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主婦

《不存在的主婦》

如果“黑戶”這個詞還成立的話,那就非家庭主婦莫屬了。

家庭主婦是個什麼呢?直接一點、實質一點說,它就是一種非法的、有名無分的、毫無價值和價值感的、存在感等於零的、隱形的、羞恥的存在。基於“存在即合理”的世間最低法則,“家庭主婦”暫屬於存在的範疇。

當然,你還是一個公民,還是孩子的母親,還是社會倫常裏被亂七八糟定義的各種“身份”和義務載體,偶爾,還會有某種社會化的表格找到你,而職業那一欄,你只能填:“無”。

甚至,人生過半,老之將至、病之將至,周圍人固若金湯的社會存在相形之下,你才驀然發現自己裸然而存的事實;雖人生無常,朝生暮死,你還是惶惶想給自己加持某種社會化的保障。可保險單上,並沒有“家庭主婦”這個職業——你連買保險的資格都沒有,連最初級的販夫走卒都不堪並比。

所謂職業,就是可以兌換成貨幣的勞動。而你的勞動,不具有交換的性質,沒有兌換成貨幣的可能性。你有錢花,有錢支持自己和孩子們的喫穿用度,甚至偶爾還可以小心翼翼地朝自己的父母親戚身上花花,但,那些錢和你的勞動沒有任何關係,它另有出處:那是一種義務的供給,或某種獎賞、施捨,給你錢的那個人是優越居上的。

而在所有人眼中,你何曾勞動?不能兌換成貨幣的勞動怎稱得上勞動?你被養着,整天閒着,無、所、事、事。這就是你,這就是家庭主婦的人設。酸澀,可羨可鄙,任何所謂職業的人都羨慕你所謂的悠閒,又都對你輕鄙而視;而那些一旦擺脫了家庭主婦處境的女人也會立刻有一種雞犬升天的優越和自得,定會立刻在自己和家庭主婦之間劃一條國界,並昭告天下,以示晉升高上與高尚。

在這種人設的前提下,你的“空閒”可以被任意填塞,包括各種堂而皇之、皇而堂之的倫常非倫常義務,以及非義務,完全不需要任何另外的理由——一個垃圾桶,有什麼權利拒絕別人朝你扔垃圾。

而實際,一頭被養着的驢而已。你的勞動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家務。家務,沒有定量,沒有底線,事無鉅細,無窮無盡。若你擡頭,你尚可以呼吸,若你不擡頭,你就淹死在裏面。若你所做有所遺漏或瑕疵,任何人拿話堵你、懟你,除了被堵死,你絕無可說:一個家庭主婦不應該把那個在外工作的人工作以外的所有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滴水不漏嗎?包括一日三餐、包括衛生、包括孩子、包括孩子的學習、包括親戚朋友……包括一切一切不成系統的瑣碎和瑣碎的周邊衍生,你都要經手經心做好,待別人身處其中,享到、用到,它要是:已經完成的,宛然本來一直天然就在的,沒有你的人工痕跡。這就是服務,服、務,由你雙足雙手十指而成,與你無關。

若你果然達此境界和要求,且溫順忍耐、任勞任怨,他們和他們和她們也會給你頒發諸如賢惠、賢妻良母這樣中正、悠久、牌坊式的獎詞,就像衆人對着一頭俯首甘爲的母牛一樣嘖嘖嘖唾白,自以爲,那是褒獎、稱讚,殊不知這種散發着老人味兒、老死人味兒的詞語,是怎樣一種私心可疑的道德綁架和侮辱。

還有,作爲家庭主婦,你是不可以生病的,你更妄想以病的名義獲得某種同情或赦免。因爲病這個概念在家庭主婦身上是不成立的。身體上的病(若非明顯虛弱以極或危及生命)一般被認爲是裝的,假裝。作爲應對他也可假裝同情,但一種深度懷疑、自以爲看穿一切的敷衍、嘲諷早蓋過了一切,也讓你更難受。心理、精神上的不適或疾病更是連概念都不成立,若有,那隻能被歸類到“道德問題”的範疇。道德,是唯一的評價標準和描述體系,包括你的性格、個性、情感、情緒……

最後,若你想保留點自己,保留點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做點自己想做的事,那就只能在十二小時或二十四小時之外的合法時間了,當然,你也可以偷偷摸摸、見縫插針,徇私舞弊。是的,你最後剩的那一點自己,只能是一種偷偷摸摸的存在,譬若私生,卑微羞醜、立錐而存,存無價值,不可,爲外人道也。

孔老先生說:“必也乎正名!”在一切的背後,背後的背後,家庭之名何曾正?枉論主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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