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紅耳兔小姐姐
封面插圖：Aeppol
文中配圖：電影《廊橋遺夢》
1
康慈走的那天，發了一封熱情洋溢的郵件，承諾以後誰要來上海，就找他，還留下來自己的手機號碼。
大多數人在這封過分殷勤的郵件還是未讀狀態時，就飛速刪掉了。
也對，在二十幾歲的年齡裏，分分合合，來來去去本就跟喫飯睡覺一樣稀鬆平常，誰又會真的在意一個不起眼同事的離開呢。
康慈的確不起眼，在這裏幹了兩年的系統開發，除了跟前後左右的人熟識一點外，其他人或許連他的名字都很模糊。
我是他的正後桌，望他的後腦勺，也望了兩年，以至於他頭髮的稀疏分佈都一清二楚。我收到郵件後，簡短而官方地回覆了一句，祝你前程似錦。
說實話，這跟他小作文似的告別郵件比起來，敷衍之意藏都藏不住。
可康慈又秒回了一封誠意滿滿的郵件。
“南翔小籠包和我一起在上海等着你。”
2
康慈是上海人，家住南翔，大學跑來南京唸書，畢業後，留在南京工作了兩年，直到最近被他父母一天一個電話的催着回去，說是工作都幫着找好了。
我在後面，經常能聽見康慈用着吳儂軟語跟他父母抗爭，聲音不大，但力道很足，我在後面都能看見他雙耳赤紅。
但似乎，康慈失敗了。他扔下手機，跑茶水間狂喝水。我也假裝去打水，實則是八卦。我揶揄他，幹嘛放着浪奔浪流的上海灘不回，跑來無親無故的大南京當金陵孤兒。
康慈咕嚕咕嚕地灌完一大杯水後，長嘆一口氣說，你不懂。
我是不懂，反正我也不想懂，彼時我生活得不要太滋潤。有一個家底豐厚的大學男友不離不棄，有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撐撐門面，更重要的是父母給了一副好皮囊，我自覺天底下的好運，都在圍着自己打轉。所以，普通不起眼的康慈，在轉身離開後，我就忘了他。
晚上，男友李瑋約我去新街口喫飯，席間他拿出一枚卡地亞戒指求婚，跟我說，我的纖長手指跟這璀璨莊重的卡地亞可不要太配，如果再搭上Channel 的裙子，簡直就是流光溢彩的仙女下凡。
我微微有些惱，因爲我今天隨意穿着一件素色棉裙就出來了。我自覺舒服自在就可以，可李瑋喜歡暗戳戳地示意我不要掉了自己身份。當然，除了這點不滿意外，李瑋還是一個非常合格的男朋友。
於是我壓下心底的不快，嬌嗔地說：“不好意思嘛，因爲今天出門比較匆忙，不知道你會搞出這麼大動靜。”
李瑋眉頭鬆了鬆，攬着我的肩膀說，這才乖。但我的眉頭鎖了鎖，在李瑋的視線之外。
3
康慈在離開前的一個月，變得異常活躍，他給身邊的每個人都認真地寫明信片，爲此還熬了夜。
我也收到了一張明信片，封面是西藏的納木錯湖。他在明信片裏，對我的總結是，一個像風一樣的女子。
我很詫異康慈的眼毒。明明我每天都困在這一平米的格子間裏無法動彈，明明我每天都在沒出息地圍着李瑋打轉，爲什麼只有康慈看出來我的不安分。
“因爲你只要說起大一那年獨遊西藏的經歷，眼睛裏都放着光。這也是我送你這張明信片的原因。”康慈解釋說。
我回想了一下，發覺自己在過去兩年，還真是逮着機會，就拉着他翻來覆去地說那些陳年舊事。
“那麼你呢，你又爲什麼不願意回上海？”
“我老媽託關係給我找了一家事業單位的工作，跟我現在的專業和愛好毫無相關，唯一優點就是穩定，十年如一日的穩定，我幾乎能看到自己六十歲退休時的樣子。”
康慈說完，長長嘆了一口氣，手裏的啤酒罐子被捏的嘎嘎亂叫。
這是我倆在南京的最後一次喫飯。分別的時候，康慈沒有叫出租車，而是找了路口的小單車，朝我揮揮手後，一腳跨上去，很快沒入了人羣裏。原本還覺得土氣的格子襯衫此刻迎風鼓了起來，竟有了些許少年的味道。
我瞧着他熟悉的後腦勺，莫名生出了同病相憐的心酸。
4
康慈不久後回了上海，我的前面座位空了幾天，然後又填滿了。來了誰我不甚關心，反正日子也就這麼一天天過着，只是耳邊突然沒了熟悉的吳儂軟語，有點不太習慣。
同樣讓我越來越不習慣的還有李瑋對我變本加厲的控制。自從求婚成功後，他就不停指使我穿越來越昂貴的衣服，戴越來越精緻的項鍊，挎越來越名貴的包包。
當然，花錢這一塊不必我操心，李瑋刷卡很慷慨，他時常在各種宴會上，讓我挽着他的手，接受四面八方的驚歎。
這讓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展示在櫥窗裏的精緻芭比，所有的真實都被擋在了明亮的玻璃之外。
吵架不可避免，我抗議李瑋的專制霸道，李瑋則滿臉無法理解，他說如果換做其他女人，早就感動到非嫁不可，就我還這麼挑三揀四。
這種感覺，就像你明明很喜歡米粥和青菜，可是有人真切地給你點了牛排和烤雞，還不停地說，喫吧喫吧，後面還有鰻魚飯。
吵架吵多了，就是鈍刀割肉，總有一天會命中要害。
這一刀來自李瑋的父母。我和李瑋正式拜訪的那一天，李瑋的父母端坐在沙發上，眼神裏的盛氣凌人彷彿要將人穿透。
李瑋在旁邊不停地誇讚我，從我畢業的學校到我的家庭背景，事無鉅細，並且再三承諾，結婚後，我定會是一個孝順持家的好兒媳。
我驚訝地看着李瑋，李瑋並沒有看我，他還在單方面描繪着我全職太太的美好願景。李瑋的父母終於有些許滿意。我卻怒火中燒，我前面二十五年的拼命，可不是想兌換一張家庭主婦的通行證。
終於，我按捺不住，跳出來打斷了李瑋。這下不得了，李瑋和他父母同時臉色陰沉，彷彿眼前據理力爭的我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結局可想而知，我和李瑋黃了，毫無退路的黃了，因爲李瑋說，我觸犯了他的父母，和他的尊嚴。這句話彷彿是說我惹怒了上帝。
我也很想說，你們同樣惹到老孃了。但終究沒說出口，扭頭落荒而逃。
和李瑋分手後，我想到康慈說，上海有小籠包等着我，於是火速辭職，然後收拾了一個超大行李箱奔去了高鐵站。
兩個小時後， 康慈在上海虹橋站，從我手上接過了行李箱。
這讓我不由感嘆，科技真是第一生產力，能讓分手都變得如此有底氣，說此生不復相見，就真的分分鐘甩君千里。
5
大半年不見，康慈竟比之前還凌亂。我問他，不是說要回來養老的嗎，怎麼現在把自己整得跟個流民一樣。上海的風水就這麼不養人？
康慈抓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南翔小籠包怕是要遲些日子兌現了，回上海後，爲了逃避父母的苦心安排，連家門都沒入。最近剛拉了幾個老同學搞電商創業，砸錢砸得太猛了，以至於現在窮得只能喫土了。
我拍拍胸脯說，等我在上海落了腳，就包你達到溫飽線，算是報答今天接風洗塵的恩情。
康慈憨厚地笑了幾聲，又抓了抓頭。我發現他的後腦勺竟生出了幾根白髮，心裏頭又猛一陣難過。
但想在大上海紮根並不容易，我花了兩個月時間才找到一份外企銷售的工作，雖然辛苦，但好在工資還不錯。我很快適應了上海的快節奏，工作起來，連走路都是帶着風。
但康慈的創業之路並不順暢，我需要時不時請他喫個飯，讓他不至於喫泡麪喫到吐。
康慈租的房子很小很簡陋，這跟他自己家那三層精裝小別墅比起來簡直是雲泥之別。我沒有去過康慈家，但在他的朋友圈裏見過，他偶爾會被他媽拉回去喫個飯，順便再做做思想工作。
康慈每次從他媽那裏回來，心情就很低落。我有時會陪着他喝幾口啤酒，陪着他一起暢想宏圖偉業。我經常舉着酒杯說的話是，康慈，祝你前程似錦。
康慈就光在那笑，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我們像兩個窮開心的傻子，既融不進這背後五光十色的霓虹，又找不到明天的璀璨出路。
但又有什麼關係，康慈說，生命不息，戰鬥不止，生活的本質就是往死裏折騰。
多有道理啊，我贊同到五體投地。
6
等康慈的事業真正走上正軌已是三年之後，我和他都成了二十八歲的大齡單身男女。康慈還是一如既往的忙，不過再忙，他還是會趁着去外省見客戶的機會，到處走走。
而我也因爲工作的緣故需要天南地北的出差，雖然累，但樂此不疲。
有一次，我們不可避免在同一個城市遇到了，南京。
此時，正值南京的深秋，梧桐葉子落了厚厚一層，鋪成了一條金黃的小徑。繞着南京的古城牆，我們走了一圈又一圈，眼前是幽綠的玄武湖，頭頂是瓦藍的天空，遠處是青黛的羣山，周圍的空氣彷彿都自帶清新劑。
康慈因爲工作的關係，比之前要健談很多，我們隨意聊着，隨意走着，隨意笑着，但我們唯一不敢隨意的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和一個人做朋友太久了，就不想打破舒適圈，在這點上，康慈跟我很相似，甚至有的時候，他的眼神比他的行爲更能出賣他。
但我萬萬沒想到，在這裏會遇到李瑋。
他正和一個年輕女孩子手挽手走在湖邊。我老遠就看見了，可是兩邊並沒有小路能讓我立馬拐出去。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我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康慈的手，康慈愣了一下，然後擡頭看見了李瑋。
他反過來抓住我的手。這時我們離李瑋只有幾米遠了，李瑋終於看見了我。他的笑容立馬僵住了，但還是很紳士地同我招了招手。
“好久不見。”李瑋說。
“好久不見。”我有些許緊張。康慈則緊緊握着我的手。
李瑋還想說些什麼，但看了看我身邊的康慈，就停頓了一下，開始介紹身邊的姑娘。“這是我的女朋友。”李瑋說。
“這是我的男朋友。”我此時像個爭強好勝的小女生，趕緊把康慈推了出去。
康慈微微停滯了一下，但還算反應快地，趕緊把我攬在懷裏。
李瑋瞧着康慈，眼神裏有光在明明滅滅，接着他侃侃而談，說他們的家族企業在這幾年又開了幾家分公司，有一家正準備上市，並且好心地建議，如果我們想回到南京定居，他可以介紹很多不錯的工作，因爲人脈很廣的緣故。
李瑋的話讓我有些打哈欠。他總算有點眼力見兒地適可而止，然後朝我伸出手。“那麼再見了，祝你……萬事順意。”
我猜他本想說祝你幸福，但生生拐了彎。
“謝謝，祝你前程似錦。”我也大方地伸出手。
等李瑋他們走遠，康慈已經笑得前俯後仰。
“祝你前程似錦，哈哈，你怎麼來來回回就會這一句啊。”康慈說。
“難道你不覺得這是最喜聞樂見的祝福嗎？沒有人會跟自己的大好前程過不去。”
我一邊說，一邊想抽出手，可康慈不肯放。他看着我，我瞪着他，一分鐘後，我投降了，然後任着康慈胡作非爲。
夕陽這時候在湖面鋪出了長長的餘暉，像我們倆的影子一樣長，像我們倆的往後餘生一樣長。
祝你前程似錦。我偷偷對着夕陽下的康慈又重複了一次。
夕陽像是聽見了，也在偷着笑，然後悄悄躲入了西山頭。天地昏黃，但我心中一片澄明。
康慈，你纔是我一直想奔的大好前程。那麼，祝我前程似錦吧。我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