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熟知並非真知


南宋祥興二年(1279年)二月六日,宋蒙崖山海戰,風雨晦瞑,大臣陸秀夫見無力迴天,揹負南宋最後一位皇帝昺跳海,後宮、百官、將士隨之蹈海者無數,七日過後,浮屍出海十餘萬,宋皇朝悲壯落幕。此時,距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三百二十年,距宋最後一位權相賈似道木棉庵被殺僅僅四年,從兵變啓幕到兵敗謝幕,歷史告訴我們什麼呢?

合上剛讀完的由余蔚先生著的《士大夫的理想時代·宋》,書中曾經出現過的無數的人物、事件漸漸模糊的記憶遠處,沉澱爲潛意識,等候歲月的重新喚起。如果崖山事件是大宋的果,那麼陳橋起事就是因,因與果間的界限就是大宋今生今世的舞臺,刪減去紛紛擾擾、似是而非的功過成敗,有一條主線與過往的中國封建王朝如出一轍,君權的遞減與相勢上升,如影隨形,伴隨着王朝要麼一起消亡、要麼改朝換代,反覆着黑格爾的詛咒:人類從歷史中所得到的教訓就是人類從來不記取歷史教訓。

中世紀的物理理論認爲,推動力是物理運動的原因。靜止是物體的自然狀態,物體受到外力作用產生運動,當外力消失,物體便逐漸減速以致停止。爲了維持物體的運動狀態,我們必須持續對其施加壓力,而推力則是我們能夠感知到的東西。這樣看來,如果地球在不斷轉動,爲什麼我們完全感覺不到它的運動呢?哥白尼無法給出問題的滿意回答。伽利略則認爲,我們能感知的不是速度,而是加速度,因此地球的勻速運動並不會被察覺。如果把上述物理理論,用於思考封建王朝何以擺脫不了君權的遞減與相勢上升后王朝坍塌的宿命,有何啓示呢?

中國封建君主專制下,皇位的傳承被視作國本,是關係王朝興衰治亂的大事,受到朝野內外的高度關注。如何將皇位有序地、順利地傳給自己的子孫,以奉宗廟之重、終無窮之祚,是歷代皇帝的共同心願,逐漸形成了一套解決皇位傳承的規制。如果天下太平,就遵循嫡長子繼承製,若君王無子,就從血緣關係較近的藩王子嗣中選人入主宗廟;如果天下不太平,皇位繼承就會受到外戚、大臣的干預並扶持同血緣的子嗣當皇帝。但不管讓誰當皇帝,有一點是確定不移的,在皇位壟斷爲成私家財產後,假如非皇帝家血脈,都被視爲篡逆,那麼,皇位就失去了合法性、正當性,除非有確切證據證明之前的朝代已經失去天命,可人間事尚弄不清楚,何以證明天命呢?

皇家血緣統治就如中世紀物理學理論的勻速概念,皇帝家族根深蒂固地認爲,首先必須而且只有他們血液的人才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而長期在忠君封建倫理浸淫中,士大夫不約而同地把維護皇族血脈統治當成政治上最高的道德標準,維護正統的皇家血脈統治就被態度化、行政化爲政治上唯一的正確的習慣的選擇,比如南宋後期的個別皇帝,即使已發現有明顯的心理等疾病,但仍被推上皇位,上位者自認爲理所當然,策劃者繼續維護着皇家血緣的天命,他們就這樣在內心勻速靜止的指引下,不知不覺地被外力推動着走到國破家亡。表面上看,君權的遞減與相勢上升似乎不合常理,但恰恰是封建君主專制下,血緣皇位傳承存在天然短板下的最好的優勢互補,纔給了許多封建王朝苟延殘喘的機會。

我非常喜歡電影《諾曼底大風暴》中的一幕情景:當丘吉爾問道,如果諾曼底之戰失敗了怎麼辦?艾森豪威爾簡單地回答,那我就會懷疑這場戰爭的正義性。如果再把電影中艾森豪威爾首先考慮的不是戰爭的成敗,讓他猶豫不決的是這場戰爭到底會死多少人,那麼,一將功成萬骨枯,傳聞一戰百神愁,就不是他的目標,而是對戰爭的懷疑警惕與哲學思考。話說到這,就可以引入一個問題:在關乎人類歷史命運轉折關口,人的使命是忠誠於正義還是別的什麼呢?讀史使人明智。以上是我讀宋史的膚淺感想,歡迎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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