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沒我,但我全看見了

放一篇我公衆號裏的文章過來
因前一週準備來深圳,事多沒寫新文,這周後半找時間寫點兒東西

前些日子追了一部知名連續劇
看到後面有點失望

我覺着
一部戲能不能看“看邏輯”
好不好看“看細節”

邏輯帶着人走,起碼是嚴絲合縫
人帶着邏輯走,容易變成“神劇”

細節和邏輯都好,戲纔好看
這對編劇和導演的要求挺高
既要嚴謹又得會講故事
挺不容易的

就像之前朋友要我推薦幾本歷史書
給上中學的兒子做課外讀物
我也是本着“都好”這個原則

孩子的時間有限
我的建議也簡單:

如果只讀一本
你是沒有選擇的
《史記》

如果是兩本
在《資治通鑑》和《左傳》裏挑一個

想提前爲進入社會做點準備
就簡單讀讀《資治通鑑》
EMBA課程都用來做案例了
將來導師和老闆收拾你的招數基本都在這裏

想做個有魅力的人就讀《左傳》
你會知道中國男性羣體不是一直這麼猥瑣
他們曾經那麼有魅力
學不學得會不重要,知道好歹很重要

當然,最好三本都讀
做個《資治通鑑》似的聰明人容易精明而無趣
做個《左傳》似的人又容易被上面那種人整死
現如今單做哪個都很失敗
試着找個平衡點吧
(開玩笑)

說點兒正經的
爲什麼非要先讀《史記》
主要就是邏輯和細節都很好
而且這一本書同時辦了兩件事

《史記》是歷史,更是文學
司馬遷以文學的筆法
進行人物傳記的書寫
這也是同爲紀傳體的《漢書》不及之處

就拿我們爛熟的鴻門宴來說
或許有很多極妙的細節你沒有體會

班固將鴻門宴放在《高帝記》
內容雖多沿襲司馬遷的《項羽本紀》
但許多重要的場景被他捨棄了

例如:
每個人的座位安排、范增舉玉玦暗示
樊噲大義凜然的發言、沛公與張良的逃跑策略

刪除這些文字不是不行
更有歷史的樸拙感也不一定
但這也等於刪除了歷史書寫中的文學價值

《漢書》對座位設置隻字未提
顯然班固忽略了整個宴會過程因果的合理性
也就疏漏了主客之間微妙的應對關係

《鴻門宴》中
項羽、范增、劉邦、張良和項伯五人
司馬遷不惜筆墨指出他們坐在什麼方位:

“項王、項伯東向坐
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
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

整場《鴻門宴》
就是由這五個人的位置關係展開
然後再穿插項莊和樊噲的亂入
共同支撐起這場“精神肉搏”

通常語文老師講到座位
只會告訴你這代表尊卑差異
面東的項王最高
面南的范增次之
面北的劉邦再次之(坐范增對面)
面西張良最卑 (面向項羽,背靠帳門)

事情並不這麼簡單
這組位置關係一共二十八個字
卻產生了兩個明顯的問題:

第一,爲何項伯的座位可以與項羽同向
第二,爲何范增的地位高於劉邦

司馬遷當時已經不可能拿到現場一手材料
畢竟漢朝的301再厲害
親歷鴻門宴的老幹部也不可能活到武帝朝

司馬遷應該覺得
鴻門宴是因項伯牽線而成
他剛與劉邦結親,又是項羽的叔父
左右通喫,最適合主持這場“項劉會”
他坐在項羽身旁既方便控制全場氣氛
也利於潤滑劉項之間的交流

宴會又是在霸王軍中舉辦
亞父范增是“參謀總長”或“參聯會主席”的角色
在西楚軍中的地位僅次於項羽
(乾爹嘛,在事業上往往比親爹還給力)

從舉辦地的視角看
司馬遷將范增置於次尊的座位也很合理
這也是爲什麼鴻門宴會出現在《項羽本紀》
而不是《高祖本紀》的原因

回過頭來看
司馬遷在《鴻門宴》先讓每個人各就各位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會形成具體的畫面
增加讀者的現場感和想象力

當項莊舞劍靠近沛公時
主持人項伯急忙拔劍同舞
一時間
項莊咄咄逼人、范增暗中使力、霸王無言默許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局勢之緊張可以想象
一旁的張良應該是感同身受
纔會慌忙跑出去找樊噲幫忙

當樊噲隨後衝入帳門
背對門口的張良當然早有準備
面對門口而坐的項羽則是應激反應:

“按劍而跽”

項羽已經做好了拔劍斬殺不速之客的準備
半酣之際還有如此迅速的動作
不愧是西楚霸王

換作是我
看見一個長得活像泰森的壯漢突然衝進來
不是“按劍而尿”也得是“按劍而跪”了

緊接着,項羽質問樊噲:

“客何爲者?”

張良馬上解釋:

“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

項羽的座位面對樊噲、張良二人
所以明明是質問樊噲
張良代替回答卻顯得非常合理、毫不唐突
乍一看就像是項羽在詢問對面的張良一樣
同時又讓全場的焦點轉移到樊噲身上

張良這一答
一下子化解當下兩處的劍拔弩張:
項莊與項伯
項羽與樊噲

想象一下
樊噲撞開門衛衝入帳內的一刻:

張良早有準備
想必是頭也不回觀察對面項羽的反應
項羽正對帳門,反應最快
范增的視線則離開項莊和劉邦,轉頭向左
劉邦的視線離開項莊的利劍,扭頭向右
而項莊和項伯則停止舞劍僵在那裏……

這一秒鐘
空氣在霸王的大帳裏凝固
打亂了除張良外所有人的心理節奏
爲劉邦最後的逃脫埋下了伏筆

鴻門宴上
項羽一共才說了八句話四十九個字
其中四句與樊噲有關
足見“闖賬事件”的重要性

樊噲對答完畢後退坐至張良身旁
也就是靠近門口的位置
才能讓後來“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具有合理性

樊噲只有坐在門口
劉邦纔有機會打暗號要他出來
劉邦需要這個面對樊噲、張良而背對所有人的時機
張良隨後也才能偷偷跑到外面
跟兩個人商量如何逃跑顯得比較順滑

我想
司馬遷在寫此段前
一定蒐集了很多史料
然後反覆推敲每個人的相對位置
揣摩這對事態發展會有怎樣的影響

《史記》是紀傳體
是以人爲主的敘事結構
每個人的言談舉止都很重要
與其說座位是展現尊卑的高低
不如說是爲了描寫人物的需要

看似不起眼座位
其實是人際關係的座標
據此延伸出無限的可能

司馬遷創造了一個空間
讓人物可以在其中互動
隨着時間的流動
故事逐漸展開

人形成故事
故事成爲歷史

班固和司馬遷並稱“班馬”
他們講述了同一段歷史
班固講的是一羣死人的故事
司馬遷則把這羣死人寫活了

歷史的可愛和可怕之處都在細節裏
你的心有多細歷史就有多細

《史記》就是這樣一本書
讀的是歷史
看的是文學
品的更是味道

如果沒有司馬遷這點能力和敏感
體會不到時間和空間流動的細膩
就想當個好的編劇和導演
您說這不是扯呢嗎?

其實
讀者也是一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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