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記憶(四)

                        (四)螃蟹

國慶長假,但凡回老家,都要去湖陽,喫一次螃蟹,雪春、楊鵬同學多次給予熱情招待。今年我去了大隴,可在離開合肥前,還是收到了功華同學寄來的湖陽蟹。對諸同學的這般盛情,我十分不過意。他們卻說,沒什麼,嚐嚐鮮嘛,另外也希望有空寫寫我們湖陽的螃蟹。

是啊,是該寫寫螃蟹了!

小時候,站在村頭向東望,天際線上有個突出的小黑點。村裏人說,那是“wu(音武)山”。接着不忘補一句,“釜山的螃蟹好哎!背是青的,毛是紅的,還能在斜着的玻璃上爬,但平常人喫不到,都是出口的。”言語之間,彷彿聽見口水的吞嚥聲,還有欲得不能的遺憾,就如《西遊記》中衆妖說到喫唐僧肉一般的模樣。從此,對釜山螃蟹的渴望,根植於我幼小的心靈,並隨時間推移而俱增。

後來我才知道,那座山叫 “小釜山”,在石臼湖畔。小釜山當然不長螃蟹,螃蟹都在石臼湖裏,主產區則是在湖陽。湖陽人低調,品牌意識也不強,自家的好螃蟹常被別人貼上他家的標籤,打着這“湖”那“湖”的旗號,縱橫市場。不過,這種狀況有了好轉。前兩天德惠侄女告訴我,單位一同事與她老公說起,德惠老家的螃蟹好喫。她老公張口就來,“她是當塗的吧?”聽此言,我很欣慰。

記這一段,算是給當塗螃蟹、湖陽螃蟹正名。接下來,說說舟主人跟螃蟹的那些事。

那個時候,還沒時興養殖,老家的水塘河汊裏,自然生長着許多螃蟹,連田間溝渠裏也有,只不過個頭小些。

掏螃蟹,是少年們愛乾的一件事。螃蟹是穴居動物,喜歡在水邊打洞。找到洞口,先行觀察。如果洞口泥是新的,再有幾行螃蟹足印,那就鐵定洞裏有“貨”。清理完雜草淤泥,順着洞口延伸方向往下挖。見到更稀的泥水時,將胳膊伸進洞裏掏。摸到後,先摁住蟹背,掐住其身,往外一拽,便可得手。出洞後,用大拇指和食指抵住鉗子,或者抓住長腿,動作一定要迅速,不然容易蟹鉗夾住,很疼!

被蟹鉗夠慘,但更糟的是掏到蛇。因爲蛇也喜歡盤在水邊洞中,所以在行動前,必須判斷出洞主人是啥,這很依賴經驗。從形狀上看,螃蟹的洞口是扁的,還會堆些泥土,而蛇的洞口是圓的,邊緣也光滑;從位置上看,螃蟹洞半隱半現於水邊,而蛇的洞一般在水上方,完全在水下的是黃蟮洞。要是弄不清,一手下去,抓條蛇出來,魂都嚇得不在身上。

掏螃蟹好玩,但太刺激,不合舟主人行事風格,我更喜歡用網粘螃蟹。

“秋風起,蟹腳癢”。到了深秋,螃蟹像受了神的旨意,趁着夜幕,從塘到溝,從河到江,一路遷行。這正是粘螃蟹的好時節。

當最後一抹餘輝褪去,大青山成了一道剪影。月亮升起,夜色漸濃。我與表哥小虎提着風燈向着姑溪河邊那條小溝進發。選好下網點,小虎用長竹蒿將粘網挑起,慢慢地送到溝心,用小樹枝固定岸上一頭,貼着水面綁一個浮子,在稍上處繫個小銅鈴。萬事俱備,只欠“秋”風。只等風起,螃蟹行動,若從此過,觸上網,便難逃。

漫漫長夜,等待中的枯燥,壓制住起初的新奇,我昏昏欲睡,半夢半醒,突然鈴聲在風中響起,“中了!”趕緊湊到水邊,浮子也在上下掙扎。小虎不緊不慢地開始收網。不一會,風燈的弱光中,一隻大蟹被困網中央。不過,我到現在也沒搞明白,螃蟹被網粘住,爲什麼自己擺不脫?

那一晚收穫不少,可我們一個也沒喫着。第二天早上,全被姨媽拿到護河街上賣掉了。儘管知道味美,但家裏人總覺得,螃蟹沒什麼肉,喫掉浪費,還不如多換些錢。

印象中第一次自己喫蟹,是我七八歲時,父親的戰友們來家裏玩,他們買來一堆螃蟹。我與妹妹混在其中,大快朵頤。可能喫得太多,弄了一身紅疹,奇癢無比。圖了一時痛快,換來幾天痛苦。

後來,生活有了改善,螃蟹不再稀奇,可價格並不便宜,加之性涼,不能常喫。可有一條,有貴客,必有蟹,這是我們當塗人的講究。講究的當塗人,通常將螃蟹作爲最後一道菜端上。因爲坊間有言,“蟹過無味”,品過螃蟹,再喫他菜,盡失味道。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此時,東道主大喊,“上螃蟹!”一聲迴應,沒過多久,螃蟹蒸好上桌,金燦燦、熱騰騰,每人至少兩隻,還有富餘,保準讓你過癮。捉一隻在手,掰開殼,剔去腮,挑出胃,扯下鉗與腿,再撇開蟹身,就可以開吃了。先從蟹黃或蟹膏下口,這是精華。爾後順着肌理,剝開蟹身,這最鮮嫩。最後處理鉗與腿,到了這時,多數人已不再有耐心,隨便咂一咂,便吐去。因此,當塗人總想不通,那啥地方人,怎麼喫個螃蟹腿,還要用小剪子、小鉗子、小錘子折騰半天?!

老家人喫蟹,不拘泥於形式與方法,甚至有些粗魯,但理念很高標、很自然——追求原汁原味,不用姜醋。因爲姜醋一衝,便會奪了蟹的本色原味。現在有些地方喫蟹,居然還在姜醋里加上糖,令人難以容忍。

喫蟹沒姜醋可以,但不能無酒。若沒酒,那就像梁實秋講的,是“大殺風景的事”。啤酒不夠勁,黃酒喝不慣,紅酒有些“裝”,必須是白酒。白酒的烈與辣,正好對沖掉蟹的涼與腥,餘下的就只有無與倫比的鮮美了。

這道理,古人很懂。“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一酒一蟹,有滋有味,若得如此,夫復何求?東晉人畢卓一生無建樹,但就憑几句簡單、真性之言,他被後世尊爲“蟹神”。愛美食勝過一切的,還有西晉人張翰,因想喫家鄉的蓴菜與鱸魚,留下一句“人生貴適意”,隨即掛冠而去,從此“蓴鱸之思”這一成語,便標註了他的風雅與傳奇。

他們的言行風格與橫行張揚的“介士”何其相似!相比他們,舟主人卻有太多的聲名、職位、利益的糾纏羈絆,儘管我是如此地思念故鄉,如此地嚮往自由與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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