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月江南  水墨姑蘇

      “  明月清風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今至姑蘇見,人家盡枕河,黛瓦粉牆,青街水巷,書堂畫舫,錦屏鴛鴦,唐風漢韻,古色古香,所有百鍊剛皆化繞指柔。“吳宮花草埋幽徑 ,晉代衣冠成古丘。”天青色煙雨中,是那令人沉醉的舊光陰:寒山寺的鐘聲明心見性,大運河的憂傷如泣如訴,滄浪亭的詩志寂寞了千年。凌波不過橫塘路,錦瑟年華誰與度?涉江採芙蓉,誤入藕花深處。不如就在寒山的古剎裏、在木瀆的香溪裏,在蘇州的評彈裏,在崑曲的唱腔裏,攬一懷曉月霜天,做一場遊園驚夢吧。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黃山集中國山川之美,而周莊集中國水鄉之美,這個被稱爲“東方威尼斯”亦是“江南六鎮”之首的夢裏水鄉,不知魂牽夢繞在多少華夏遊子的鄉愁裏。來到周莊,第一眼打動我的正是她原始的古樸和靜謐,宛如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的江南女子,自有一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絕世容顏。落霞影孤鶩,秋水共長天,僅僅是這水天一色的自然美景,便極盡了周莊的浪漫和風情,突然就理解了徐志摩的那句“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而在周莊的水光瀲灩、樹影婆娑裏,讓人亦甘心與她的長廂廝守。“吳宮閒地少,水巷小橋多”,因水成巷,因巷成橋,“咫尺往來,皆順舟楫”,那一條條小小的烏篷船,搖曳在清澈的水面上,便載着周莊的年輪,從恆古駛了向未來。

    告別周莊,繼續向姑蘇城進發,便先到了城外的寒山寺。這座千年古剎,因高僧寒山而得名,但真正讓它聲名鵲起的卻是詩人張繼的那首《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詩中意象密集,意境優美,讀來有幽怨落寞之感,是當年落第詩人愁苦心境的傾訴。據說客居姑蘇的詩人,正因爲夜半聽到了寒山寺的鐘聲,第二年科考便金旁提名。如今的每年除夕,寒山寺都要舉行敲鐘儀式,鐘敲一百零八下,是爲來年祈福:“鐘聲響,煩惱消,智慧長,菩提生。”走進寺內,但見黃牆碧瓦、蒼松翠柏,古樹參天 、禪意幽深,鐘樓的那口大鐘格外引人注目,也許佛門的智慧就在那日日夜夜的晨鐘暮鼓鍾中,聽着聽着便悟出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臨近姑蘇城的時候,已經夜幕降臨,進了運河上的畫舫遊船,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水面上吹來的習習涼風,帶走了最後一絲暑熱。夜晚的姑蘇實在太迷人了,兩岸流光溢彩,絢麗的燈光倒映着盪漾的水波,槳聲燈影裏的古運河,夾雜着江南絲竹的悠揚旋律,如夢如幻,有着驚爲天人的美。船緩緩開動,帶着我們環遊古老的姑蘇城,經過胥門的時候,我特意打量了一下,想起當年伍子胥臨終留下遺言,要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放在城門上,說要親眼看着吳國爲越國所滅,這裏的執念和遺恨該有多深啊!他本是楚國人,父兄爲楚王冤殺,他一夜白頭,僥倖逃脫,到了吳國,幫吳王闔閭成就霸業,並建了這姑蘇城。爲報仇血恨,滅了楚國之後,還將楚王“鞭屍三百”。後吳王夫差聽信讒言,賜他以死,他以死爲咒,篤定吳國必爲越國所滅,果真他死後九年,越滅吳。

      到姑蘇,自然不能錯過最負盛名的蘇州園林,其獨特的風景特質本就極富建築學借鑑價值,況且其精神內涵還深具文學、史學、美學、甚至哲學意義。我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知識儲備,怕是無法通達其深意,所以此行的目的只一爲尋景,二爲尋詩,直奔滄浪亭而去。滄浪亭和獅子林、拙政園、留園被列爲蘇州宋、元、明、清四大園林,在現存古典園林中歷史最悠久。當年含冤遭貶的北宋詩人蘇瞬欽(字子美),流寓吳中,以四十萬錢購得五代十國孫氏廢園,倚勢修築,傍水造亭,因感於漁父“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衣;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命爲“滄浪亭”,納園外縈迴之葑溪入景,自成一派情景交融的風月山水。沿復廊入內,園內景物多不加雕飾,自然爲美,都維持着舊貌,未經損毀。踱進翠玲瓏,院落內外,萬竿搖空,竹影粉牆,還真有蘇子美詩“秋色入林紅黯淡,日光穿竹翠玲瓏”之感。此外,還有“仰止亭”,取詩經“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之意。只是如今情景依舊,蘇子美詩韻難尋。當年這位以《漢書》下酒,詩文與歐陽修、梅堯臣齊名的大才子,可是風光無限的。出身世家,相門之後,都被貶爲庶民了,還能以四十萬錢購一棄園,可謂真不差錢。關鍵還有才華,一篇《滄浪亭記》也足以媲美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因爲支持范仲淹新政,爲朝中小人構陷,遭銷籍爲民的重罰,心高氣傲的蘇子美心中始終憤懣不過,幽憂以終,年僅四十一歲。蘇子美家世優越,相傳又集顏值與才華並存,若真能一直寄情山水, 隱居避世,想必亦可無寵無驚安然一生,可惜子美終是丈夫志,書生意氣,將相情懷。

    出了姑蘇城,本想找一下唐伯虎的桃花塢,可惜沒能如願。“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日,花開花落年復年。”都以爲唐伯虎一生風流倜儻,紅袖添香,日子過得要多瀟灑有多瀟灑,可能真是被周星馳的電影給騙了。歷史上真實的唐伯虎只能用命運悽慘來形容了,讀過餘華《活着》和沈復《浮生六記》的都知道,這兩本書的情節走向如出一轍,只是餘華的文筆深刻而犀利,沈復的文筆唯美而憂傷。可唐伯虎的人生幾乎是就是這兩本書的加強版原型,他天賦異稟,才比天高,詩、書、畫均堪一絕,是才子中的才子,卻一生落魄,困頓不堪:出身市井,家世算不得優良;無意間捲入“徐經科考舞弊案”,橫遭牽連,仕途無望;卻偏偏命運還從二十五歲這年開始,給他開起了一個又一個玩笑,父親,母親、妹妹,妻子、孩子在兩年之內相繼離世。從此以後,他形單影隻,開始執筆花酒間,流連舞榭歌舫,醉生夢死,“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後來他的字畫多落款“白虎”二字,而煞星白虎,是爲大凶之兆。所以,世人都道唐伯虎放浪形骸,離經叛道,又有幾人能理解這背後的辛酸與不甘呢?

      對水鄉情有獨鍾,是因“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木瀆是蘇州又一水鄉文化古鎮。當年吳王夫差爲西施建館娃宮,三年伐木,五年始成,“木塞於瀆”,故爲“木瀆”。歷史上所謂紅顏禍水,大都聲名狼藉,儘管她們從來不是政治舞臺的主角。西施卻是例外,並且還傳說最後和范蠡一起泛舟江湖了,只是並無史實依據。歷史上范蠡的通透清醒,是無人能及的,後世也只有張良稍能望其項背了。“漢初三傑”:韓信、蕭何、張良,最讓人唏噓不已的是韓信,忍得下“胯下之辱”,終沒有逃過“功高蓋主”,可以十面埋伏把項羽逼到其面楚歌,卻“成也蕭何 ,敗也蕭何”,一場蓄謀已久的政變,韓信丟了性命,蕭何污了名節。只有張良及時功成身退,歸隱山林,創辦書院,授書孩童,身名俱得以保全。而范蠡本也是楚國人,說來也怪,春秋吳越爭霸背後的智囊團竟都是楚國人,楚國自古出人才,少明君啊!他當年不滿楚國黑暗政治,拉着好友文種一起投身到越王勾踐門下,幫助勾踐興越滅吳,一雪會稽之恥,成就霸業,功成名就之後又激流勇退,泛舟五湖,並給好友文種去書:“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 ,走狗烹。”說越王此人“可與共患難 ,不可與共樂”,後來文種果真被勾踐賜死。離開越國,范蠡此後三次經商成鉅富,又三次散盡家財以濟貧,最後以古之罕見高齡八十八歲於陶地壽終正寢,世稱“陶朱公”。相比於江南首富沈萬三,紅頂商人胡雪巖,范蠡爲商之境界亦是高明瞭不少。才以治國,智以保身,商以致富。做官,能功成而不居,經商,又財聚而不守,范蠡實是古今第一傳奇人物。

      此番姑蘇之行,最意外的驚喜是聽到了純正的蘇州評彈和崑曲。評彈,吳儂軟語,輕攏慢捻抹復挑,琵琶弦裏訴相思,是江南女子最婉約的情懷。作爲世界殿堂級舞臺藝術的崑曲,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唱腔華麗婉轉、唸白儒雅詩意、舞蹈輕盈飄逸。最爲著名的自然是那出《遊園驚夢》了,來源於湯顯祖的《牡丹亭》。湯顯祖算是把情寫到了極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湯顯祖的《牡丹亭》和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創作時間前後只差三年,在沒有網絡的十六世紀末,兩位偉大的劇作家幾乎同時創作出了代表着他們對愛的謳歌的兩部不朽作品,在東西方的舞臺上唱了同一首愛的讚歌,莎士比亞讓愛超越了仇恨,而湯顯祖讓愛超越了生死。

      撐着油紙傘,獨自徜徉在這江南幽長而又寂寥的雨巷,指尖觸到的都是一段段斑駁的歲月和滄桑,站在歷史和現實的時空交匯處,那些過往的故事和鮮活的生命會與我們以心靈融合的方式在思想中復甦,不斷的提醒我們回頭看看來時的路。煙月不知人事改,都說因爲一個人會愛上一座城,其實不是,愛上一座城,或許只是因爲城裏一道道生動風景,一段段青梅歷史,沒有因果,無關風月,只一眼,便覺世事悠長,山河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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