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隨流水20-11-27

11月27日,十月十三,週五,雨,8至12度

孩子說,回來不聊,聊就不回來。一家人難得團聚,怎麼可能不聊,可以不聊他不想聊的話題。但事實上這卻是我們最想聊,也最需要聊的話題,我們是否都能剋制住不聊。孩子說不聊,是因爲他覺得聊不僅不能得到他渴望的疏導,反而新添一層傷害(每次都是如此)。而我們若不聊,就如同與孩子之間橫亙一個巨型的大象,故意繞道,小心翼翼避開,但其實我們很想把大象挪走,將孩子緊緊地擁在懷裏。

我整夜整夜反思。盧老師說,給孩子愛,可怕你做不到。是的,有些道理,若不能明其所以然,而只是爲了應付一時急難採納它,在實行時難免露出破綻,因爲表裏不一。畢竟我要和孩子相處好幾天,我難以保證能將一個假面具戴到底。

我恨孩子不爭氣、沒出息,建立在“人只要立志,就當努力去實現”的絕對邏輯之上。實現雖並非意味着一定得成功,但至少不應該提前退場。既然目標是如此強烈,爲何行動時卻不能管控自己。一個連自己都管控不了的人,那一定是個廢物。

我讀昆德拉的小說理論。他說小說應該探索非理性在我們的決定中,在我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也就是說,人的行爲是超越於因果邏輯之上的,並沒有什麼絕對的邏輯可以定義人生。他例舉托爾斯泰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的兩場自殺,來說明兩者在思維邏輯上的差異。安娜·卡列尼娜到火車站原本不是爲了自殺,而是去找情人沃倫斯基的,她沒有作出決定就臥軌自殺了。可以說她是“出於一種意想不到的衝動”才這麼做的。這並不意味着她這麼做毫無意義。只是這一意義處於從理性上可以把握的因果邏輯之外。而陀氏《羣魔》中的基裏洛夫的自殺,是因爲一些非常明確的利益,是一些描寫得非常清楚的情節讓他這麼做的。他的行動,雖然是瘋狂的,卻是有理性、有意識、有預謀、思考過的。基裏洛夫的性格完全建立在他奇特的自殺哲學上,而他的行動只是他想法的完全符合邏輯的延伸。陀氏抓住了理性的瘋狂,這一理性頑固地要按自己的邏輯走到底。託氏研究的領域卻正好相反:他揭示非邏輯、非理性的介入。陀氏帶給人陰鬱、慘酷、絕對同一的世界。而託氏則是強健、仁慈、開放、自由。

我由此想到,我天性中帶有陀氏的頑固思維,而我所有的閱讀都是爲了矯正這種思維,所以,我在主觀上,會傾向於託氏等宣揚的多元化、不確定的中性思維。當有人對我說,“本該怎樣,不要怎樣,必須怎樣”時,以及一些“非此即彼”的論調,我就會本能牴觸,就象警惕埋伏在我潛意識裏的陀氏。我親近孔子、親近昆德拉,就是尋求一種非確定性的智慧,以抵制我的天性裏的陀氏。而我在昆德拉身上感受到了“同一血緣”的親切。他對青春的否定,對曾經迷途的否定,他所有的小說、小說理論,都是迷途知返後的痛徹。他和我一樣,終身與骨子裏根深蒂固的陀氏做鬥爭,閱讀、寫作、修養皆圍繞於此。

再論孩子的學習。一個人立了志,行動時意志軟弱不是很正常的事嗎?我立志減肥五六年了,可體重一斤未減。所謂減肥,好像就是讓自己學會接受、適應肥胖的過程,消除肥胖帶給自己的不安和自卑。姐夫今天在羣裏轉發了一篇劉瑜寫的文章,題爲《我們的教育不是鼓勵年輕人發現自我,而是逃避自我》。她忽略了一個前題,“發現自我”,談何容易?可以說,大多數人都活在“無知”和“不察”之中。如孟子所言:“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衆也。”天底下多數是沒有“發現自我”的父母和教師,他們只能依照社會現有的同一的成功模式來教育孩子。即便是“發現自我”的父母,也很少有勇氣拿自己的孩子去冒險。他們可以堅持自己的特立獨行,可一到孩子身上只能向制度、習俗屈服。比如,當幼兒園所有的孩子都交了一幅由父母“協作”完成的樹葉貼圖作品參加展覽,你的孩子卻因交了一幅自己製作的簡陋的作品,而遭衆人恥笑,被退回,要求重做時,你還能忍住不幫忙嗎?你能忍心逼你的孩子堅持誠實,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頂撞老師,拒絕服從遊戲規則嗎?或者你會暗地裏出面與老師、與幼兒園論理,也許你的地位、才華、影響力足以說服學校來向你低頭,這的確能樹立孩子堅持自我、堅守美德的信心。然大多數人都無此地位、才華、影響力,他們只能選擇服從,保護孩子在體制內不受傷害。

正如昆德拉所言,人生的不可設計。很多時候我的行動都被一些非理性的力量所宰治。從理性的目標出發,最終卻造成非理性的後果,如此終極悖論的悲劇已在人間無數次上演。我的孩子也是個人吶,是個普通人,是個內心脆弱、敏感,未諳世事的年輕人。

老師曾問我,暑假裏發生了什麼?他回來上學後變得沉悶了許多。

發生了什麼?他在暑期班時,胖了十斤,血壓又衝到140上下。我對他發了一頓怒火。之後每天逼他運動、節食、減肥,關注血壓。我沒有告訴他血壓是公務員體檢的硬指標,我只是反覆對他說:記住,血壓和學習同等重要。我亦有我心裏的苦。在上半年得知他血壓偏高,幾乎被剝奪了進入體制的資格後,接連數夜未眠。後來他突然決定不考研,準備考公。我沒法說服他,也不能將這殘酷的事實告訴他。再後來,他又提出要報考公培訓班,說自己程度低、自律性差,一定得接受專業機構的指導和管束。我想阻止,又找不到理由。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孩子一點點往火坑裏跳。我竟然希望他考不上。最擔心考上了,卻在體檢關被淘汰,這對孩子太殘忍了。所幸,只要減了體重,血壓就會下降,減十斤體重,血壓就降至120左右,但偶爾還會莫名地衝高。在我的高危態勢下,兒子可能對此問題若有覺察。有一天,血壓突然衝高到138,他絕望地癱倒在沙發上,質問爲什麼體重下降,血壓還是不穩定。這種莫名的衝高似乎概率挺高的,溫度變化時更爲明顯,氣溫低,血壓也會升高。我對兒子說,你只管複習,血壓交給媽媽。

兒子回校後,我與他約定,每天報給我血壓數值。我以爲每天測量,能督促他保持良好的生活習慣。就像減肥的人,天天稱重,就能增強自律。可我沒想到,這種方法其實是在每天暗示他,你很可能是個不合格的人,你所有的努力都將泡湯。以前一提起讓兒子上醫院看脫髮,他就會說你這是拿把刀子往我傷口上捅。測血壓也是啊,每天捅一刀。所以,他焦慮,他睡不着,他想努力,卻被深深的無望所壓迫。他在文中寫着“總是沒有開始就被宣佈失敗”,他心裏所承受的壓力,不是靠自己努力就能驅除的壓力。是我錯了,我操之過急,我想保護他不受傷害,可每時每刻都在傷害他。

當他數月不發我血壓的信息,我似乎又對此遺忘,我把他學習不好歸結爲不努力,我無視他哭訴中深深的隱憂,以爲他就是找理由爲自己的懶惰開脫。

我的孩子累了,我那可憐的、滿身傷殘的孩子。現在,我只想抱抱你,給你愛。記得你小時候,抱你上街,在新華書店門口的臺階上摔了一跤,你被摔出了我的懷抱,重重地跌在水泥地上。我怕你摔壞了。回家後,一直把你緊緊地抱在懷裏,一動不敢動,淚水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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