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我的父亲

我被我娘用烧火棍狠狠削了一顿,因为我让手中的一块新鲜的尿泥在冬瓜的饼子脸上炸裂开来。

他大哭,还流了长长的鼻涕,哦,不,红红的鼻血。

村西头那个高高在上的大铁喇叭尿急似的突然吼叫起来:"张志国!张志国!那个快点到乡里开会,快点啦!"

一个夏日的午后,在大柳树阴下趴着一条吐着红舌头的土狗,它在摇头晃脑地看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就是我,专心致志捏着一团热乎乎的尿泥。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天上的太阳咔嚓一声滚落到我面前!我跳了起来,立马撒丫子朝田里奔去。

远远地看见父亲那粗粗黑黑的身影,我一边飞奔,一边就扯着嗓子叫:“爹——一,乡里喊你去开会,快点啊———”

然而父亲竟像没听见,只是抹一把脸上摇摇欲坠的白汗,然后继续躬背俯腰,目视前方,亮亮的锄头在葱茏的禾苗间伏沉,像一尾不时跃出绿油油水面的银鱼。

而他的小儿子双手卡腰站在他旁边,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后来我才知道原因:喇叭喊的不是他,而是叫一个张志国的大队书记。

我几乎要哭了。

那天我一直很沮丧,邻居家的二狗、毛蛋叫我去抓蚂蚱,说可以烧烤吃,可香了,调料他们都从家里偷来了,但都被我一脸黑线地无情拒绝了!

那团尿泥,我最终也没舍得扔,而是找到了正坐在门槛上啃西瓜的冬瓜,直接摔到了他的脸上,只是声音有点令人失望。

谁让他老是在我面前说他爹是什么狗屁大队会计,他家天天吃西瓜,吃白面馒头!谁让他那天晌午又唧唧歪歪,嘚瑟。

我的父亲也叫张治国,身材高大,面庞黝黑;但他名不副实,从来没治过国,甚至治家上也常遭我母亲夺权。他几乎一辈子都在与黄土地打交道,所谓的面朝黄土背朝天说的就是他这号人吧,他连漏出的话似乎都泛着一股黄土的腥味。

但他一直努力在用他的大脚板在田垄间丈量着我们一家人的幸福: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事。明白了,父亲也已经无法迈开他的大步了。

我伤心后,一度看不上他,不想搭理他,甚至朝他背影翻白眼。我甚至畅想,我如果有个冬瓜那样的爹,那该多神气啊!我的一脸嫌弃终被我娘发现了,她从锅底又操起她拿手的刑具烧火棍狠狠赏了我一顿,棍子都折了。

但不得不提的是,我父亲其实还是有一点光荣史的,那就是他曾经在上世纪70年代当过半年村小学的代课老师,至今老家堂屋条几正中还摆放着一台锈迹斑驳、他的闹钟,以前从不让我碰。父亲一直也没有说什么原因不干了,每每提到这事,他的惯常动作就是不停抓头,憨憨地一笑,露出一口土地黄的牙齿。

而我大概只想知道,到底是他的闹钟不转了他才不干了,还是他不干了他的闹钟才不转了呢?

似乎一直没有答案,而后来的在教师岗位混饭吃的我倒有点子继父业的意味。

我们家一共有五个孩子,我是老疙瘩,所以家里的活计由哥哥姐姐们包圆了。我觉得我的任务就是与一群小伙伴每天昏天黑地、换着花样挥霍童年的光阴。上树掏鸟窝,下河钓虾捉泥鳅等等,俨然孩子王。母亲总是摆出一副严厉的模样,总想着给我找活干,好像怕我玩废了;我呢,总找各种机会逃脱,反正她很少追得上。

而父亲似乎不管不问,低头干自己的活,任凭母亲的唠叨,甩脸色。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好像没有打过我,倒是母亲有时气不过,对我棍棒伺候。一旁的父亲如果看到了,便忍不住上前劝阻;而气头上的母亲往往不理他,或瞪他一眼,他于是干笑两下,只得讪讪旁边站着,像陪我一起受罚。

那时农村的孩子极少会把书读上去的,那时读书好像也没用,又费钱,只要不是睁眼瞎也就够了。我的小伙伴们多早早地随父母跳入生活的河流,承受生活浪头的一次次冲击拍打。

而我是个例外,父母这点上出奇的一致:只要你想读,就让你一直读下去,砸锅卖铁俺们也不皱下眉头!我不知为什么他们会把宝押到我身上,但我可以感受到他们把对哥哥姐姐的愧疚都弥补到我身上。他们用他们柔弱而坚实的臂膊把我一人抱到岸上,然后默默守望。

我好像也挺挣气,当把玩的劲头、机灵劲集中在读书上时,发现自己还真是读书那块料。从小学一口气读到初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每学期一张张烫金的奖状捧回家。爹娘把它们一张挨一张工工整整糊在墙上,有事没事就站在前面笑呵呵瞅上几眼,成了他们眼中最美的风景。

父亲说祖坟要冒青烟了。

父亲说我会是全家的骄傲。

父亲说他宁愿把他的名字让给我。

我发现父亲好像变矮了,母亲也是;我则是一天天在变高。

后来城里上高中时,我的鼻炎突然耀武扬威起来,我好像找到了电视上孙悟空被念紧箍咒的感觉,还伴有阵阵晕眩。课实在上不下去了,我一时感到莫大惶恐。

迫切需要手术,但医院床位十分紧张。母亲急得差点给医生跪下,而父亲一言不发,抱着黑脑袋默默蹲在墙角。

后来床位问题解决了,母亲回去了,毕竟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父亲留下陪我。后来才知道父亲与母亲争执了好久,才赢得陪护我的权利。母亲说第一次看到父亲那么倔,简直像头老倔驴。

那天手术麻药劲过后,我躺在走廊的病床上痛得轻声呻吟起来,身体左右翻动。不经意间,我看到站在床头、头发花白的父亲,不知所措地看着病床上的他的小儿子,慢慢流下了浑浊的泪水。他忽然看到我在看他,就急忙转过身去,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然后又转过脸来,又默默低头看着…

那一刻,我流泪了。但那仅是一个儿子出于对父亲感动吗?

好像不全是,我后来想。

后来,哥哥姐姐们相继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喜与忧,我也远在千里之外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我现在常想,我的远离应该不是父母他们想要的吧,然而他们什么也没说,然而我把家乡变成了故乡。

十年前母亲因病去世了,三间砖瓦房里冷冷地就剩父亲一人。这年来,村里的年轻人一窝蜂到外面打工,开了眼界,挣了钱纷纷在城里买房上楼,可以离天空更近,不愿再回低矮的农村。

本来我家周围炊烟缠绕,烟火气十足。吃饭时大家伙端着一个个粗瓷碗凑在一起吃饭,谈天说地,道家长里短的,甚至出现你夹我一筷子我给你一勺子的动人场景,而现在许多老人故去,房屋坍塌,似乎只剩我父亲一人在独守了。

我多次要求他来慈溪,他后来也来了,还背来了一尼龙袋红薯,说现在家里没有什么好拿的,空手来又———他突然不说了,把东西放在洁白的餐桌上哗啦倒出来,一堆,赤褐色,还带着新鲜的湿泥土气息。然后他拿着空空的尼龙袋站在一边,挠挠头,突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但没过几天,我看他有些怏怏不乐,只闷头抽烟,忙问他原因。他开始不说,后来才嗫嚅说这里吃住不惯,慈溪话一句也听不懂,更是放心不下家里的几亩地。我试图劝他,年龄大了地就不要种了,不仅挣不到钱,更重要的是别把身体累坏了,像母亲一样。

父亲憨憨一笑说,种了一辈子了,不是不知道不挣钱,但就是不舍得,有感情了;在这里,都是高楼,看不到那几亩黄土地,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一边低头说,又一边抓挠那只剩一圈的花白头发。

我最终没有再挽留他,一个星期后送他上了回家的火车。走前,妻子超市给他买了一大堆东西,他仅仅拿走了一双老北京布鞋和他的孙女给他画的一幅水彩画。画面上一个老人戴着草帽,拄着个锄头,咧嘴,面前一片绿油油的庄稼。他说他喜欢,回家后就挂起来。

前些时候,父亲主动打电话说,今年春节如果有时间,全家可以回家看看,他是来不了慈溪了,走路费劲,眼也不中用了,老看不清东西。

放下了电话,我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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