入話中,心下暗罵一聲,不再多說,坐到石上喫飯。寧殊小聲對夢魚道:“你不要再胡說八道,也不要再喊我師姐了,好麼?”夢魚道:“只要你聽我話,別再點頭搖頭,我也就聽你話,不再謗言妄語。”寧殊道:“好。”

夢魚道:“那你先行喫飯,喫完再來餵我。”寧殊確實早就餓了,只是沒有師父命令,不敢私自進食,眼下既得師父允許,又有夢魚相讓,便大口喫起了餈糕。夢魚見寧殊平常文靜靦腆,喫起東西來卻爽快利落,不禁莞爾,又見她喫得津津有味,心下不覺替她歡喜,臉上笑容更盛。寧殊忽然察覺夢魚在笑看自己喫飯,頓時面紅耳赤,卻也不放緩食速,而是轉了個身,背對夢魚,繼續大快朵頤。夢魚見狀,哈哈大笑一聲。寧殊聽得夢魚笑聲,索性再往前跑出兩步,好似要避開那笑聲一般。夢魚見此舉有趣,更是大笑不止。頂敏師太與寧和在話頭上喫過夢魚虧,又不能將他殺了,便也聽之任之,不加理會。

不過一會,寧殊便喫下了兩塊餈糕,一塊稻餅,感覺腹中飽飽,煞是滿足。又取了一塊餈糕,來喂夢魚。夢魚不再作怪,老實將糕吃了。寧殊又取一塊稻餅來喂,夢魚道:“我躺着不出力,不需喫太多。”寧殊也不勸食,將餅收了,又拿了水囊來喂水。夢魚喝了兩口,也說飽了,又道:“我嘴角上有無食物殘渣?”寧殊剛要搖頭,卻忍住了,道:“沒有呀。”夢魚笑道:“你也問問我。”寧殊道:“問你什麼?”隨即醒悟過來,拿手指在嘴邊一擼,果有一粒糯米粘上了指頭,登時滿臉燒紅,偷偷將米呡入口中吃了。夢魚知出家人絕不浪費糧食,且出行在外,口糧寶貴,便未因此說笑。

又歇了片刻,頂敏師太下令上路,一行人繼續西行。夢魚見頂敏師太與寧和仍是遙遙走在前方,便悄聲對寧殊道:“我又要運功化毒啦,你幫我望風。”寧殊道:“嗯。”夢魚便運起陽清神功,衝解“陽陵泉穴”。寧殊卻輕輕笑了一聲。夢魚一面運功,一面問道:“怎麼?”寧殊道:“你運功發光,白天倒還不怎顯眼,現下到了夜裏,便如一盞大燈般了。”夢魚也笑道:“那你便不是在推車,而是在提燈了,提着我這盞燈照亮前路。”寧殊道:“我倒盼着你趕緊‘熄燈’,情願前路烏漆抹黑,也好過爲你提心吊膽。”說罷,忽地耳頰滾燙起來。

夢魚並未察覺什麼,輕道:“是。”忙催功衝穴。一盞茶後,陽陵泉穴解開,登時經絡舒張,真氣奔騰,遍體適意。此時他大可將麻繩崩斷,拄了置於身旁的柺杖逃跑,可一轉念想到,這般做法便辜負了寧殊的善心好意,是恩將仇報之舉,定要叫寧殊悔恨不已,還會使她大受師門責罰,終究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寧殊見夢魚身體不再發光,長吁了一口氣,道:“毒都化解掉了麼?”夢魚道:“都化解了。”寧殊笑道:“那就好。今後可別再中毒了。”夢魚笑道:“謹奉師姐之命,今後若再有人向小賊投毒,小賊便是當場死了,也絕不中毒!”寧殊忙道:“你不要聽我胡說,比起死了,還是中毒好些,反正你也能運功化毒。那個……唔……你怎麼又喊我師姐了?”

夢魚笑道:“是,那小賊以後便多多中毒,絕不死了。喊你師姐卻是一時忘了,既答應過你不喊師姐,那隻好喊你師妹了。”寧殊忍不住猛搖頭道:“喊師妹也不行的,喊中毒也不行的!”夢魚笑道:“喊中毒是什麼東西?”

寧殊“啊”的一聲,道:“我……我……被你急得話也不會說了!”夢魚笑道:“不是被我急得不會說話,而是你腦袋一搖,本來整整齊齊的話,也被搖得亂七八糟了。”寧殊笑得一笑,又輕嘆道:“我的意思是,你以後多加小心,別再中毒。”夢魚道:“小師父好意,小賊領受了。”寧殊暗暗嘆了口氣。

之後良久無語,夢魚卻聽寧殊氣息不平,略有急促,便道:“你累了吧?”寧殊道:“還好,不累。”夢魚道:“我身爲大丈夫,你身爲小尼姑,本該是你躺於板車,我來推着你行路纔是。”寧殊道:“你腿腳不好,躺於車上也應該的。況且……況且……”夢魚笑道:“況且我還是個階下囚。”寧殊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有些事情師父需你相助,卻又怕你逃了,只得將你綁在車上。”

夢魚笑道:“頂敏師太若是有你一成的好脾氣,我又怎會逃去?便是趕我跑,我還不捨得跑了。”寧殊道:“你莫再拿我與師父比較,我僅聽着都是罪過。”忽地想到夢魚後半句話,心中不知怎的,竟有甜蜜之感,臉上自然又是飛霞陣陣。

寧殊說了這幾句話,又加怦然心動,氣息就更喘重了些。夢魚見狀,腦筋一轉,道:“你拿一隻手來搭於我鎖骨下的‘雲門穴’上。”寧殊不解,問道:“做什麼呀?”夢魚笑道:“你照做便知。”寧殊現下是一點未將夢魚當作囚徒,便也不對他有戒心,伸出一隻手去,觸於他鎖骨上,只是僅單手推車,頓感疲累加倍,又覺自己這般沒來由地與他親近,很是不妥,卻也隱隱歡喜。正心頭亂跳之際,一股既柔和又強勁的內力傳入她掌心處的“勞宮穴”中,隨之憊意全消,只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夢魚笑道:“這個戲法好不好玩?”寧殊“嗯”了一聲,笑道:“好玩。”又道:“謝謝你了。只是你這般傳我功力,於你自身大有損耗。另外,你運功怎麼不發光了?”夢魚笑道:“我只傳你推車之力,推個小車,能消耗多少氣力?另外,我現下只運功於手太陰肺經,未行大、小周天,所以是不發光的。”寧殊道:“不發光最好了,不會叫師父察覺。”

頂敏師太忽地喊道:“寧殊。”寧殊大驚失色,暗道自己說話太響,給師父聽見了。頂敏師太卻道:“前面道旁山中有條溪澗,我們打些水來,順便再給那惡賊清洗一番,免得他一身污濁,給靜泰庵轟了出去。”寧殊舒一口氣,應道:“是,師父。”又趕忙將手從夢魚鎖骨處縮回,體內卻仍有真氣流轉,使得渾身勁道充沛,不禁暗暗尋思:“從今往後,我每每運功使力,都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了。”

一行人下道而去,行於坡野之上。寧殊因有夢魚內力相助,推車也不覺難行。不多時,便到了溪澗旁。只見一條山溪由上流下,水勢湍湍,水聲隆隆,頗爲洶湧,水質卻是極爲清澈,月光映入,猶似銀河。寧和來到車上取了幾個水囊,打水去了。頂敏師太也於溪邊梳洗一番。夢魚道:“師妹,你也去洗洗手臉吧。”寧殊道:“你再喊我師妹,叫師父聽見,又要大發雷霆。幸好師父師姐都在溪邊,水聲蓋住了你的喊聲。”

夢魚方要回話說笑,見頂敏師太與寧和返身回來,便住了口。頂敏師太道:“將那惡賊扔去溪裏洗上一洗吧。”寧和與寧殊俱不迴應。寧和道:“師妹,師父的話你沒聽見麼?”寧殊心中卻正喜憂參半,煩亂之極,當下回道:“叫你別喊我師妹了!”寧和一驚,怒道:“師妹,你說什麼?”

夢魚哈哈笑道:“寧和師太,不知你是耳朵不好,還是記性不好,才與你說的話,你便要人家重述一遍。”寧和比寧殊也沒大幾歲,才二十出頭,眼下卻被夢魚稱爲“師太”,又說她耳朵和記性不好,全是老年徵態,她雖然出家,畢竟是個年輕女子,被人譏嘲老邁,終歸氣惱,當下便怒道:“師妹,你與那惡賊結成一夥了?”她不敢與夢魚爭辯,就將火氣撒向寧殊。寧殊驚道:“沒有,沒有,師妹豈敢?”

夢魚見寧和刁難寧殊,而寧殊又確實失言,忙想出一計,大聲道:“師妹,你怕那惡尼什麼?大不了叛出師門、舍戒還俗,與小賊哥哥我,一同逍遙江湖去!”說罷,趁着夜色黜黑,遠處難見,急向寧殊暗使眼色。寧殊會意,也大聲道:“惡賊,叫你別喊我師妹,你怎地還喊?我……我……我……我……”她雖領會夢魚用意,卻從未打過誑語,眼下要現編一套謊話,何其困難?便“我”了半天,也“我”不出個所以然來。

頂敏師太道:“寧和,別中了那惡賊的離間之計!他是在挑撥我們反目,好尋機逃跑。方纔寧殊叫你別喊師妹,實是一時激動,將你的喊話,誤聽爲是那惡賊所發。”頓了頓,又轉首道:“寧殊,你也莫要心急。你六歲入我師門,由爲師一手帶大,你稟性如何,師父又怎會不知?那惡賊不管說什麼,莫去理他便是。我佛門無論修禪,還是習武,皆以一個‘無’的態度,去應對世間萬般變幻,追求‘無相無我’的境界……”

夢魚聽至此,立即插口道:“既是‘無相無我’,又何來‘追求’與‘境界’?有所‘追求’,不正是‘有我’的體現?所謂‘境界’,也不正是一個‘有相’?小賊不明,還請師太論解!”頂敏師太只會死唸佛經,不求甚解,加之她功利心重,又如何能參悟至理?當下便被難住了,只得道:“以不變應萬變,那惡賊不管怎麼變,我等不變就是。”

寧和道:“師妹,你將那惡賊扔去溪裏洗上一洗。”寧殊卻在反覆想着夢魚那句“舍戒還俗,逍遙江湖”的話,當真是心亂如麻、魂不守舍,便未聽見寧和的交代。寧和喊道:“師妹!你愣着作甚?”寧殊回過神來,心道:“罪過!罪過!我竟……我竟……”

夢魚哈哈一笑,道:“適才我寧殊師妹,真正是做到了‘無相無我’、‘萬變不變’,將周遭瑣事及自我意念,全拋去了九霄雲外!而某位師太卻一直惦記着給小賊洗澡,請問那位師太,你就那麼想看小賊入浴嗎?哈哈!”寧和剛要發作,頂敏師太道:“沉住氣!”又道:“寧殊,去將那惡賊和衣丟入溪中。”

寧殊忙道:“是,師父。”便運功將夢魚抱起,往溪邊走去。一路卻也不覺夢魚身上酸臭之味難聞,只覺自己一顆心飄飄蕩蕩,毫無着落,而臂彎、胸腹等與夢魚身體相接之處,又是麻酥難當、舒愜不盡。

這般恍惚走了不知多遠,忽聽得懷中夢魚喊道:“停!停!”寧殊一驚,忙止住腳步,卻見溪流便在跟前,再跨一步,就與夢魚一同墜入溪中。不由地又嘆了口氣,心想:“我就這般淹死了,倒也乾脆。只是害得他也與我一起……”想到能共赴黃泉,心中既有解脫,又有更多喜悅。

夢魚道:“師妹,你將我拋進溪裏去吧。”寧殊看看水流湍急,卻道:“你會不會游水?”夢魚道:“不會。”寧殊道:“水勢如此奔激,你又被捆縛着,一下水裏,不就淹死了?”夢魚道:“那可怎麼辦好?”寧殊不大會說話,腦子卻一點不笨,想了想,便道:“我解下你身上兩根麻繩,系拉住你,你就不會被沖走淹死了。”

夢魚身上共捆縛了四根麻繩,若卸去兩根,只剩兩根,當可一崩即斷,便悄聲道:“寧殊師妹,實不相瞞,我身上穴道已解,若是再解了兩根麻繩,我便能輕易掙脫束縛。你不怕我順流而逃?”寧殊垂首道:“你能傳我功力,我便知你穴道解開了。大概是你運功化毒時,一併解穴的。”夢魚道:“那你還要解我麻繩?”寧殊道:“你便是真逃去了,也比淹死好。”夢魚心下大爲感激,又道:“那你怎麼向你師父交代?”

寧殊心下矛盾已極,忽地落下一顆淚來。夢魚忙道:“你別哭,我不逃就是。”寧殊搖一搖頭,不肯說話,心下卻道:“你還是逃去爲好,跟着我們走,不知會落什麼下場。”夢魚又道:“有件事我還得與你問個清楚,以決定我日後會不會逃跑。其實便是這四根麻繩,也縛不住我,我想逃便能逃走,只要尋個不會牽累到你的機會就成。”

寧殊心下一驚,想起夢魚那句“頂敏師太若有你一成好脾氣,便是趕我跑,我也捨不得跑”,不禁尋思:“他……他……難道他已經知曉了我的心意?因此便要問我……問我……歡不歡喜他……以此決定去留……那……那……那我該怎麼回答好?我該怎麼回答好?”雖是不知所措,卻又紅暈滿面,深埋下頭,分明一副欣喜羞澀的神態。

夢魚見寧殊腦袋越垂越低,卻又背對月光,看不分明,暗忖:“這小尼姑話不甚多,頭部動作倒豐富得很!不曉得她現下低頭,又是個什麼意思?”也不多加猜想,便道:“寧殊師妹,我問你,我們這一行究竟是去哪兒?難道不是去審倭大會?”

寧殊一怔,心中大失所望,又掉下一顆淚來,卻平靜道:“是去審倭大會的,不過在此之前,還要去一次鑄劍山莊,與王承嵩王莊主,結伴而行。”夢魚也未注意到寧殊落淚,只恍然道:“原來如此!鑄劍山莊在廬州府,正位於此地的正西方,難怪一路西行。”寧殊道:“那……那你還逃麼?”

夢魚笑道:“不逃了,我也正好要去審倭大會,與你們——與你結伴同行。”寧殊急道:“你去不得審倭大會的!”夢魚道:“爲何?”寧殊又落一滴淚,卻打在了夢魚臂上。夢魚道:“你哭什麼?我去審倭大會會怎樣?”寧殊道:“你去了,便不是審倭大會了,而是審魚大會。”夢魚剛要哈哈一聲笑,想起頂敏師太便在三丈開外,忙忍住了,微笑道:“我當是什麼壞事,叫你急得掉淚!再壞的事,我夢魚也經歷過了,眼下還被當作賣國賊,還有什麼事能比這更壞?”忽地心念一動,問道:“你信不信我是賣國賊?”

寧殊搖頭道:“本來我聽師父說你是,也堅信不疑的。可今日一見,夢魚先生這般……這般灑脫英朗,連生死都不放在眼裏,又怎會爲了功利而賣國?”

夢魚豪情頓生,道:“好!有你這一句話,倒不枉了我被令師捉這一遭!不想我夢魚逆境之中,亦能逢凶化吉,化敵爲友,由此可見,上蒼還未遺棄我,我又怎會自尋死路?你便放心吧,審倭大會決計變不成審魚大會!”

寧殊卻道:“我……我本來也沒與你爲敵呀,又何來化友之說?”心下苦道:“原來……原來他只將我當作朋友……”夢魚笑道:“不管如何,你先將我拋去溪中再說,否則帶着這身穢臭,我真不敢踏入——不敢躺入佛廟庵堂。”寧殊收淚笑道:“嗯。”

兩人因在溪邊,水聲掩蓋了話聲,便未叫頂敏師太聽去。寧和一瞥眼間,卻見寧殊將夢魚放置地上,正在爲他解縛,忙道:“師父!師父!寧殊投敵了,正給那惡賊解麻繩呢!”頂敏師太嗔道:“大驚小怪!你平日裏便總挑你師妹的刺,我不說你,你還得寸進尺了!”罵歸罵,還是往溪邊瞧了一眼,卻見寧殊果然是在解繩子,也喫一驚,忙也起身喊道:“寧殊,你在做什麼?”

寧殊回喊道:“溪水湍急,我解兩根繩子,好繫住這惡賊,不致使他漂走。”頂敏師太素知這小徒忠厚乖巧,聽這一說,便放下心來,坐回大石。寧和卻道:“師父,只剩兩根麻繩,怕縛不住那惡賊!”頂敏師太冷冷道:“你忘了爲師點住他穴道了麼?”寧和忙道:“弟子不敢——弟子確實忘了。師父這一手‘四靜慮指’,端的神妙無比,不管是誰,只要被師父閉住穴道,任他武功通天,也莫可奈何,只能乖乖等着師父再用‘四靜慮指’爲他解開!”

頂敏師太聽得心頭大快,得意之色寫滿臉上。原來這“四靜慮指”確爲上觀庵獨門點穴手法,乃是四百年前,由一位得道高尼所創。那位高尼創此點穴指法,本爲自閉穴道,使身體無法動彈,而能更快、更深地進入禪定之態。後經幾代傳承,漸漸演化爲對敵武技,不過佛門戒殺,以點穴制敵,不害性命,也不失爲一種妙招。只是傳到頂敏師太這一代,這尼姑本末倒置,忘了此套手法創立的初衷,反成了她殺人的利器。至於功力,與歷代高尼也是天淵之別,若換作那位創法比丘尼來封夢魚穴道,果真是運功三日三夜,也未必衝解得開。

寧殊將兩根麻繩與夢魚身縛麻繩繫緊之後,將他推入溪中,好在溪水雖湍,卻不甚深,只沒及夢魚肩胛之處,便無淹溺之危。寧殊一手一根,牢牢抓住麻繩,倒也不覺如何喫力,心中便是一甜一苦,想道:“本來我力弱功淺,是絕抓不住激流中人的,他傳我功力後,我就做什麼也不覺費勁了。可是……可是他傳我功力,也只因當我是個朋友……”

夢魚在溪水中任由水流沖刷,確是將身上髒污一洗而清,一會兒又將腦袋埋入水中。寧殊一晃神間,不見了夢魚,頓時大急,以爲他溺了水,剛要呼喊,又見他從水中擡出頭來,大笑道:“頭髮裏的蝨子該衝沒了。”寧殊見狀,也不由婉然一笑。夢魚又洗了一柱香工夫,怕寧殊拽着他喫力,便扯扯麻繩,示意將他拉上岸去。

夢魚回上岸後,笑道:“再給你變個戲法。”寧殊道:“什麼?”夢魚道:“你將麻繩拉直了放於地上。”寧殊依言照做。夢魚便手攥繩頭,順着繩子一路滾將過去,將麻繩又圈於自身,滾至末尾時,又攥住麻繩另一頭,與先前一頭打了節。又如法炮製,將另一根麻繩也縛住自身,隨後笑道:“這個戲法好不好玩?”寧殊笑道:“好玩。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將自己綁起來的。”

夢魚又道:“再來變個老戲法。你拿手搭於我‘雲門穴’上。”寧殊道:“不能了,我不能再拿你功力。”夢魚嘆道:“那便將我抱回去吧。”寧殊抱起夢魚,卻奇道:“怎麼你身子衣衫一點不溼?”夢魚哈哈笑道:“這也是個戲法!”原來夢魚方纔在地上滾動之時,已潛運內力,將水分從衣衫上逼出,而泥土頗能吸水,夢魚衣衫便幹了。他如此做法,也是爲了不使寧殊抱他回去時,衣衫被沾溼。

寧殊心下奇怪,又不好意思多問,只覺這夢魚先生武功高強、智慧絕倫,沒什麼事能難住他的,也就見怪不怪。忽覺雙手手心“勞宮穴”上又傳來綿綿內力,而雙手所觸之處,則是夢魚胸側“輒筋穴”與膝側“膝陽關穴”,便知又是他傳內功於己,忙道:“不好玩!”夢魚一怔,道:“這個戲法變過了,所以覺得不好玩?”寧殊“撲哧”一笑,道:“誰說這個了?我是說,你老是傳我內功,不好玩。”

夢魚笑道:“告訴你個祕密,陽清神功之所以叫陽清神功,實因此功如驕陽一般,亙古而生、恆久不熄,其熱其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因而我傳你功力,只要不是傾囊相授,之後只須稍加用功,內力便能補足。”寧殊道:“這神功這般厲害?”夢魚道:“絕無虛言。”此話倒是屬實,並非安慰寧殊所說,陽清神功確實有此奇效。當日壽宴之上,媚娘子與辛雨亭比拼內力之所以惶恐,是因真氣可能全瀉而出,那便真是功力盡廢,回天乏術了。

寧殊聽這一說,便也略覺坦然,任由夢魚傳功於她了。回到車旁,將夢魚安置車上,又去與頂敏師太合十道:“師父,夢魚——那惡賊清洗已畢。”頂敏師太起身道:“那便上路吧,再行兩裏,便能到靜泰庵了。”說罷,帶頭而去。

靜泰庵並非武林門派,只是一座尋常庵堂。早年間靜泰庵主雲遊四方時,途中遭歹人搶劫,正巧被頂敏師太撞見,擊退了歹人。此後兩位師太結爲好友,常互通書信,偶爾也會互相拜訪,取經論道。現下頂敏師太率了弟子前來借宿一夜,靜泰庵主自是歡迎之極,命庵中小尼備足齋飯款待。用完齋後,又拉着頂敏師太之手,坐於禪房蒲團之上,互道別來之情。

寧殊則推着夢魚,與寧和一道,由靜泰庵小尼引去一間寮房歇息。寧殊本要將夢魚抱至牀上,寧和道:“惡賊睡到牀上,我們睡在哪裏?”寮房中只兩張單牀,確實無法供三人睡覺。寧殊無奈,暗暗對夢魚眨了眨眼,以示歉意。夢魚笑道:“我身下就是一張牀鋪,且睡了大半天,早已習慣,叫我換牀,我還不換呢!”

寧和道:“晚上叫我聽見你打呼,打一聲,扇一個巴掌!”夢魚心道:“鬍子都被你拔光了,還怕你打耳光麼?我明明不打呼嚕,也要多打幾聲,叫你睡不着!”又一想:“寧殊師妹也睡於此,我一打呼嚕,便吵着她了,還是不打爲好。”

寧殊去打了盆水來,叫寧和洗面洗手。再是換了一盆水,供自己清洗。之後又從包袱中取出楊枝牙粉,交給寧和一支,自用一支,各自潔齒。再是取了一支,要給夢魚潔齒。寧和道:“給這惡賊用,真是浪費物事!”寧殊點頭笑笑,也不辯駁,徑自將楊枝伸入夢魚口中。

夢魚許久不曾潔齒,又是喫過泔腳等髒物,牙垢衆多,直用了七八支楊枝纔將牙齒清理乾淨。寧和先是在旁瞧着,越瞧越覺噁心,幾次乾嘔之後,逃出了房去。夢魚見寧殊不以爲意,笑道:“師妹,你倒是忍受得住。”寧殊笑道:“一副臭皮囊而已,美也好,醜也罷,轉眼皆成泡影。佛說,色即是空。由此而推,濁即是淨。”夢魚道:“好一個濁即是淨!師妹慧根不淺!”

寧殊暗歎一聲,坐着怔了半晌。忽道:“我幫你束髮吧。”夢魚道:“好。”寧殊上前扶起夢魚,忽又笑道:“沒有梳子呢!”夢魚也笑道:“廟庵之中尋木梳,確實要比海底之下找銀針,還困難一些的。”寧殊道:“我以手代梳,給你梳理一下吧。”說着,五指微叉,伸入夢魚長髮之中。她從記事起,便已剃度,平日一直呆在庵中,除了香客外,就不大見到外人,更莫說去觸碰別人頭髮,因此頭髮一物,於她而言,極爲陌生與稀奇。現下她才觸碰到夢魚頭髮,便是渾身一顫。

夢魚也察覺到頭髮被微微一扯,剛想詢問怎麼回事,隨即想到因由,便問道:“師妹,你是怎麼出家的?”寧殊緩緩將五指順着夢魚長髮滑下,感覺奇妙無比,又不禁黯然神傷,想到自己若有一頭青絲多好。夢魚見寧殊不開口,以爲她不願提起往事,也不再追問。寧殊緩過神來,卻道:“你剛纔說什麼?”夢魚說道:“我問你是怎麼出家的,你若不願說,就不說了吧。”

寧殊道:“願意說的。”停了下,又道:“我六歲那年,爸爸媽媽雙雙病死,我便由叔父領養。可叔父家也拮据得很,養不起我,叔母便要將我賣給有錢人家做丫鬟。叔父不捨,說是做丫鬟還不如做尼姑,至少尼姑不用受氣捱打,也頗受人尊敬,唯一壞處,就是不能……不能嫁人了……”

夢魚見寧殊遲遲不再續說,便笑道:“你想嫁人?”寧殊嘆了口氣,不答這話,繼續說道:“叔父便牽着我去到家鄉附近一座庵堂。那庵堂卻不肯收小孩,說是……說是小孩不能幹活,收來無用,反添一張嘴巴喫飯,除非叔父能佈施一筆不菲香錢。”夢魚嘆道:“如此功利,還參什麼佛道?修什麼庵廟?”

寧殊道:“後來叔父又帶我跑了好幾座庵堂,迴應大同小異。直至去到上觀庵,師父什麼要求也沒提,就收容下我了。”夢魚嘆道:“好人也非絕對好,惡……頂敏師太也有和善一面。對了,你師父對你好麼?”寧殊道:“師父對我很好呀,從未責罰過我。我記得小時候,師父還常常抱着我下山,帶我四處遊玩,見人便說,這是我……”夢魚笑道:“這是我女兒?師太見你這般可愛,定是凡心大動了!”寧殊微微不悅道:“夢魚先生,你不要污衊我師父。我師父見人便說,這是我小徒弟。”

夢魚忙道:“是,小賊失言了。”寧殊道:“我也不是怪你,我只是……只是……唉!”夢魚道:“你不言,我自明。”寧殊道:“嗯。後來我長大一些,大概到了十二三歲,師父便不大寵我了,開始叫我做些粗重之活。”夢魚道:“比如推一輛載有囚徒的板車?”寧殊笑道:“是。”又道:“不過師父還是從不罵我罰我的。”夢魚道:“師太是在磨練你,好讓你將來接下上觀庵住持的重擔。”

寧殊道:“你這話叫我幾位師姐聽去了,我又要沒好日子過啦。況且,我又哪裏做得來住持了?我也不想做住持……”夢魚笑道:“原來不止一個壞師姐,可真是難爲你了。那你不想做住持,卻又想做什麼?”寧殊嘆道:“我想……我想什麼,又有什麼用呢?”夢魚笑道:“怎麼沒用?小賊最近本事見長,說不定能助師妹一遂心願呢?你不妨將你所想說來聽聽。”寧殊道:“不能說的……”

夢魚好奇心甚重,寧殊越不肯說,他就越想探聽,又知寧殊心軟,一再追問下,不定會吐露心事,便要開口再問。卻在此時,頂敏師太與寧和走進房來。夢魚本可早早聽出二人腳步聲,卻因與寧殊聊興正濃,而疏忽了防範。寧和喝道:“師妹,你在做什麼?”寧殊嚇了一跳,忙將雙手從夢魚長髮中抽出,道:“我在給他——給這惡人理髮,他非丐非倭,這般長髮散亂,實在不雅。”

寧和欲再指責,頂敏師太道:“好了,別再爲此等小事爭吵了!寧殊自幼喜潔,見不得哪裏髒的,她現下見那惡賊這般齷齪,給他清理一番,也是習慣所致。你們師姐妹幾個的房間,不全是寧殊每日打掃的?你這倒不說了!”寧和道:“是,弟子愚魯。”夢魚心想:“原來寧殊師妹愛乾淨得很呢,方纔爲我潔齒,卻一點未見嫌棄模樣,看來我很是得她青眼呢!”

頂敏師太又對寧殊道:“只是你這般做法,也太過冒失。這惡賊現下沒了鬍鬚與泥塵遮掩,已然容易叫人認出。若是再將頭髮盤結,恢復他本來樣貌,那無異於是在昭告天下,子非夢魚已落入我上觀庵手中,往後師父可還得一日清寧?”寧殊道:“弟子知錯了。”

寧和道:“師父,不如這樣吧,將這惡賊臉孔劃花,那便一勞永逸,就算是他的親人,也認不出他來了!”寧殊大驚,忙道:“不可以的!”寧和剛要發話,夢魚卻先搶道:“怎麼不可以?完全可以!只是小賊我向來喫軟不喫硬,在師太將我擒拿之前,小賊已曾落入人手。那人先是斷水斷食,逼問小賊的密碼。小賊渴得雙脣焦黑,餓得胸背相貼,心裏恨死了他,自是不肯就範。那人便又嚴刑拷打,甚至將小賊雙腿砸斷。從那一刻起,密碼也好,禁區祕寶也好,都與那人再無緣分了。現下師太大可有樣學樣,將小賊刮花了臉。小賊心中羞憤,連親人也見不得了,只能咬舌自盡,或者絕食而亡,將密碼帶去陰間,告訴閻王。以後誰還想打密碼主意,自己問閻王去吧!”這般說着時,已做好動手準備,若頂敏師太來犯,便立時崩斷麻繩,進行反擊。

頂敏師太見夢魚雙腿扭曲,確實已斷,絕非僞裝能成,便推斷他所言十有八九屬實。又想砸斷雙腿都不能叫他開口,刮花臉面雖然難看,畢竟也是皮肉之傷,所受痛苦較之斷腿相去甚遠,更是難以令他透露密碼了。萬一他一怒之下,果尋短見,那可真是懊悔莫及。當下只得訓斥寧和道:“餿主意!我輩佛門中人,當以慈悲爲懷,這惡賊雖然不義,我們卻不可不仁!也許在佛法教化之下,這惡賊終於一日開竅大悟,與人爲善,也未可知!”言下之意便是:我會善待於你,盼你好好感激,最終以密碼來回報於我。

寧和道:“師父訓誡得極是,弟子知罪。”頂敏師太不語,心中犯着嘀咕:“只是得想個什麼法子,才能叫這惡賊不被人認出?”寧和見師父臉色猶疑,猜出了她的心思,又見夢魚一頭長髮被寧殊梳理得極爲順滑,而自己頭上寸發無有,便覺煞是礙眼,忽地又心生一計,說道:“師父,不如將這惡賊也剃度了吧?”

夢魚一凜,暗道:“這尼姑怎地這般陰險?竟想出這等毒計!”只聽寧和又道:“將他剃度之後,再往他臉上貼幾塊狗皮膏藥。今後若有人問起此人是誰,便說是途中遇見的受傷僧侶,我們同爲佛門中人,自不能見死不救,可又不能耽誤行程,只得將他帶上,給他隨行治療。況且世人皆知這惡賊只瘸了一條腿,卻不知他雙腿已殘,又知他風流成性,決計不會去做和尚,如此定是認不出他來了。再者,師父聲名顯赫,所說之話,旁人又豈敢不信?”

頂敏師太臉色大悅,心道:“此計甚妙!”便對夢魚道:“夢魚施主,頭髮乃身外之物,且剃去還能再生,你可莫要想不開。待回到上觀庵後,便讓你蓄髮,恢復往日模樣。我們這番苦心,還望夢魚施主體諒。若是施主落入歹人之手,又是砸腿斷手,又是挖眼割鼻,可遠遠苦於剃髮了。”這番話利誘威脅,實在叫人難以拒絕。

夢魚心下奇道:“這老尼姑爲了叫我當和尚,竟不喊我惡賊,而喊我施主了。若我真當了和尚,她還不得喊我老公?”想到此,不禁打個寒噤。又一想:“我佯裝和尚,與這老尼同行,確實比我孤身一人去審倭大會要安全得多,我便將計就計罷了!”便開口說道:“師太要我做和尚,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有一個要求,須得師太答允。”

頂敏師太心下既喜且憂,喜的是夢魚竟然順從了,憂的是此人鬼點子極多,怕他出個難題,便道:“施主請說。”夢魚道:“讓寧殊師妹爲我剃髮,我怕寧和師太老眼昏花,不但剃了我頭髮,連我頭皮一併剃去了。”寧和心下大怒,又不能發作,只能幹瞪着眼。頂敏師太心頭一鬆,忙道:“可。”她這麼一說,也是承認了寧和“老眼昏花”,更叫寧和氣惱。

當下寧殊去打了一盆熱水來,又從行囊中取出剃刀,便要爲夢魚剃髮。她偷偷摩挲了兩下夢魚的長髮,心下暗道可惜,便拿刀從夢魚額前開始颳起。夢魚卻笑道:“寧殊師妹,我變成了和尚後,可以大名大方喊你師妹了。”寧殊暗歎一聲,想道:“你變成和尚後,也不知我是與你更近了,還是更遠了。”

夢魚見縷縷青絲落下,也不如何惋惜。卻瞥眼見到頂敏師太打開了阮冰的包袱,從中取出《五常神功》祕籍來,心下登時慌亂,忖道:“如此神功,若是外泄,天下必要大亂!”正無措間,又見頂敏師太朝他看來。

作者:吳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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