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發出的情書(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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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封

麗華:

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22日上午我們就結束了教改研討會,下午我就回到了霞峯中學。

其實我是去向你告辭了的。

上午11時半,我懷揣着一封長達十多頁的信來到了醫院門口,估摸着你快下班了,想在那裏“偶然”碰上你,在向你告辭時,伺機把信給你,以了我一樁心事。誰知後來聽說你們病區的病人動手術,你不得閒。我只好在心裏向你默默道別,又一次在心裏設計我們分別的情景——兩手緊握,四目相對,千言萬語盡在“心靈的窗戶”中默默交流,彼此心領神會而難捨難分。

當然,信我只能帶回了,而且我會祕密地保存着,也許終有一天能親手交給你?

到家時,妻領着兒女在車站接我。一下車,小女兒就撲了上來,摟着我撒嬌說:“爸爸,我想死你了!”妻在一旁補充說:“貝貝昨天就要我帶他們兄妹來接你,說是不曉得有幾想爸爸喲!我問她到底有幾想,她說起碼有一百想!”我心裏一熱,抱緊了女兒,用長滿胡茬的嘴在她小臉蛋上摩挲着,逗得她咯咯咯笑個不停。

我才離開他們一星期!妻說的是女兒的話,其實又何嘗不是她自己心裏的話?我不禁內心湧上一種負疚感。她對我是全心全意的,只是有時不滿我的某些“不安分”。我呢?對她是否全心全意?起碼在精神上我還留戀於你。我慶幸去向你告別時沒有找到你,要不然,把信留給了你,我的負疚感會更重。

回家後,立即投入緊張的工作,加上妻的百般溫柔體貼,我一時無暇想你。最近兩天,我同我們校長孫能文又發生了矛盾。工作上的不順心使我煩惱,回家跟妻聊聊,希望得到她的理解和支持,她卻又怨我“不安分”,說是何必搞什麼教改自尋煩惱,同領導鬧矛盾沒有好果子喫。這使我又想起了你。你是能理解我的,肯定會支持我。

記得當年普及樣板戲,各個大隊都搞業餘宣傳隊演樣板戲。我們大隊演的是《紅燈記》,讓我演鳩山——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只能演反面角色。大晶演李玉和。鐵梅的角色本來是要你演,但你說你哭不出來,演不了悲劇角色,就讓廣播室的小蘭演了。大概大晶與小蘭的感情就是從那時開始親密的?

鳩山是個光頭,我要演這個角色就必須剃頭,但是我不願意剃。臺上演戲沒什麼,臺下一個小夥子頂着個禿瓢,囚徒似的,怎麼出門見人?當時的大隊革委會主任孫志烈說學樣板戲不能走樣,演鳩山必須剃頭,我不願剃頭是資產階級情調作怪。我在縣中讀書時,曾看過省劇團的演出,知道有頭套可供化裝,就提出要做一個光頭頭套,是你支持了我,請省京下放在我們這裏的劉俊傑老師(他擔任我們的導演)說服了孫主任,並親自用白布爲我縫製了一個頭套,戴上後塗上油彩還真像個光頭。大概是從那次起,我對你產生了好感。

每次演出,我倆先演《老兩口學毛選》,我們總是配合默契。演完小節目,接着演《紅燈記》,你總是幫我化裝,幫我戴上頭套,再仔細地在頭上臉上塗抹油彩。每當你站在我面前扶着我的頭塗抹油彩時,我總是禁不住一陣慌亂,心“咚咚”地跳得特別厲害,擂鼓似的。也許你沒有注意到我的神態,因爲你總是那麼專注,那麼用心,生怕頭套露出破綻,讓孫主任找我的麻煩。

你是理解我的。那時公社讓我們到鄰近幾個公社的水庫工地巡迴演出,白天參加勞動,傍晚洗了澡頭髮還是溼的又要戴上頭套演鳩山,這麼一來,我的頭髮生蝨子了。大晶取笑我說,這回維康可以剃光頭,徹底消滅頭上的“階級敵人”,不用戴頭套了。又是你,不知從哪兒買來一把篦子丟給我,說:“拿去,每天用熱水洗兩遍,仔細地篦一篦,保險不用剃光頭。”你有一頭令人羨慕的青絲,懂得一頭黑髮對一個青年人形象的重要性,有誰能如此貼心地理解我呢?只有你的理解和體貼才能引起我心靈的震顫,使我對你產生了刻骨銘心的愛。

第二年夏天的一天,爲配合當時的宣傳工作,孫主任領着宣傳隊到大隊部屋後的山坡上砍草皮造一條“農業學大寨”的巨型標語。我們賣力地幹着,孫志烈在旁邊抽着煙轉悠。忽然,他一聲怒喝:“這是哪個乾的?”我們聞聲看向他,只見他雙手叉腰,一臉怒氣。我走近他,發現他腳旁是一個廢棄的墳窟,窟中長着兩棵翠綠的南瓜,瓜蔓向上伸展着多個茁壯的充滿生機的嫩枝,已快爬出墳窟了,甚至在瓜蔓上還開了兩朵黃燦燦的花,喇叭似的花瓣張開着,貪婪地沐浴着豔陽。這時,又是你在我身邊由衷地讚歎:“哇,這是誰啊?真聰明!屍水都利用起來做肥料了。看,長得多好!”孫主任橫了你一眼,呵斥道:“好個屁!這是典型的抱住資產階級殭屍不放!挖空心思在這裏擴大自留地,破壞農業學大寨,我要看看到底是誰這麼大的膽子!”他一邊罵着,一邊從旁邊一人手中奪過一張鋤頭,跳下墳坑,幾鋤就把那兩棵南瓜連根挖起,又把瓜蔓斬得一片狼藉。然後他爬出墳坑,丟下鋤頭,拍拍手上的土屑,忿忿地說:“肯定不止這一處。我一定要查清楚是誰幹的,狠狠批判!”

他走了,留給我們的是死一般的沉寂。你慢慢撿起一個已經孕育了小南瓜還未開花的花骨朵,翻來覆去地看着,喃喃自語:“可惜了。”說得大家都沉甸甸的。

晚上,孫主任在我們生產隊召開批鬥會,鬥我父親。他查出是我父親偷偷在墳窟裏種南瓜,且有三四處。鬥爭我父親結束後,孫主任宣佈:維康這個不法地富子女的子女無權宣傳毛澤東思想,即日清除出宣傳隊。

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着,在牀上煎燒餅。我埋怨父親不該別出心裁墳窟裏種瓜。雖說糧食不夠喫,但靠那幾蔸瓜也解決不了多少問題;我埋怨爲什麼會投生在這樣的家庭,不僅不能升學繼續讀書,而且連參加宣傳隊的權利都被剝奪。這樣的人生究竟有什麼意思?

第二天,我拖着無力的腳步到大隊代銷店去買菸,9分錢一包的“經濟煙”。抽菸吧,唯有抽菸解悶了。人說一醉解千愁,我哪有那個條件?也要買得起酒呀!

買菸出來,碰上了你。你見我手中的煙,愣了一下,叫我等一等,隨即跑向知青點。片刻又跑回來,塞給我兩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解析幾何》。說:“晚上不排演了,看看書做做題吧。知識學在肚裏不會爛。這兩本書是我哥給我的,你拿去吧。”你的目光裏有同情、安慰,還有信賴和鼓勵。我讀懂了你的目光:振作起來,別垂頭喪氣的!

從此,我白天出工勞動,晚上挑燈夜讀,伏案做題,一直堅持了下來。

雙搶時晚上加班拔秧,你和大晶、小蘭拿着鐵皮喇叭筒到田頭宣傳鼓動。你們讀毛主席語錄,唱歌,報告雙搶進度。末了,你提議讓我唱一首歌,得到鄉親們的一致贊成。我唱了一首《見了你們格外親》,唱得是那麼動情。唱完,你過來拿喇叭筒時,輕聲對我說:“雙搶後公社開慶功會,要各大隊宣傳隊合演一臺自編節目。我們說只有你纔會編節目,沒有你這事辦不成。估計過幾天就會抽你去寫節目了,你先準備下吧。”我心裏一熱,眼睛都潮了。要不是有那麼多人,說不定我會拉着你的手,吻你一下的。你太理解我了!我太需要這種認同了!你就是我的知音,我永遠也忘不了你!

你理解我,支持我,幫助我,不知是否也愛我?妻愛我,關心我,體貼我,但有時卻並不能理解我。我知道,她也想幫助我,但總是無能爲力;也想理解我,卻總是隔着一層。畢竟我們之間有文化修養和個人經歷的不同。她比我小5歲,在心靈的感應和交換上還是有一定障礙的。她總擔心我惹麻煩,總是怪我“不安分”,孰知她的關心不在要害點上,不能引起我的共鳴。但是你這裏我卻能得到理解和支持。

當然,這封信我現在還不能給你,我將另寫一封信寄給你,請求你和你丈夫的幫助。儘管這樣,我還是寫下了這封信,傾吐我的心聲。也許有一天我會把這封信連同上一封信一起交給你的。

再會。

“緊緊地握你的手!”

                                                                                                   維康

                                                                                          1987年,5月30日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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