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河

大早上,光屁股的我被他从床上一把揪起来劈头盖脸胖捶了一顿。揍完我后,他扛着他的黑脑袋和一把黑铁锹,又黑着脸,下地去了,午饭也没回来吃。我也去叫了,他楞装作没听见,一直在吭哧吭哧刨地,像在与脚下的泥地较劲。

他,是我爹,一个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一个身上每个毛孔都泛着土腥味的人。以前的他甚至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以前我娘打我调皮捣蛋或偷懒时,他都会起身来阻挡,虽说也没什么屁用。

后来一个人躺在高高的麦秸垛上,看着铅灰色低垂的天空,我难过了老半天,实在想不明白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惹恼了他。

我承认是我把老刘叔的自行车摔坏了,可老刘叔说他自己会修好的。并没生我的气,也是他自己说的。还笑着说修好后我可以继续骑他的车,不过要学会怎样摆腿下车,上得去也下得来,可别把人摔坏了;人要摔坏了,他可没修好的本事。

老刘叔是个鳏夫,大麦哥说的,四五十岁样子,挺直的鼻梁,板寸头发里像洒了一把雪花盐;但他人特好,不仅对小孩子好。我爹不在家期间,家里一些重活都是他帮着我娘干的。娘说他不容易,也是个好人。娘有时会摊南瓜饼时会让我送他几个吃,或给他洗洗、缝补缝补衣服。

我娘今天也没什么好气色,脸拉着,像别人欠她多少钱似的。

直到老刘叔、大麦哥他们一伙天擦黑时收工回来,我的心头才勉强好受些。大麦哥给我带回来一条巴掌大小的不知名字的鱼,说给我玩。我觉得一条鱼实在没什么好玩的,就默默架起一堆火烤着吃了,味道还不错,只是我的盐放多了,从厨屋抓来的一把盐全抹上去了,齁死我了。

晚上我决定与老刘叔他们一齐睡大通铺,就在我们家的棚屋里,作为对我亲生爹娘今天不友好的回击。

老刘叔他们是上个月初来到我们这里的,并在我家住了下来,带着大包小包、手推车等一堆乱七八糟干活的家伙什。还有许多外人分散在其它农家里,二蛋家也有,毛蛋家也有。我娘说他们来自邻县,来这里挖河清淤的。这我知道的:当大官的往往会利用农闲时节分派任务下来让农人修路挖河。我爹也是这样,与村里一帮大老爷们,一个星期前才跑回来。

老刘叔他们的任务是开挖我们村前的那条弯得像狗腿似的南河。那条河,老师说可不简单呢,当年的宋朝黑老包陈州放粮时就从这条河上浩浩荡荡飘过,气派得很!下面的我们听了顿时两眼放光,都坐不住了,自豪之情油然而生,好像我们是当年的包公洒下的种似的。

那条河不宽,挺长,而它的源头在哪,现在村里也没什么人说得清。它一直是我们快乐的源泉:夏天游泳戏水,春秋捕鱼钓虾,冬日溜冰耍滑。如果没有它,我们小孩子都不知道大把时间该怎么打发。

但愿老刘叔他们的到来,会让这条河装入我们更多的欢乐!

我跟老刘叔他们睡通铺不是第一次了。老实说,我挺喜欢晚上跟他们呆在一起。我觉得我家的棚屋现在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二条哗啦啦的南河,流不尽的快乐。

晚上,一盏突突冒黑烟的马灯划破冬夜的黑暗。刘叔他们如果不出去的话,隔三差五就会围成一圈,打几毛钱的扑克。打牌时他们常大呼小叫,吹胡子瞪眼,就差打起来,声音几乎能把我家棚屋顶掀翻。

可不管最后谁赢了钱,都不揣进自己兜里的,而是到我们村头的小店买上几包五香花生米或者萝卜干,另外再来一瓶老白干,然后哥俩好,你一口来我一口,就着简单的下酒菜哧溜哧溜地喝上了。

如果恰好我在的话,这买东西的跑腿的任务都是交由我完成,当然不是免费劳动,除了一旁享用他们的下酒菜,我还被允许挪用其中的一毛钱买根花花绿绿纸包的棒棒糖犒劳一下自己。独享哟,嘿嘿嘿……当然,如果我一下子吃不完,也会让两个蛋蛋美美舔几上口的,谁让我们关系铁呢。

有时大麦哥也会私下给我买东西吃,一包瓜子什么的。前提是得给他跑个腿,比如送个纸条,带个口信,给二蛋扎麻花辫的姐姐招娣。事情倒很简单,距离又不远,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搞得神神秘秘的,还不让我告诉别人,至于嘛?

这里吸引我的还有老刘叔。他不仅人好,还是一故事篓子,肚子里的故事五花八门,什么三打白骨精、火烧连营、哪吒闹海、王二小等等,好像永远倒不完;不像我那个爹好像啥也不会,除了干农活,就知道闷着头抽烟,牙齿黑得像驴屎蛋子。

虽说老刘叔他们几个也抽,但没那么厉害,他们更喜欢喝点小酒。外面北风呼啸时,有时一人起个头,大家伙就一齐扯嗓子吼起歌来:

梳洗呀打扮哪点胭脂啊,手提瓦罐卖扁食,走进那东城门哪啊,哎嗨呦,走进那西城门哪啊……

这首歌,我娘也会唱,非常好听。我觉得他们明显唱跑调了,让人心头发凉,但他们好像不自知,唱了一遍又一遍,有人唱着唱着竟哽咽唱不下去了。

那晚我摸过去时,老刘叔靠报纸糊的墙坐着正在讲故事,唾沫星子乱飞。其它人则或坐或躺,不时爆发阵阵哄笑。大麦哥好像不在其中。

我竟有点生气了,哼,也不等我,什么意思嘛?干嘛都欺负我!

看到我来了,老刘叔停了下来,其它人显然意犹未尽,撺掇他继续,让他讲点别的,最好带色的,老刘叔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低头抽起他的烟袋来。

我默默躺在角落里,背对着他们,默默流下泪来。老刘叔凑到我身边,问我怎么啦,想听啥故事,我不理他。老刘叔强行把我抱在怀里,用他粗糙的大手来回给我捋捋头毛,我像一只小绵羊似的,不禁哭出声,身体也瑟瑟发抖起来。

那晚,我躺在老刘叔怀里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里老刘叔笑眯眯地说我是他儿子,他才是我爹,他是为找我才来这里的。我跳起来抱着他的脖子,大声叫他爹,他也哇哇哭了,不停地用胡子拉碴的嘴亲我,刺痒刺痒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还是躺在了自家的床上,只是眼角还有淡淡的泪痕。我后来才知道是我爹把我弄回来的。我爬起来就去棚屋找老刘叔,结果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空气中漾着烤地瓜的香甜味,只是他们全吃完了,一个也没剩下。我出来后围着棚屋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又发了会呆,直到眼睛发酸才离去。吃了早饭就拖着书包悻悻上学去了。

我总感觉棚屋里的人跟我家生疏了,尤其是老刘叔。他自从我那次挨打后,就再也没有踏进我家一步,看到我娘就远远绕着走,像躲瘟神似的。我爹也对他们总寡淡淡的,碰面了也板着个脸。

我放学了还照常去棚屋去,大人间的事我才不管,尽管我爹说打断我的狗腿,如果我要去,但他始终也没下手。

老刘叔说再过十几天活就干完收尾了,他们就可以回去了,快过年了,现在大伙都盼着开河那一天呢。大麦哥笑着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哪天会挖到包公当年掉到河里的一锭金子或银子,那样就发财了,他就可以———他突然不说了。

我听了又一阵难过,真舍不得他们走,希望他们永远永远住下去,像家人一样。

早上二蛋说他姐姐招娣生病了。他姐姐哭着承认了是住在我家的大麦给她弄病的。今天他爹娘火急火燎地去派出所报案了。

我一头雾水,生病了吃点药就好了呀,他爹娘不去请医生,去派出所干什么呢?医生在那里吗?二蛋也说不清。

中午放学刚到家,看到门口聚了一堆人,几个大盖帽很显眼,一边向我爹娘问话,一边飞快在纸上记录着什么。二蛋的娘一边哭,一边跳着脚骂,难听死了。大盖帽问了许多人,又去了工地,没找到,大麦哥他脚底抹油开溜了。

那晚,棚屋内十分压抑沉闷,大家都低着脑袋不说话。老刘叔在收拾东西,大麦的和自己的,也不说话。我感到十分无聊,便回去了。爹娘还没睡,在唧哩瓜啦说话,什么穷呀、怀孕啦、吃牢饭什么的,我听不懂,便径直躺下来,眼皮发沉,不觉迷糊过去了。

今天,开河。

早上,地面起了一层白霜。高高的河岸上列出一长溜的脑袋。大家都拼命支起耳朵伸长脖子望着远方。

远方弥漫着薄薄的白雾,但声音听得见,低沉,充满着渴望,从天边滚滚而来。不久,一条白色的大水龙喘着气向我们这边游来。

开河喽———,一声沧桑的声音乍起,是老刘叔,荡入人们的耳朵,又飘向远方。人们欢呼起来了,来回奔走;有人又放起了鞭炮。

我挤在中间,心情也很激动。人群中我好像看到了大麦哥,但他一闪就不见了。

几天后,二蛋的姐姐招娣离家出走了,有人看到说是与大麦一起走的,手拉着手。后来又有人说见到了他们,一家三口了,欢欢喜喜赶大集呢。

老刘叔他们最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在我上午上学时,棚屋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干净得好像他们不曾来过。

为什么这么干净呢?那天我一个人蹲在里面哭了很久。我爹就大声骂我没出息,但骂几句后便走开了。

三天后的期末考试,语文作文要求写一个自己熟悉的人或群体。我写了老刘叔他们,第一次没咬笔杆。虽然老师打的分数不高,但我以为那是我写得最好的一篇作文。我后来也一直这样认为。

只是现在老刘叔他们怎样了,十年后的我独自站在美丽的南河岸。冬日,微风,天空淡青,就像老刘叔他们来时的那天。眼前的河水潺潺,像在轻声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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