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讀紅樓3~歷劫與了悟

真正的領悟是要經歷一個過程的。

如果有所領悟,這個領悟不是別人給你的,是你自己要打着滾走過來的。就是歷劫,這個劫難必須親自去經歷。

警幻是一個仙姑,常常出現,她永遠要告訴你,你就是要經歷人世間所有的愛恨,最後你才能夠知道一切都是空的。她把你推入紅塵,不經歷這紅塵,不可能“警幻”。

“假作真時真亦假”,什麼叫作“真”,什麼叫作“假”,我們執迷不悟的常人大概就是要分真假,可是對於作者來說,經歷了從繁華到幻滅,“真”跟“假”有那麼大的差別嗎?我們常常把生命裏面最假的當成真的,而把生命裏最真的當成最假的。

權力、財富、情愛,在執迷不悟的時候,都是真的;經歷過了以後,可能都是假的

一個甄寶玉,一個賈寶玉,是兩個身體。我們每一個人,其實生命裏可能都有兩個“我”,一個是在人世間跟大家做朋友,去讀書、考試、做官的“我”;一個是永遠隱藏在自己內心真正的“我”

我們講命運,“命”跟“運”是兩個不同的東西。有一個朋友形容得蠻好,可以參考。他認爲“命”是本命,命有點像車子,比如你是奔馳車,還是大發車,這是命。“運”,是那條路。你可以是奔馳,可是總開在坎坷顛簸的路上,那就是“命”好“運”不好。你是一輛小破車,可是開在坦途上就是“命”不好“運”好。

《好了歌》把人世間的東西,權力也好,財富也好,愛情或親情也好,都當成“好”跟“了”來做點醒。

甄士隱疼女兒,一生大概也斂了很多錢財,變成富有的人,也做過官,有過功名,所有一切,這些“好”,到最後怎麼“了”。人生中最後的領悟是怎麼去跨過“好”這一關,變成了“了”。

甄士隱聽了,就跑過來說,你唱什麼東西?我只聽到兩個字:“好”、“了”。那道人就笑了說:“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明白。可知世人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白話用到非常精準的地步!

“了”是結束,就是了卻了,了結了,了悟了。“好”,纔有意義。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故鄉和他鄉是講歸宿的意思,人到底要走向哪裏去,什麼是生命的本體。我們追逐的東西是不是生命裏面真正最想要的,覺得最重要的。我們誤認了世俗裏面虛擬出來的假象,把它們當成了故鄉,努力地飛奔而去。其實那只是“他鄉”而已,並不是生命本質的東西。

《紅樓夢》第一回,不管是神話故事,還是現實故事,最後都終結在“好了”這件事情上。神話本身是要歷劫情緣,現實當中也讓你看到一切的東西就是過眼雲煙。甄士隱夢一醒,看到的就是現實世界。接下來,他又看到跛足道人,又進入神話世界。整部小說中,夢的世界、現實的世界一直在交錯。到第二回,這種交錯還在繼續,始終沒有中斷過。

不管夫妻的緣分、父子的緣分,還是朋友的緣分,緣分有長、有短,有深、有淺。

我不覺得《紅樓夢》是一部讓你領悟空幻的小說,即使一秒鐘的緣分,如果珍惜,它就是很深的緣分。

作者寫他這一生當中接觸過的所有女性與朋友,他要一一記錄下這些緣分。他不覺得短長深淺有什麼重要,因爲他們都是一起下“凡”歷“劫”的。

作者一直想讓我們感受到,在整部小說裏,《好了歌》一直是在耳邊的。問題是,聽不懂的時候是因爲還沒有可以聽懂的機緣。作者是從寬容的角度去看待人生的。他一直讓我們看到“假作真時真亦假”的牌坊,告訴我們時機沒有來臨的時候,你是走不過去的。文學裏面所謂的寬容,是相信人性有一定的機緣。我們平常在閱讀小說、看畫、聽音樂、看戲時,可能是在準備或者儲蓄着一些可以了悟的資源,什麼時候了悟,或者在什麼狀態下了悟,還需要其他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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