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過了鐵道路口，車開始顛頗起來。“XX礦歡迎您”橫跨大路的招牌，提示己經進入礦區了。這是一座煤礦，空氣揚起的塵土也黑黑的，味道格外濃。這裏所有的建築都保持着二十年前的大致模樣，牆面斑駁隨機地剝落幾塊，留下深淺不一的坑洞，表面堆積了厚厚的一層煤灰，一切都顯得灰暗陳舊，像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老人，佝僂着身軀，無精打采地佇立路旁。
歪歪斜斜的法國梧桐，依稀劃分出人行道。稀疏的樹葉，凌亂的樹丫，它們就像被人遺棄在荒漠，面黃肌瘦。
2
天格外地清晰湛藍，較往日似乎少了一層霧霾，白雲朵朵相互追逐，天空不時有鳥飛過，降落在一根根纏着各種亂如麻的電線的水泥杆上。
車停在老衛生所的對面，下了車，終於踏上這條熟悉的水泥路。二十年了，感覺它比人衰老得更快，隨處可見長長的裂縫，裂口逐漸變寬，形成或大或小的傷口，裏面填塞着碎石泥土，車繞行的痕跡隨處可見。
我高一腳低一腳的走着，路上行人不多，我仔細地辨認着每個身影，竟找不出一張熟悉的面孔，我想我是離家太久了。
偶而聽到路人交談，久違的鄉音讓腳步不覺加快了，行李箱不時在地面跳動，象孩子似的一蹦一跳着向家奔去。
3
前面轉進小巷，泥土沙石己侵入小路中央。小巷一側沿圍牆停滿小車，有些路段，行人甚至需側着身才能擦肩而過。迎面一個騎電瓶車的青年，雙腳點踏着地面，慢慢騎行過來，我等在路邊，等待着他小心翼翼地走過。
小巷的人家都很熟識，我放慢腳步，準備好用久違的鄉音，來回應鄰居的問侯，可每扇大門都似約定般緊閉着。終於見到一戶大門洞開，主人的形象即刻浮現出來，我破不及待投射出熱切目光。門內閃現的面孔，讓這份熱切收回爲時己晚，它像黑洞般迅速將溫熱變冷凝固，冷寞而驚異的表情讓我落荒而逃。
4
臨近家門，腳步才放緩下來。紅色院門己在眼前，伸手推開門，一個人影閃出，差些撞了個滿懷。
“謹，你回來了！”
我知道是海，兒時最好的玩伴。但他蒼白的頭髮，我仍有些疑惑。
“海？你怎麼在這？我出差順道回家看看。”
海搶着幫我把行李提進了院子。媽媽聽到響動，也大聲問到，“是謹回來了嗎？”
“媽，是我。”
話音剛落，母親單薄的身影己出現在院落。媽媽一直問長問短，海又寒喧了一會就離開了。
母親格外高興，搶着去收拾房間，我配合着母親，讓她當指揮。老人操勞慣了，總是不放心，最後還是母親把牀鋪好。看着母親熟練的動作，真是高興又擔心。
5
我搬來板凳讓母親坐下歇歇，一起聊聊天。母親像猛然想起什麼，“你還沒喫飯吧，我去弄飯。”邊說着就走到廚房門前，坐在低矮的小凳上開始摘菜。
母親愛把買來的菜放在牆角，菜好些都蔫了。我趕緊也找了把竹椅，幫着摘。“媽，我喫過了，菜摘好晚上喫吧。”
媽很健談，每個人都問候到，特別是小孫女。孩子在老人印象還是小小的樣子，我不厭其煩地解釋孩子都初中了個子都和我差不多高了，又翻出手機上照片給她看。母親從房間拿出眼鏡，乾枯地手指指着一張張相片，她臉上的皺紋積聚在眼角、嘴角，不時笑出聲來。
6
母親獨自住在這裏，每次出差我都抽空回來看看。我儘量陪她多說說話，母親就一直絮絮叨叨些周邊發生的各種事情。
我好奇下面那些人家怎麼大白天都關着門呢？母親說，煤礦年頭上關停了，礦裏很多人失業只有出去務工了，下面有好幾戶人家把房子賤價賣了離開了煤礦，附近鄰居老的老走的走，找個說話的人都不容易了。
母親說着說着，臉上笑容消失了，語調越來越輕，語氣越來越長，甚至能聽到她短暫嘆氣聲。“人都走了……”然後一陣沉默。
母親的目光變得空洞，雙手也停了下來。
“媽你還是跟我去城裏吧。”我心一酸，再次向母親請求。
“我手腳還動得，我就呆在家裏，哪也不去。”母親搖搖頭。
我也沉默了，很多話卡在喉管裏被嚥了回去，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次讓雙方都不愉快。
“媽，我給你買了個平板。”過了一會，我想起在行李箱中的平板。
我開機把它遞到母親手中。
“不要，不要，七八十歲哪弄得來這個。”
媽用力地又把平板推回來。
“媽，有了這個，你可以隨時看到小孫孫了。”
我點開視頻，平板響起了女兒稚娕的聲音。
7
女兒的音容笑貌吸引住了母親的目光，我順勢把平板遞到母親手中，一邊播放一邊耐心地教母親使用。母親嘴裏一直是說弄不來，但手指仍努力地嘗試着。
女兒幼時的形象，使笑容再次綻放在老人臉上，母親比對着記憶中的模樣，邊看邊說，“真乖！真乖！”。
陽光漫漫移近牆角，影子被斜斜地拉長，地面上投射下屋頂的形狀，母親取下眼鏡，望望天，該上樓澆花了。
院子裏有兩隻舊水桶，用來收集洗菜水，我提着上了二樓平臺。
8
二樓平臺上，擺滿各種用過的大可樂瓶、泡沫盒子、破臉盆、廢塑料桶，在這些陳舊不堪形態各異的容器裏，冒出郁郁青青的蔥、蒜苗、生菜、紫蘇等各種植物。
記憶中曾作爲點綴的綠色，不知何時侵佔了近半個平臺。
母親也上來了，一邊澆水，一邊喃喃地說着，像在介紹她的每一盆作品，又像是和它們說着話就像是對自己的孩子。
水澆在土裏，葉子也被洗了個透，大半個平臺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漬。
9
風起了，細長的鐵絲上的衣服想脫離衣架的束縛，舒展着身體隨風起伏。
母親轉身收了衣服下樓去了。我獨自在平臺上張望，四周都是斜斜的紅色屋頂，還有圍牆圍起的小院。這些都是年少時嘻鬧的場所，那時沒這麼多圍牆，每條路都暢通，每個角落都有玩伴都有笑聲，真熱鬧。
空曠的院落裏滿是落葉，有些斑駁的牆面上還殘留着兒時歪歪扭扭的線條和文字，視線牽引着我一座座地辨認熟悉的房子院落，不覺那向陽的牆面也漸漸融入四周的暗灰中。
母親在樓下大聲呼喚，我應了聲，該是喫晚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