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蹄

01



“顧嶼,又加班?”


“是啊。”


“真刻苦,不虧是研究生,好好努力啊!”


顧嶼的肩膀上受了老同事重重地一拍,然後聽着一羣人被那老同事張羅着要去喫宵夜。


是小龍蝦還是燒烤,是火鍋還是串串。


熱熱鬧鬧的聲音散去。


顧嶼往電腦底下一看,原來已經已經晚上九點多了,他這時才感覺到肩膀和手臂都麻僵得不行。


他站起身,藉着給自己衝杯咖啡的藉口,進了休息室,然後端着杯熱騰的咖啡,走到走廊上透口氣。


顧嶼是蘇州人,杜荔也是,江南水鄉養出的人,總生着一股靈秀之氣,這在杜荔身上更是表露無疑。


當年兩家就隔着一條江,中間有座橋。


杜荔小了顧嶼一歲,可從小就是男生堆女生堆裏的老大,不像顧嶼一樣,是個不被接受的怪物。


小孩子總喜歡熱鬧,成天見顧嶼不是在寫作業就是在看書,又不會說話,一個個都喊顧嶼是書呆子,怪物。


那時顧嶼的奶奶就會從織房裏扶着牆出來,一雙昏濁的眼睛先是把圍着顧嶼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看上一遍,然後笑呵呵地問:“這是老李家的幺兒吧,這是張家的那個老二吧,哎呦,這是王家那個最大的吧,看看,長得可真可愛。來,來奶奶這裏,奶奶這裏有糖,來,過來,別打擾嶼嶼寫作業,他要寫不完作業老師會罵他的,來,來奶奶這裏喫糖。”


然後那些小孩子會一下子撲過來,哄搶走奶奶兜裏所有的糖。


顧嶼那時候只會坐在小板兜上,擡着頭巴巴地看。


他知道,奶奶爲了把這些孩子趕走,把他一個星期的糖全拿出來了。


他那時候太小,不懂得什麼是委屈,連出生都沒哭過,最厲害的也就是紅了眼睛。


那是五歲時候的事,還是六歲七歲,顧嶼已經記不清了。


村裏每天都在發生同樣的事,賣豆腐家的每天晚上在磨豆子,早上再早早起來推着車賣;養鴨地撐着一杆竹杆,在水裏劃一下,撐出去老遠,鴨子被船漿划起的水波驚得一隻只縮着脖子,一墩一墩的;小商鋪打起煤油燈,擺出香菸盒和水果糖。


可顧嶼對第一次見到杜荔時發生的事,一直深刻在心。


那是個很平常的中午,太陽把樹葉曬脫了顏色,地上到處是白晃晃的亮光,船劃過江,鱗鱗的光亮像星星一樣地閃亮。


顧嶼寫完作業,看奶奶在織房裏忙,就悄悄從 家裏出來。


昨天,他從學校抱回了一隻耳朵被棒棒糖棍穿通的小狗。


那狗是顧嶼在學校草叢裏找到的。村子裏的狗都很能生,一生就是十隻以上,黃奶奶家去年的那隻黑狗就生了二十隻,全被黃奶奶一隻只送走了。黃奶奶家裏就她一個人,黃爺爺早就去世多年,她的兩個兒子都在外地娶了媳婦,過年都是不回來的。黃奶奶養那黑狗就是要它陪自己下葬,本來抱來養時就要給狗做絕育,但黃奶奶那時看大夫才把刀拿出來,那狗的兩隻又圓又黑的眼睛裏竟然像人的眼睛一樣滿含着淚水,簡直就是一個懦弱膽小的人在苦苦哀求着她。


黃奶奶當時說這狗命不好,被她買來做陪葬了,如果先死了,就要先扒個坑埋了,等她走了,讓親戚鄰里的,再把那狗的屍骨挖出來跟她葬一塊;如果是她先走了,這狗也就得跟她一塊走,喫佛唸佛一輩子,臨來可能還要害一條狗命,現在再要叫它受一刀,實在心裏過意不去。


顧嶼的奶奶最討厭狗毛,所以不許顧嶼養狗,本來去年黃奶奶也抱了一隻要送顧嶼的,那是隻灰色的沒有一絲雜毛,眼睛黑得就像兩顆黑瑪瑙的小狗。黃奶奶說特意給顧嶼留了只最好看的,可是被奶奶好話勸退了。


顧嶼想養狗很久了,所以昨天看到草叢裏,一隻全是血的狗被人丟在那裏,顧嶼就控制不住把它抱了回來。這當然不能讓奶奶知道,所以他把它藏在了一個小土洞裏。


顧嶼從土洞裏抱出小狗,拍掉它身上的泥,把衣服裏藏的饅頭拿出來,了一點往小狗嘴裏喂,小狗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了舔顧嶼的手指,卻是對那塊饅頭一點都不感興趣。


小狗已經餓了兩天,而且它耳朵上的傷也要找大夫處理,現在再不喫東西,顧嶼很怕小狗撐不住。


顧嶼一隻手托住小狗的下巴,另一隻手去小狗的嘴,想把饅頭賽進去,結果試了好久,小狗都是咬緊着牙齒不配合,正在他和小狗大眼瞪小眼時,突然褲子被人拉了拉。


“哥哥,可愛,哥哥,可愛。”



02


 顧嶼低下頭,看到一個像洋娃娃似的小女孩正睜着大大的圓圓的眼睛,兩條馬尾辮因爲她剛跑過來還在一晃一晃地擺着,她擡着頭用一種滿是看到生日禮物的高興的表情看着他,伸出手想要抱一抱小狗。


 顧嶼抱着小狗一下子往後退了一步,小孩子敏感的心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

可下一秒,那女孩的眼睛裏就滾出一顆又一顆亮晶晶的淚珠,小小的嘴脣也向上撅起,可是她哭的很安靜,如果不是看到她滾下來的淚珠,顧嶼根本不會覺得她在哭。


 他猶豫着,還是把小狗放進了女孩的懷裏,女孩馬上抱緊了小狗,咧嘴笑了起來,顧嶼看到她的臉頰兩邊各有一個小小的酒窩。


 “荔荔,荔荔,你跑去哪了?”


  顧嶼這才注意到,有一輛雪白的汽車停在了不遠處,一個穿着打扮像電影裏那些坐辦公室一樣的女人,正踩着可怕的高跟鞋急急地喊。


  女孩聽到喊聲,抱着小狗往回跑。


  顧嶼追過去,想要回小狗,可那個女人已經踩着高跟鞋跑過來,把女孩一把抱到懷裏坐進了車裏。


  然後,顧嶼只能看着汽車噴出一股尾氣,‘轟’一聲走了。

那是顧嶼第一次知道,有些東西就算抱得再緊也會失去。


對於突然失去一隻小狗的顧嶼來說,天沒塌地沒陷,學還是要上。


  那時顧嶼已經上五年級,他的成績一直讓他成爲了老師眼裏的驕傲,老師爲了不讓別人打擾到他的學習,再加上顧嶼長得比一般男生快的原因,所以一直坐的都是教室的最後一排。


  沒有同桌的顧嶼,加上不愛說話,又不愛跟男生瞎玩,又有老師一直在課上的表揚,顧嶼很快成了全班壞學生的眼中釘,普通學生眼裏要遠離的對象。


  顧嶼沒想到會再見到昨天搶了他小狗的女孩,他今天進教室時,是有聽到什麼新來的學生,轉學生什麼的,但一直沒有想到會是昨天的女孩,因爲她看起來實在不像一個該上五年紀的學生,顧嶼覺得她應該上三年級纔對。


  可是杜荔不僅就是那個轉學生,她還一來,就甜甜地朝老師笑,說要坐自己身邊。


  顧嶼看似在看書,其實手心裏都是汗,他一邊不想讓女孩離他太近,一邊又想她過來好向她要回小狗。


  他聽到老師說:“杜荔同學想跟顧嶼同學坐一起,那以後可要好好學習。”

    “老師,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又是那脆生生,全是激動高興的聲音。


  就這樣,顧嶼多了一個同桌杜荔。


 顧嶼第一次跟杜荔要回小狗時,杜荔只是吐了吐舌頭,杜荔吐舌頭的樣子也像只小狗。


  顧嶼第二次再跟她要,杜荔就皺起細細的眉毛,眼睛也有些發紅,然後聲音就像從鼻子裏發出來的一樣,嗡嗡的。


  “你不是把它給我了嗎?你怎麼可以又要回去,媽媽說言而無信的男生,長大了只能去當工人。”


  顧嶼只能再也不提那隻小狗的事。


  可過了幾天,上英語課時,杜荔悄悄推了推顧嶼的手,然後把書包打開,一隻小小的毛葺葺的頭從杜荔芭比公主的書包裏鑽了出來。


  “你看,它是不是胖了很多。”杜荔將小狗從書包裏抱出來,要讓顧嶼抱抱看,看她是不是有把小狗養得很好。


  顧嶼注意到小狗的耳朵那裏有一個圓圓的棕色的印子,他伸手摸了一下,杜荔以爲顧嶼在怪她沒有把小狗治好,她摸着小拘的頭道:“媽媽說,小狗的傷太重了,它整隻耳朵都被刺穿了,村裏面的獸醫醫術又有限,所以治不好了。”


  “可是你把小狗照顧得很好,我想就算小狗在我身邊,我也不能把它照顧得這麼好。”


    “真的!”杜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顧嶼只點了點頭,他想,杜荔真的是一個很容易就高興的女孩。



03


  顧嶼一直在刻意地和杜荔維持着同桌的關係,杜荔曾幾次邀請他去她家玩和看小狗,顧嶼都沒同意,除非杜荔把狗帶到學校,顧嶼纔會跟她多說幾句話。


  很快,迎來六月期末考時,杜荔的生日也臨近了。


  當時,顧嶼還聽到杜荔和她的好朋友開玩笑說:“如果生日比期末考試早就好了,那她就可以許願科科滿分了。”


  可是杜荔的生日是在考完試後的一週,六月十七號。


  杜荔在班級里人緣很好,長得又好,不管是男生女生都很喜歡她,所以雖然杜荔的生日已經在放假的時候,但還是全班的同學都去了。


  顧嶼是最後一個到的,他本來已經打定主意不來的,他並不怕被孤立,這在杜荔來前就是了,可杜荔發紅的眼睛逼得他不得不再一次點了頭。


穿過長長的鵝卵石鋪成的小道,是一座白色很像宮殿似的院子,裏面燈火透明,玻璃上映出一張張笑臉。


  可這是顧嶼進去前的樣子,顧嶼的到來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所有的熱情,一張張還來不及收起的笑臉,就這麼呆呆地朝他看過來。顧嶼站在門口手足無措,他背在身後的手指被野玫瑰的刺刺破,有紅色的血一滴滴地滴在了地板上。


  直到杜荔驚呼了一聲,推開人羣,戴着一頂水晶的皇冠向他跑過來,像極了一位義無反顧私奔的小姐。


  顧嶼訥訥地將野玫瑰遞上,那是他從黃奶奶家院子裏挖來的,黃奶奶說要想玫瑰一直開着,就要把根也挖出來纔行。


  他看着杜荔伸出手有些害怕,不知道該怎麼去接的樣子,他連忙道:“我給你種在院子裏吧。”


  他剛纔看到杜荔桌子上擺了一堆的禮物盒,有幾個被拆開了,想起自己進來時,他們都圍在桌子邊,全是一片的歡笑聲,而杜荔被圍在最中間,臉上笑得露出了兩個小酒窩。


那幾個被拆開的盒子裏,應該都是杜荔喜歡的。


看着顧嶼握着野玫瑰,轉身出去,杜荔也要跟上,但她的好朋友喊住了她。

杜荔是壽星,生日會沒有壽星算什麼生日會。


  顧嶼找到剛纔給他開門的阿姨,跟她要鐵鍬,那阿姨看他拿着一株野玫瑰,手指縫裏全是血,被嚇了一大跳,一邊給他找鐵鍬,一邊驚呼現在的小孩子可真是,個個不得了了。


  還這麼小呢,就懂得討女孩子的歡心。


  也不知道夫人怎麼這麼晚還不回來,不是說好要給小姐過生日,五點就回的嗎。


  肯定又是那位先生,哎,真有本事。


顧嶼拿了鐵鍬,那阿姨好心給他找了幾個創口貼,貼到手掌心上,顧嶼低低向她說了聲謝謝。


他走進院子裏,月光在樹葉間投下一點點瑩白的影子,人一晃就滅了,但立馬又亮了起來。


  顧嶼找了一個很偏的地方,把野玫瑰放在地上,用鐵鍬開始挖土。


  泥土被翻開還是溼潤的,有一股很新鮮的草料籽味。


  顧嶼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等他覺得有自己小腿那麼高時,他就把野玫瑰扶着種了進去。


  拿着鐵鍬走回來時,就聽到了汽車的嗚笛聲,一束刺眼的白光掃過顧嶼,投在了牆上。


然後車上下來的正是杜荔的母親,不過,他身邊還有一個男人。


顧嶼只怔怔地看着,倒是那個阿姨聽到汽車的聲音忙出來開門,沒注意到顧嶼手上還拿着鐵鍬,更沒注意到顧嶼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是怎麼敢對着一個比他高了一半的男人,一下子揮出了鐵鍬,把那男人的腿打腫了老大一塊。


  杜荔的母親尖叫了一聲,那男人卻是被打得往後靠在了汽車蓋上,杜荔的母親反應過來,忙去扶他,但那男人卻是看着顧嶼手上的鐵鍬,還有點後怕。


  “快拿走,快拿走!”杜荔的母親朝阿姨叫,那阿姨這才驚醒過來,趕緊去搶顧嶼手上的鐵鍬,顧嶼手一鬆,阿姨趕緊搶過來抱好。


  那男人這才由得杜荔的母親扶起來,他像是這時候纔看清顧嶼的樣子,不大確信道:“你是......顧嶼?”


  顧嶼搖了搖頭,沒跟杜荔告別就走了。


  回去時,他沒有把遇見顧澤風的事告訴奶奶。


  奶奶一直當兒子是太忙,所以把顧嶼交給她來帶,雖然每年都不回來,也沒抱怨一句。


可今天,他親眼看到顧澤風在下了車後,杜荔的母親給他正了正領帶,而顧澤風則是把手放在了杜荔母親的腰上。


顧嶼一晚都沒睡着,翻天覆去地想顧澤風和杜荔母親的事,他害怕顧澤風早就認識杜荔的母親,更害怕顧澤風就是杜荔的爸爸。


04


  早上顧嶼擡了把小板兜,坐院子裏寫作業,院子裏有棵老榕樹,樹腰比三個小孩張開手抱起來還粗,奶奶說這是顆百年的榕樹,只要根不死就會一直活着。


  奶奶還說,人也要跟樹一樣,只有腳踏實地的活着,才能活得久。


奶奶正在竈臺裏忙活着,要給顧嶼蒸年糕喫,這年糕是前兩天奶奶拿了糯米去作坊裏磨出來的,又軟又糯。年糕最易放,喫不完的泡水裏,一年也壞了。


  奶奶總說多喫點年糕,多長高點個兒,將來好有出息。


  聽到蘺芭門被推開的聲音,顧昀一擡頭就看到了顧澤風。

   顧嶼本來以爲,昨天顧澤風被他打了一鐵鍬,就算不是惱羞成怒,也肯定沒臉再來見他,這個被他丟棄的兒子。


可顧澤風不僅來了,還帶來了杜荔和杜荔的母親。


 “奶奶”顧昀朝着竈房跑,竈房全是糯米的香味,奶奶聽到他的聲音,從壁爐裏擡起頭來,“怎麼了,嶼嶼,餓了嗎,奶奶馬上就做好啊!”


  “奶奶,我突然想喫炸年糕,我們換炸年糕好不好?”


  “炸年糕啊,不是奶奶不給你做啊,嶼嶼,那油炸的東西喫多了沒好處,嶼嶼聽話,喫蒸得最營養了啊。”


  “那我們炒的好不好,奶奶,我不想喫甜的。”


  “炒的啊,嶼嶼,這個放中午喫好不好啊,早上可不能喫太油的,會”


  “媽”


  顧昀一慌之下,擋在奶奶面前道:“你出去,出去,這裏不歡迎你!”


  “嶼嶼,這”


  奶奶把老花眼鏡戴起來,因爲要朝火棍上吹氣的原因,她把老花眼睛給摘了,本來就已經看不大清,摘了眼睛就只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嶼嶼,這是你爸吧!”


  顧嶼不想回答,可奶奶的話他不能不回答,所以他點了點頭。


  奶奶臉上的笑都藏不住,拉住顧嶼的手道:“快,快去叫爸爸!快!”


  顧嶼被奶奶拉到顧澤風的面前,奶奶一個勁地催顧嶼叫爸爸,顧嶼知道奶奶只是怕他跟爸爸不親,才這麼急,他張了張嘴,想爲了讓奶奶放心,就喊一聲吧。


  “爸!”


  顧嶼只張大了嘴,看到杜荔跑進來時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後面跟着一臉尷尬的杜荔的母親。


  “這......”奶奶看了看杜荔,又看了看顧嶼,“這......”


  “媽”杜荔的母親看顧澤風抱起杜荔,她也走上前來笑地喊了一聲。


  “你......你喊我媽?”奶奶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昏濁的眼睛從來沒有這麼仔細地看着人,可很快,那雙眼睛變得更加昏濁,她緊緊地拉住顧嶼的手,訥訥道:“走走,都給我走,嶼嶼跟你們沒關係,我自己帶,我自己帶他。”


“媽,我有事跟你說。”顧澤風對杜荔道:“去跟哥哥玩。”


  又示意杜荔的母親帶杜荔和顧嶼出去。


“奶奶”顧嶼抱緊奶奶,把頭埋在奶奶懷裏,“我不想走。”


  “嶼嶼乖,聽你爸爸的。”


  杜荔伸出五根短短的手指,牽住了顧嶼道:“哥哥,我們走吧。”


  那天奶奶跟顧澤風談了很久,等顧嶼回來時,奶奶就跟他說,跟你爸爸走吧,他會讓你有出息的。


  那奶奶呢?


  奶奶是要入土的人了,還記得你黃奶奶吧,她說要找那條狗作伴,奶奶要是跟她走得近,就不讓她殺那狗了,跟她一起做個伴得了。


奶奶知道你喜歡狗,到了城裏,你爸爸會給你買一條,而且還會帶你去新學校,不會再受那些壞孩子的欺負。



05


顧嶼很快離開了蘇州,跟顧澤風一家來到了上海。


  也是在那時候他才知道,杜荔的母親爲什麼會突然帶杜荔回蘇州,原來是來避難,因爲杜澤風那段時間生意出了問題,被對家控告他有漏稅的行爲,怕連累到杜荔和她母親,所以讓她們回了蘇州,後來顧澤風找了個厲害的律師把官司打贏了,就回來想把兒子也一同接回去。


  顧昀一直沒喊顧澤風作爸爸,就更不可能喊杜荔的母親作媽媽,被接到顧澤風家裏兩年不到,杜荔的母親從原本對他還客客氣氣的態度,有一天卻突然翻了臉,指着他罵是沒媽養的雜種。


事情的起因是顧澤風太忙,趕不回來喫晚飯,阿姨做好飯,顧昀就以沒胃口躲在房間裏看書,阿姨怕被主人怪罪,所以一直在門口叫他出來喫飯,但顧昀只裝沒聽見,然後杜荔的母親突然就衝過來,把門推開罵了他。


顧昀沒有回頭看,也沒說話,只是等杜荔的母親罵夠了,讓阿姨去把杜荔找回來喫飯時,才走過去,一把打開衣櫃的門,把在他這裏躲着,要跟他玩躲貓貓遊戲的杜荔一把拉了出來,推到杜荔母親的身上,然後門“砰”地關上了


  那晚,杜荔的母親就坐着救護車去了醫院。


  顧澤風回來已經是兩天後,他回來是要來拿換洗的衣服,顧昀發現顧澤風瘦了很多,顧澤風以前在他面前總是一副威嚴的父親的樣子,雖然顧昀不想將他當父親,可也沒辦法否認這種血緣關係。


  顧昀看着顧澤風,彎着腰從衣櫃裏找衣服,然後把衣服扔在牀上,又從衣櫃上面扛下一個行禮箱。聽到顧昀進來的聲音,顧澤風頭也沒擡,眼底的烏青更深了一些,“你媽她懷孕了,又流產了,現在在醫院裏住着,我要去陪牀,你妹妹跟你在家裏,由阿姨帶着,你多照顧點你妹妹。”


  顧澤風說完,見顧昀還不走,眉峯聚成一座山,他嚴厲地看着他這個唯一的兒子,想從他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看出些害怕和心虛來。


  可顧澤風失望了,顧嶼什麼表情也沒有。


  正是這種失望,讓顧澤風后來對顧昀的看法越來越容易受人挑撥。


  顧昀是後來才知道,杜荔母親懷的那一胎是個男孩。


  她是自己在一天前去醫院裏看過,沒有告訴別人,一直想給顧澤風一個驚喜。


  沒想到那天因爲情緒波動太大,加上孩子的胎位本來就不正,結果流產了。


  這都是顧昀聽阿姨說的,但顧昀清楚,這不過是顧澤風爲了不讓家醜外揚,拿來堵別人嘴的藉口,真正的原因,誰都心裏清楚,那就是顧昀推的那一下。


  杜荔母親後來又流了兩次產,醫生說是子宮記憶性流產,這種流產本來多發生在第一胎,但生杜荔時沒事,但第二胎保不住也很危險。


  後來杜荔一直沒能懷上一個兒子,倒對顧昀卻是越來越客氣了。


  顧昀知道,杜荔的母親是想將自己當成一個養子,將來好在她老時,不置於棄她而不顧。


  杜荔還是那麼愛笑,但也很容易就紅眼睛,就跟小時候一樣,就算是哭也沒有聲音,但也沒有因爲長大了,明白了自己家庭組成的原因,而有過半點改變。


  顧昀總覺得,杜荔如果能一直這麼想得開地活着,也是一種幸福,雖然他一直還沒辦法去接受他是自己妹妹的事實。


  可很快,顧昀就要去讀研究生了,顧澤風的意思是希望他出國留學,上海雖然發達,但跟外國的教育比還是差了一大截。


  顧澤風已經不年輕了,上海又是個日新月異的地方,雖然顧澤風的公司現在並沒有出什麼大問題,但顧澤風總擔心有一天自己會被新一代的勢力給取代,所以他急得需要顧昀這個兒子替他扛起一切,好叫他可以迴歸家庭,頤養天年。


  出國的事情根本沒有給顧昀商量的餘地,顧昀一切都是顧澤風提供的,他沒有把自己當顧澤風的兒子,接受了這一切也只當自己以後要還的。


他跟顧澤風不過是債主和借主的關係,哪有說不的權利。



06


顧昀小時候還跟杜荔是同班,但被顧澤風接回上海讀初一後,杜荔卻還是小學五年級。


顧昀有看過杜荔的身份證,杜荔雖然叫着他哥哥,但其實只比他小七個月,不過卻正好跨了一年。


  雖然顧澤風說,杜荔是早產兒,但顧昀知道顧澤風出軌的時間就是在母親快要生產的時候。


  而母親,正是因爲生他那天,出現血崩而死。


  顧昀選了溫哥華,資料都已經遞交,護照也辦下來了,最遲這週五就走。


  顧澤風說要把他明年的生日先辦了,所以還讓杜荔週四那天早點回來。


  自從杜荔母親不能懷孕的事情成爲事實,顧昀已經很久沒有再跟杜荔說過話,再加上杜荔也已經讀大四,早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再也不是那個想要什麼,只用紅着眼睛看着顧嶼的小女孩。


  餐桌上的氣氛越來越壓抑,顧澤風給顧昀夾了塊排骨,看着他有些不放心道:“出了國,要是遇到什麼麻煩,記得跟爸講,別一個人扛。”


  顧昀“嗯”了聲。


  杜荔的母親看着女兒喫得頭都快埋進碗裏,忙喊道:“荔荔,你怎麼了,是不是因爲哥哥要去溫哥華讀書,你捨不得了。”


  杜荔把埋着的頭擡起來,顧昀轉頭看她,生怕她又是紅着一雙眼睛,還好沒有紅,顧昀鬆了口氣。聽到杜荔的母親跟顧澤風說:“荔荔也讀大四了,明年也要讀研究生,你打算送她去哪個國家留學,我看英國的就不錯,她讀得又是金融,去了英國留學個四年,學到知識還能回來幫你管公司呢。”


  顧昀只聽到杜荔小聲地撥拉着碗的聲音,他喫不下去,雖然是給他辦的生日會,雖然這裏坐着的有他的父親,他卻覺得自己從來都是外來者。


  他打擾了這個幸福的家庭太久,現在終於要離開,就算是爲了贖一點殺死那個無辜小生命的罪惡,他也決定不會再回來了。


  顧昀回了房間,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飛機訂的是早上的九點,但顧昀一大早起來就離開了。


  連太陽都沒完全升出來,走出門時,院子裏的花瓣上還沾着露水。顧昀走得輕鬆,就拖着一個行李箱,手上拿着護照和飛機票,出了門就在街邊攔出租車。


  這時候,公交還沒開運。


  結果,出租車沒攔下,倒把杜荔給招來了。


  杜荔應該是匆忙從家裏跑出來的,頭髮都沒梳,長長地有些亂的披在頭上,身上也披着一件大衣,裏面果然還是穿着睡衣,腳上也穿着棉拖。


  顧昀突然想起她十一歲生日時跑向自己的樣子,那個戴着水晶皇冠,笑得無比耀眼的女孩已經長大了,雖然她現在的樣子一點也稱不上優雅,可顧昀卻覺得她很美。


  他一步步地走過去,將她臉頰邊的頭髮理到耳後。


  她睜着又圓又大的眼睛,像他們初見時一樣,擡起頭,滿是看到生日禮物時激動而期待地看着他。


  這個清晨,寒冷又幹燥,但顧昀走時卻覺得一直很溫暖。


  再從溫哥華回來已經是五年後的事,顧昀當時決定不再回來,卻走時因爲杜荔,而保證回來時,要補上他錯過她的所有生日禮物。


  他特意多留了一年,就是算好杜荔去了英國讀完研究生回來的時間,他本來以爲杜荔回來了,一定會回上海的。


  可顧昀見到顧澤風才知道杜荔去了北京,而且她根本就沒有去英國留學,是在北京讀得研究生。


  顧澤風希望他回來就能接手公司,但顧昀拒絕了,他不想拿走本該屬於杜荔的任何一件東西,包括顧澤風。


  顧昀又見到了杜荔的母親,她老了一些,但樣子卻沒多大的變化,看到顧昀時,神情裏竟恍惚中有種杜荔笑起來時的天真感。


  要去北京那天,顧昀排在檢票口處,前面還有一個人,他往後看去,顧澤風背對着他。顧澤風的視力也不好了,所以戴了副厚底的眼鏡,他把眼鏡拿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按在眼睛上,眼角處的皺紋被淚水打溼了一片。


顧昀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哭的,等他發現時,自己已經張開手抱住了顧澤風,顧澤風是真的老了,竟然在他這個兒子面前嚎啕大哭起來。


顧昀知道,顧澤風一生順風順水,他娶母親時,生意就做得不錯,跟母親本來就是一時的感情,要不是母親突然懷上他,顧澤風后面也是要離的,就算不是杜荔的母親,也會有李荔,張荔的母親。


  顧澤風年輕時,在這一件事上,從來沒覺得自己做錯過。


  可老了才慢慢體會出,兒子跟你不親時,爲人父親最大的悲痛。


  顧昀的喉嚨癢得發熱,明明父親的淚水是滴在他的衣服上,他卻覺得喉嚨裏也全是父親的淚水。


  他終於喊出了那聲“爸”,從他出生不久就被送到蘇州一直到他去了溫哥華五年回來,他第一次喊了這個男人作爸爸。


  上飛機後,關手機前,顧昀收到顧澤風的短信:“去北京好好的,爸一直在上海,哪天回來就跟爸說一聲。”



07


  咖啡端在手上,已經冷了多時,顧昀驚醒過來,看到走廊上的燈黯了一半,他擡起手錶,發現已經十點了。


  顧昀當初來北京,是來找杜荔的,可來北京前問杜荔母親,她也不知道女兒的號碼。


  北京,人海茫茫,只憑一個名字,一個曾經讀過的學校,想找到一個人簡直是奇蹟。


  顧昀找了三年,三年沓完音信,顧昀不知道杜荔是否還會回來。


過完今年生日,顧昀就滿三十了,等自己的三十歲生日過完,顧昀就打算回上海,他跟父親已經和解,當年機場那一抱那聲爸,再多的怨恨再多的不滿,隨着時間的一點點磨去,已經慢慢消失不見。


  時間如此,人如此。


  顧昀想,杜荔是不是也如此。


  三十歲生日那天,顧昀收到父親特別從上海寄來北京的禮物,快遞員叫他下樓拿時,竟然是滿滿的一個麻袋裝的,


  顧昀把它抱上樓,用剪刀剪開,這才發現裏面是一個個盒子包裝好了的禮物,上面全寫着祝哥哥生日快樂。


  顧昀把它們一個個抱出來,上面從他出生那年一直到他三十歲,整整三十個,還有一張明信片。


  顧昀打開,是一張記錄了杜荔聲音的明信片。


  他聽到杜荔在慢悠悠地唱着生日快樂歌,然後唱完歌后,中間是一大段空白,顧昀以爲放完了,正要合下,杜荔的聲音又傳了出來。


  “顧嶼,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知道這個祕密,我想了很久才下定決心跟你說,因爲我怕在你心裏的自己變得面目可憎。”


  “顧嶼,你還記得我媽懷孕的那件事嗎?”


  “你當時把我推向我媽時,其實我已經知道她肚子裏有寶寶了,所以你推我過去,我就用頭狠狠撞了我媽的肚子一下。”


  “我知道你肯定想問我,爲什麼要這麼做?”


  “應該最恨那個孩子出生的是你纔對,我應該是感到高興。”


  “可是,顧嶼,在我發現,我再也不能對着你笑着喊哥哥時,我就知道,我不想讓我們之間再多一個人。”


  “如果你能原諒我,你就來光明醫院找我,我會等你到你的三十歲。”


  顧昀衝出了家,坐進出租車,他記得這家醫院,當年杜荔母親就是進的這家醫院。


  他怎麼會這麼笨,竟然沒想過當年那件事,會讓杜荔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去贖罪。


  “請問,有沒有一個叫杜荔的女人?”


  “杜?哪個杜?”


  “杜甫的杜。”


  “立呢?立起來的立,利索的利?”


  “是荔枝的荔,拜託拜託,我真有急事!”


  “哎,你別急啊,我給你找找。”


  顧昀只能站在前臺,勸自己冷靜一些,突然聽到一聲:“杜荔。”


他急轉過頭,就見一個護士匆匆跑到一個小孩子面前,他看到小孩貼在病號服上的名字是“杜立”而非“杜荔”。


他茫然無措,覺得再也找不見。


 卻於朦朧光芒中,看到杜荔一步步向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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