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文品】臨行前的告別

   


  八月中旬,蘇子陽收到好友方宇的公司關門的消息。此刻的他正坐在雲陽集團的會議桌上開着會,他想着今晚一定得去和方宇談談。

  另一邊,方宇走進辦公室,見雨曦一邊在指揮搬家公司的工人拆卸和包裝板式辦公傢俱,一邊和小馬一起往一隻大紙箱裏裝文件。昔日有條不紊的辦公室此時非常凌亂,地上到處丟棄着廢紙,一派人去樓空的淒涼景象。

  雨曦,方宇的助理兼祕書,北京大學本科生;小馬,方宇的司機。

  看見方宇進來,雨曦的手不由自主的停止了整理東西的動作,她站起身,雖然表面平靜,但一種隱約的失落感還是從目光中流露了出來。她上前接過方宇手裏的皮箱,苦澀的笑了笑,說:“真不敢相信,就這麼結束了。”

  方宇說:“沒見過公司關門?”

  雨曦說:“沒親眼見過。我是第一次在這種不是公司的公司裏打工,也是第一次以這種公司關門的方式失業。”

  方宇說:“有開張就會有倒閉,規律。只是咱們這週期短了點兒。”

  雨曦右手提着皮箱左手從紙箱裏拿出自己的挎包到套間裏去了。

  小馬對方宇說:“宇哥,劉會計說什麼也不讓送,他自己走了。”

  方宇也蹲下來幫着整理文件。

  片刻,雨曦從套間裏出來,她見方宇蹲着,便抱來一捆雜誌放到方宇身邊說:“方總,您坐這兒。這會兒您有工夫,我把顏城租房的賬給您報一下吧?”

  方宇說:“行。”


  雨曦從包裏取出一張賬單和一沓現金遞給了方宇。賬單是關於顏城租房的具體賬目。方宇看過之後說:“放箱子裏吧。”

  雨曦把賬單和現金放進箱子裏,說:“方總,您怎麼不問問我以後有什麼打算?”

  方宇說:“這不禮貌。”

  雨曦說:“以前我在兩家公司打過工,離開的時候老闆都會這麼問,以示關心,這是做老闆的風度。”

  方宇說:“我不懂裏面的規矩,你有什麼打算?”

  雨曦手一揮說:“算了,那都是虛的。”

  方宇沒再應話,搬家公司的工人用了3個多小時的時間將辦公室的物品裝上車。寫字樓出租管理處的工作人員檢查完房屋後,雨曦與他們辦理了退房手續,之後,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向方宇的臨時住處駛去。

  此時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車燈、路燈、霓虹燈交匯在一起,城市的大街成了燈火輝煌的海洋。

  方宇的臨時住處是蘇雲陽的一套住房,面積80多平,位於師範學校北側,帶一個15平方米的地下室。

  搬家公司的汽車開進小區,停在方宇住的樓下。

  方宇說:“等一下,我先看看東西怎麼放,小馬,你在上面看東西。雨曦,你幫我把皮箱拿下來。”說着,他順着樓梯下到了地下室。

  方宇對雨曦交代了一些事兒後,說:“你上去,招呼他們卸車。”

  雨曦上來讓大家卸車,工人們一擁而上開始搬東西。

  東西卸到一半多的時候,一輛黑色奔馳車開過來,小馬一見,說了聲“蘇總來了”馬上迎了上去。

  雨曦也迎上幾步打招呼:“蘇總,您來了。”


  蘇子陽36歲,北京人,耶魯大學工商管理學博士,現任雲陽集團商業大廈總經理。

  蘇子陽下了車問:“方宇呢?”

  雨曦答道:“方總在地下室,我去叫他?”

  蘇子陽看了一眼車上所剩無幾的東西說:“不用,快搬完了。確定明天走嗎?”

  雨曦說:“確定。他一下飛機水都沒喝一直忙到現在,就爲這個。東西都運到顏城了,他在這兒沒茶喝也沒音響,可能不太習慣。”

  蘇子陽隨口一問:“你怎麼給他選到了顏城了?”

  雨曦笑笑說:“不管選哪個城市您都會提同樣的問題。顏城我有個朋友,知根知底,有事兒了還能有個照應。”

  地下室裏,蘇宇指點着最後一件物品放到位置,向搬家公司的負責人付過費用,鎖上鐵門,提着皮箱走上來,雨曦上前接過皮箱。搬家公司的汽車開走了。

  蘇子陽看見蘇宇隨口一問:“明天走?”

  方宇說:“走。”

  蘇子陽說:“那就按之前定的,小馬和劉主任去送你。你現在就把那幾件換洗的衣服帶上,明天直接從飯店走了,我已經訂好了兩個房間。”

  方宇一怔,不解的問:“訂房間幹什麼?”

  蘇子陽說:“喝酒啊,喝醉了就倒下睡,省事兒了。”

  方宇一笑說:“酒這東西摧殘意志,真喝多了不當家,滿嘴酒話。”

  蘇子陽說:“擺個一醉方休的陣勢,就是爲了說酒話,不然咱去喝茶去了。”

  方宇把鑰匙給小馬,說:“你上去,把牀頭櫃上的那個旅行包拿下來,那裏面是換洗的衣服,我就不上去了。”小馬接過鑰匙上樓去了。

  雨曦問:“方總,您明天什麼時候動身?我去送您。”


  方宇說:“有地址,就不麻煩你了。這一年你也沒少辛苦,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雨曦笑了笑說:“方總,您這茶涼得也太快了,連個溜鬚拍馬的機會都不給?”

  方宇說:“拍了也沒用,就不用拍了。”

  雨曦說:“刪掉溜鬚拍馬的成分,我就更得去了。”

  蘇子陽說:“雨曦想去就讓她去吧。明天你等電話,動身之前先去接你。雨曦這丫頭不錯,挺懂事兒。”

  雨曦忙對蘇子陽說:“謝謝蘇總。”

  小馬提着旅行包下來了,把鑰匙還給了蘇宇。方宇拿着那串鑰匙交給蘇子陽說:“物歸原主。”

  小馬和雨曦上了小馬開來的車,蘇宇和蘇子陽上了奔馳車,兩輛車駛離小區,一輛送雨曦回公寓,一輛去雲陽飯店。

  汽車行駛在寬闊的街道,方宇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他點上一支菸,深深吸了一口,濃濃的煙霧頓時在車內瀰漫開來,又隨之被夜晚清涼的風吹散,十分愜意。

  蘇子陽皺着眉頭,嘆了口氣說:“我還是爲那事兒鬧心,今天開了一天會,都跟吃了耗子藥一樣。”

  “那事”是指:雲陽集團的總裁病逝,在遺囑裏向董事局提名蘇子陽爲總裁候選人。前總裁是雲陽集團最有威望的人物,遺囑提名的分量可想而知。但提名並不代表決議,兩名副總裁當然也是候選人,這使雲陽集團高層掀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

  方宇沒有接蘇子陽的話茬,這種事非同小可,非當事人不能評價。


  汽車繼續行駛着,蘇子陽見方宇沒有搭話,也很識趣的沒有再繼續言語。約莫十五分鐘,他們抵達雲陽飯店,進了房間後,蘇子陽召來服務員點好菜以後開始燒水,然後沏上一壺茶。說:“我這可不是擺譜,天子腳下龍土之上,我蘇子陽還算不上個物件兒,我就想找個痛痛快快喝酒說話的地方。今天就三件事,不兜圈子。”

  方宇略微沉吟了一下,說:“那件事,不是我能多嘴的。”

  蘇子陽說:“恕你無罪。”

  方宇淡淡一笑說:“一個恕字,我已經有罪了。”

  蘇子陽不解的說:“宇,這幾年你變了不少,越來越低調寡言了。你那股拔刀見血的勁兒哪兒去了?”

  閒聊了一會兒,餐廳服務員推着一輛餐車將酒、菜和酒具送來。蘇子陽倒上兩杯酒,舉起杯說:“這一件,這次投資,一把讓我掙了1000萬,道謝的話就不多說了,一個字,幹!”

  吃了幾口菜壓酒,蘇子陽接着說:“這第二件,還得說那事兒。雲陽的情況,我沒少跟你念叨,爭與不爭,你不說話就已經表態了,我只想知道,你這個‘不爭’的所以然。你不說,倒是真有罪了。”

  方宇說:“這事退後一步讓一條道兒,請兩個副總裁先過去,可能勝算要多一些,但不是沒有失算的可能。只是事關重大,我擔不起這個閃失。”

  蘇子陽淡然一笑說:“我尚沒拿起,何談放下?”

  方宇自己端起酒杯喝了一杯,說:“你辦事兒老總裁放心,可董事會不一定放心。董事會不關心老總裁的遺囑,而是利潤。這裏面也有一個資歷問題,對你也是一個潛在的障礙。退一步是讓兩個副總裁的矛盾晉升爲主要矛盾,讓他們內耗,等他們鬥得兩敗俱傷的時候,企業肯定會有所損失,這時候董事會就能看出誰是爭權的,誰是幹事兒的,自然就衆望所歸了。這時候你纔有可能樹立真正的權威,否則,你一上臺,就會促使他們先結成聯盟,你很有可能成爲第一個犧牲品。”

  蘇子陽說:“他們要是不內耗呢?”

  方宇說:“這是文化屬性,不以他們的意志爲轉移。”

  蘇子陽笑了笑說:“這樣吧,打個賭,將來也算是個段子,就賭我那輛奔馳車。”

  方宇說:“隨你。”

  蘇子陽接着說:“這第三件事,你這事業正在盈利的勢頭上,可你說停就停了,爲什麼?”

  方宇說:“投資是從狼嘴裏夾肉,得適可而止,不然場子收不住。”

  蘇子陽眉頭一皺,倒上兩杯酒往前推了一杯,說:“宇,我就真市井到咱們之間都不能溝通了?”

  方宇點上一支菸說:“再說,就不是人話了。”

  蘇子陽說:“不是人話就更得聽聽了。”


  方宇沉默了許久說:“我對咱們的傳統文化總有一種自卑感,老覺得格格不入,就想找一個地兒一個人待著,沒有任何衝突,相互之間誰也別妨礙誰。過去做不到,現在有兩個錢兒,有可能了。”

  蘇子陽緊鎖着眉頭凝神思索了片刻,說:“聽起來是不大像人話。”

  兩人又各自喝了一杯酒,方宇放下酒杯,重重的吐了一口煙霧,說:“我們這個民族總是以有文化自居,卻忘了問一句:是有什麼樣的文化?是真理真相的文化還是強勢弱勢的文化?是符合事物規律的文化還是違背事物規律的文化?任何一種命運,歸根到底都是文化屬性的產物,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衡量一種文化屬性也不是看它積澱時間的長短,而是看它與客觀規律的距離遠近。”

  蘇子陽再倒酒,剛倒出幾滴酒瓶就空了,於是又打開一瓶,給兩人都倒滿一杯,他與方宇碰了一下杯後一飲而盡,把杯子往桌上一頓說:“文化屬性這個詞提得好,點題。”

  方宇說:“改革開放講摸着石頭過河,什麼叫摸着石頭過河?就是摸對了過去,摸錯了回來。咱們這些人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稀裏糊塗的闖入戰場,得先活下來。等定下神來,時代變了,真的是窮則思變。可中國畢竟是政治文化搭臺,傳統文化唱戲,不知道老祖宗那點東西還能把這條船撐好久。”

  蘇子陽說:“所以要轉變觀念。”

  方宇說:“是轉變政治文化觀念還是傳統文化觀念?政治觀念我們無從參議,傳統觀念存在一個死結,一個‘靠’字,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靠上帝、靠菩薩、靠皇恩……總之靠什麼都行,就是別靠自己。這是一個沉積了幾千年的文化屬性問題,非幾次新文化運動就能轉變的。”

  蘇子陽身體略微後仰靠在沙發上說:“咱們的政治是建立在馬克思主義和傳統文化兩者之上的,轉變觀念的要求使兩者都陷入了理論真空,找不到落腳點。一種被認爲是正確的觀念一旦刻進腦子,也不是誰隨便拿塊兒砂布就能磨掉的。”


  方宇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歸根到底就一句話:客觀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什麼是客觀規律?歸根到底也是一句話:一切以時間、地點和條件爲轉移。”

  蘇子陽又倒上兩杯酒,又是與方宇碰碰杯子一飲而盡,愜意的說:“痛快!痛快!這酒喝到這個份兒上纔剛剛喝出點味兒來。”

  方宇的酒量哪能與蘇子陽這樣對飲,端酒杯的手已經開始搖晃了,他剛喝完一杯自己又給自己倒上一杯一口喝乾,失控的放下酒杯說:“今天你我這等角色也大言不慚說文化,已經不是個東西了,索性就婆娘罵街了。”

  蘇子陽哈哈大聲一笑,說:“您請,您請!”

  方宇醉醺醺的說:“咱們的傳統文化是皇恩浩大的文化,它的實用是以皇天在上爲先決條件。而在社會發展裏,講的都是皆空、無爲、中庸的理,以抑制個性而求生求解。自古以來,殺富富不去,救貧貧不離。救主的文化唯救世主可說,救主不是人,是道。得救也不是破了戒的狼吞虎嚥,是覺悟。而人們卻還停留在期望期望救主、期望救恩的幼稚想法裏,這是一個滲透到民族骨子裏的價值判斷體系,太可怕了。”

  蘇子陽仔細聽着,沒有說話。


  方宇接着說:“就像佛講覺性,人人都有覺性但不等於覺性就是人。人相可壞,覺性無生無滅。覺行圓滿即止,乃非無量,若佛有量,既非阿彌陀佛。聖經講神學,教義如果不能經受邏輯學的檢驗,可能在實踐上就會存在障礙,而如果經受了邏輯學的檢驗,那表明神的思維即是人的思維,就會否定神學。很多人都靠宗教信仰來期盼着救世主的來臨,而進了圓滿,進了窄門,佛陀和神就會立刻告訴你:我是不存在的,神就是你自己。但是根本沒人能到達這一步,所有的自以爲到達也都只是他們爲自己不願面對現實而搪塞的一個藉口。”

  蘇子陽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再也笑不出來了。他給自己和方宇倒上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靜靜的看着他,腦海中浮現尼采的一句話:更高級的哲人獨處着,並不是因爲他想孤獨,而是因爲在他周圍找不到他的同類。

……………………………………………

  本文由人間文品專題助力!

  人間文品專題隸屬於漸行漸遠漸無窮小島,歡迎你的入駐。


  人生漫漫,漸行漸遠

  此專題的意義是爲了給熱愛文字的你提供一塊風水寶地。我們一起進步。

  參與方式:你可以投稿到日更大挑戰專題裏,也可參與小島話題#人間文品發起文章自薦。

  我們會從中精心挑選一篇優秀的文章,錄入人間文品專題,百萬權重爲你的文章點贊助力。

  品人間之情,賞人間之美。

  人生漫漫,我們攜手一起漸行漸遠。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