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紀

這是一個光明的時代,一個消除了罪惡與痛苦,只有美德與快樂的時代,科學戰勝了愚昧,效率取代了混亂。

這是一個廢止了上帝的秩序,完全由我們創造出來的——光明的時代。

——題記

光明紀,237年。

隔離區。

牆角只有積灰的碗櫥,櫥上格着的架子掉了大半,櫥底擱着一摞黑污的碗。破舊的竈上還架着鐵鍋,鍋上沒有蓋,蜘蛛在裏面結了網。水缸裏有小半缸的水,水面上浮着淹死的小蟲的屍體。盛飯的碗底生滿白色的小蟲,她嚇了一跳,手上的碗跌的粉碎。

“別冒冒失失的,你打東西,他們打你。”牆角一團黑色動了動,她才發現那裏坐着一個人。

“這裏好久不來新人了。”黑色說着翻了翻身邊的乾草,底下一隻蚯蚓踞踞扭扭的在蠕動,他撿了跟棍子把那隻蚯蚓挑了出去,“我叫D-072,你呢?”

她拉起袖子,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上面用黑褐色墨水刺了編號——R-493。

“你是溜出保留區被人發現了嗎?”D問。

“沒有,我就在街上買麪餅,突然來了一羣人把我們都抓走了。”

“麪餅。”D咂咂嘴,頗懷念地說:“多少年沒喫過熱騰騰的麪餅了。”

“這裏不給東西喫嗎?”

“那些人喫過的剩飯,倒在一口大鍋裏煮一遍,分給我們,難喫就算了,還喫不飽。”

“那些人”——是生活在保留區的人一貫的說法。

經過精密的數學計算,通過流水線生產出來的“標準人”,只有這些按照社會需求,專門製造的人才能夠享受生活在這個國家的種種權力。而他們,從母親的產道里鑽出來,被視作遠古時期野蠻的殘留,只能爲這個一切都要精確到小數點後四位的國家帶來了混亂與不確定。

“我們會永遠被隔離在這嗎?”R擔憂地問。

“放心吧,就連喫剩飯他們也嫌我們浪費糧食,他們不可能讓你一直待在這的。”D不屑地說。

“那他們會把我們送到哪裏?”

“隔離區的後面,有一個巨大的廣場,所有盛大的典禮和儀式都在那裏舉行,我們會在那裏跟人角鬥,那些人會來看,買很貴的門票,他們喜歡看我們自相殘殺,每一見血,歡呼聲就高得像能把一座大樓震塌。”D從背後的一堆乾草裏拿出自己的碗,裏面還有半碗飯,他的飯和他的人看起來一樣,都是黑黑的一團,剩過又剩的飯,隔着幾步遠都聞見一股酸味。

“喫不喫?”D端着碗向R示意。

R艱難地看着那一團內容不明,勉強可以稱之爲“食物”的東西,最終搖了搖頭。

“那你可有的熬了,這裏三天放一次飯。”D撇撇嘴,自己喫起那半碗飯,沒有餐具,只能把臉埋在碗裏,飯不夠高,臉不夠長時,就仰頭小心翼翼地往嘴裏倒,黏在碗壁上的食物,將碗往下牙齒上磕一磕,就能一顆不剩的落進嘴裏,實在頑固不肯落下的,只能用手指制服,可D還是有些斯文派頭,嫌棄用手扒飯太粗野。

“如果能喫口麪餅就好了。”D遺憾地摸摸肚子,對回憶中的美味念念不忘。

“如果能出去就好了。”R嘆着氣說。

“出去有什麼用,還得被抓回來,我們的命比螞蟻都更沒有意義。”

R頹然垂下頭,毫無形象地叉腿坐在地上,像截從中間折斷的枯木。

“別這麼不高興,我們就是這樣的命,在你去角鬥場之前有什麼願望,說不定我能幫你實現。”D見R被自己的一番話說的怏怏不樂,心裏過意不去,想安慰她,又忍不住補充道,“最好是在這間房子裏就能實現的願望。”

“我的願望都是在外面的願望。”R賭氣似的說。

“你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D搖搖頭。

“關在巴掌大的房子裏能有什麼願望,我希望頭髮不要發黴,我希望蟑螂不要爬到身上,這算願望嗎?”語氣很衝,R抓了一把乾草,狠狠地砸到牆上。

“願望一般都要想得遠一點。”D好脾氣地引導她。

“我希望世上沒有‘標準人’,只要是人,就都是一樣的人。”R看着D,生氣又認真地說。

“也不能那麼遠。”D搖搖頭。

“近了你說太近,遠了你又說太遠,我是想不到什麼符合你標準的願望了。”

“比如你想多喫點東西,那我可以把我的飯分你一點。”

“那簡直就是豬飼料,我餓死也不會喫一口的。”

D皺着眉頭頓了一下,沒有計較R的冒犯,繼續說:“再比如,你想有一個名字,我可以幫你想一個。”

“名字?”R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拉起袖子,低頭看了看。

“那是編號,就像工廠裏給生產出來的零件按照組別次序編號一樣。”

“那有什麼不一樣。”R不明白。

“那可完全不一樣。”D故意頓了頓,等着R困惑不解地望着他,才慢悠悠地開口,“我小的時候,爺爺跟我講,在很古早的年代,還沒有‘標準人’的年代,人們會給自己新生的孩子起一個名字。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姓,這個姓是從家族的源頭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還有名,名是一個或兩個寓意很好的字,代表了整個家族對這個孩子的祝福。在所有人的期待和祝福下長大,是多幸福的事情啊。”

R疑惑地蹙着眉,她從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情,名、姓、家族的期待和祝福……

窗外忽然“哐”地一聲巨響,聲浪撞在玻璃上,R嚇了一跳,從裏面望出去,看到一輛通體漆黑的載貨車,車軲轆邊翻倒一個大鐵箱子,鐵箱子被摔壞,裏面麪粉一樣的灰白粉末騰起一面霧牆。

“那是什麼?”R指着窗外的摔破的鐵箱。

“白灰,拿去做肥料的。”

“白灰?”

D這次沒有回答,沉默地望着窗外,R看不懂D的表情,循着他的視線一起望出去,只看到一片白霧撲在窗上,霧裏影影幢幢,什麼都看不清。


第二天一早,幾個穿制服的監守進來,架着R的胳膊,帶她離開。

要去角鬥場了,R想,他們還算好心,好歹讓她睡了個囫圇覺,D說有時候他們半夜就闖進來,又踢又打把人帶走,吵得一排房的人都睡不好覺。

天還沒有亮透,望着是冷的藍色,光隔着厚厚的雲,還沒有開始發揮它的熱力。

R被裝進一輛貨車的貨箱,貨箱用手腕粗的鐵柵欄圍起來,像一個巨大的鐵籠子。籠子裏都是跟她一樣被視作野蠻混亂的原始人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肩挨着肩,腳碰着腳,所有人都靜悄悄的,大概也都知道自己的命運,在狹小擁擠的空間裏時間像濃稠的糖漿一樣攪着,終於有一個女孩忍不住低低啜泣起來,然後是越來越多壓抑的哭聲,R也禁不住默默的流淚,她頭腦裏空空的,只知道自己也許將要死掉了,而她的死亡只是爲了成全那些所謂的“標準人類”一次高潮般的歡呼。

不知走了多久,鐵籠子裏的人隨着慣性集體往前一晃,貨車停了下來,鐵門打開,貨箱將人一個個吐了出來。


面前高聳入雲的兩扇鐵門令人生畏,上面棕褐色的鏽蝕,像被火燒着,像馬上要遭遇什麼可怕的刑罰。

幾乎沒有任何喘息思考的餘地,一羣人被趕上了巨大的廣場,四周圍起的看臺已經黑壓壓坐滿了人,他們居高臨下看着這羣將要宰或被宰的野蠻人,發出熱情的歡呼。


R第一次站在角鬥場上,四周密不透風的人牆和浪潮般的歡呼聲像牙醫的電鑽一樣刺激着她的神經,她腿腳發軟,幾乎要跪倒在地上。

帶他們來人隨意將他們兩兩分組,各自分發一把匕首,匕首大多已經磨損嚴重,有的從中折斷,只剩下半截狗牙一樣參差不齊的刀刃,分到斷刀的人也沒有什麼抱怨,頂多在呆瞪的臉上閃出轉瞬即逝的活色,很快又回到沉默的死氣之中。

看臺上已經有人按捺不住叫喊起來。

“打啊!殺了他!”

“黑衣服的不行,那小身板叫人一刀插死啦!”

“動手啊,站着幹嘛!”

R和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相對站着,彼此緊盯着對方顫抖的瞳孔。

對面的女孩再受不了這樣的煎熬,大喊一聲,一副要同歸於盡的架勢舉着匕首向R衝過來。

R下意識地想逃,卻拔不動腳,這一刻的時間彷彿停住,此起彼伏的歡呼聲突然靜了音,思維被一錘砸在地上一樣碎裂癱瘓了,對面的女孩一步步奔跑過來,沒有兇悍的鬥志,反倒悲哀地像奔向死亡。

R緊緊握着手中的刀柄,在女孩衝到她面前高高仰手要將刀劈落的一瞬間舉起匕首毫無指望地向前一挺。

不甘心,R絕望地閉上眼,眼淚順着臉頰淌下來。

爲什麼我們要拿自己的生死來供人觀賞?爲什麼以文明秩序自詡的“標準人”以殘殺同胞爲樂?

他們從不把我們當人,我們是無用的垃圾,是不標準的殘次品。

歡呼聲將氣氛推向高潮,R在等待一切的結束。

預料中的疼痛並沒有落在身上,死亡擦着她輕輕滑了過去。

R喫驚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倒下的女孩,她撲到匕首上,殺死了她自己。


“殺了他啊!愣着幹什麼!”人羣在叫。

“殺了他!”

橫流的鮮血點燃了他們,他們忘我地大叫着。血液飛濺,同胞屠戮,觀看殺戮帶來的刺激和快感填滿感官,成爲他們重複的,機械化的生活中唯一的興奮劑。

越來越多的人倒下,紅色在每一個人的身下展開,連成一張來自地獄的蛛網。

“刺他的頭,蠢貨!”

“別趴下!”

排山倒海般的聲浪,一陣一陣的叫好,她把手擡起來,眼裏卻止不住的流淚,看臺上的人影被淚水模糊成一片,剛剛死掉的女孩的鮮血順着刀身流下來,在她雪白的手臂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線。

有人摔倒,撞在她背上,她膝蓋一軟,跪了下來。

汗流到眼睛裏,辣的痛,她用手抹一把,抹得滿臉都是血。


一半的人倒下,被紅色的蛛網縛住,如同一個完美的程序,將一半刪去,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監守帶着剩下的人離開角鬥場。回程的鐵貨箱寬敞了很多。R在地上撿到一根被踩得髒污不堪的斷掉的紅線,她聽說在古老的傳統裏有人佩戴紅線祈求平安——落後而愚蠢的傳統。她用手指捻着紅線,意識到就在這個鐵貨箱裏,有一個人的手上正沾着這條紅線主人的鮮血,或許是別人,或許是她自己。

她忍不住掉了眼淚。


隔着鐵貨箱的柵欄還能看見角鬥場上的人潮,他們理智、標準、完美無缺,他們用數據衡量一切,用最科學的算法精簡任何不需要的浪費,他們如同圓鑿方枘一樣精準地卡進這個社會的齒輪,用他們引以爲傲的智慧發動着它失控般地向前衝去。

沒有人知道哪裏纔是終點。

這裏除了狂熱殘暴的瘋子,就只有死者永久的寂寞。


隔離區和外面的世界彷彿在兩個季節,她一邁進去就打了個冷戰。

身後的門“砰”地一聲被用力甩上。

她恍惚地站在那裏,沒有坐下,也沒有說話。

“沒事,會習慣的。”D看到R魂不守舍的樣子,用一種過來人的語氣安慰她。

“你也殺了他們嗎?”R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這樣問。

D聳聳肩,答案不言自明。

“你怎麼能這麼無動於衷?”R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她質問般的語氣讓他稍感不快,但他又打心底裏理解她的感受。

“你知道我們爲什麼被拋棄嗎?”D擡頭看她,面容忽然顯得疲憊,“朋友、戀愛、家庭、父母子女,這些舊時代的聯結帶來猜疑、誘惑、貧窮與不安,更糟糕的是它們讓人有強烈的感情,而這正站在科學的對立面,我們經歷了無數次的戰爭與變革才迎來這樣一個先進文明的光明時代,在這個時代裏,只有工具,沒有生命,只有效率,沒有情感。人命是最不值錢的,哪怕是野草野花也要超過人的價值。”

“感情是最無效的浪費,而浪費就是犯罪,我們沒辦法消滅自己的感情,就只好由他們來消滅我們了。”

她聽了這話就哭了。

“我們就像一列失控的火車,除了向前,沒有別的軌道可選,爲了更快,把累贅的車廂一節一節丟掉,但這世上沒有哪一條路是走不完的,遲早有一天他們會看到,前面不是堅壁,就是斷崖。”D說。

乾草裏的蚯蚓又爬了出來,扭曲着身子不知道要往哪裏去,

“我要離開這裏,你幫幫我。”R突然說。

“他們已經開始清除保留區了,你沒有地方可以去。”

“所以就在這裏等死嗎?”

“不等死,又能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但不能就這樣,事情會變成這樣,就是因爲每個人都懦弱的投降了,還沒有嘗試之前,因爲害怕,就騙自己事情已經壞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不能拿這種愚蠢的理由說服自己,我要出去,我要做點什麼,哪怕沒用,我也要試一試。”

D看了她一會,長長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怎麼讓你離開這間屋子,之後的事情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真的嗎?”R驚喜地看他,說,“你放心,只要離開之間屋子,無論如何我也能想辦法出去。”

“好吧。”D用手扶着牆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一隻腳往前跳了幾步,另一隻褲管空蕩蕩地甩來甩去。

R看到D的腿,喫驚地張了張嘴。

D不斷彎腰翻着鋪在地下的乾草,一邊半開玩笑地說:“我多半是看不到你將來的豐功偉績了,以後只好在地下等後來人講給我聽。”

“找到了。”D高興地叫了一聲,手裏拿着R之前打破的瓷碗的碎片。

“我叫他們過來,說你受了傷,他們就會帶你去醫治,你找機會逃跑,知道嗎?”D說。

R鄭重地點了點頭,從D手中接過瓷片。

“這不是什麼光明的時代,這裏只有失控的秩序和荒謬的科學,那些所謂的‘標準人’纔是應該被消除的,我們是正確的,正確的就是有希望的,這一切一定會改變,即使我們看不到,在未來某一天總有人能夠看到,他們會和我們一樣,一起努力下去。”R說,她把瓷片割進自己的身體,在胸口拉出一條長長的傷口。


成羣的麻雀棲在窗外的老槐樹上,D把門砸得框框作響,麻雀被驚的呼啦啦地全飛了起來。

監守很快趕來,見到躺在地上流血的R,沉默着把人擡起來,隔離區每天都有人自殘自殺,他們早就習以爲常。

“她受傷了,你們——”

“知道了,知道了。”監守不耐煩地打斷D,擡着R離開。


R閉着眼,感覺自己被粗魯地裝進了一個氣味難聞的四方的東西,被人推着走,路從平坦走到顛簸,身體不受控制地來回搖晃,裸露的手背碰到旁邊的東西,觸感是很奇怪的冰涼,藉着一個坎的顛簸,她偷偷睜了眼,赫然看到半張腐爛的人的臉,那人沒有閉眼,萎縮的眼球趴在眼眶裏,直勾勾地與她對視。

她頃刻間就嚇出一身冷汗。

不對。她猛然意識到,他們不是要帶她去醫治,他們把她和一堆死人放在一起!

推車在坑窪的路上“哐當哐當”響着,她的心裏越來越亂,像正被一鍋沸水煮着。

“哐”地一聲下了一個坎,R感覺到自己不再向前了。

這是哪裏,她把眼睛睜開一條細縫,什麼都看不清,只是隱約看到橙紅的顏色,像是夕陽。

這是外面嗎,她的心裏又升起一絲希望,或許他們以爲她死掉了,把她扔到了外面,那樣就太好了。

她趕緊閉好眼,愈發覺得自己的推測是正確的。

如同夕陽的光把她的眼皮塗成溫暖的黃色,身體被烤得暖烘烘的,微風吹拂,蟲和鳥都在歌唱,她等不及要重新開始了。

“趕緊的吧,都到飯點了。”監守催促同伴。

“今天什麼菜?”

“燒雞,雞還是鵝來着,不記得了。”

推車往前一立,她隨着其他的身體一起朝前栽下去。

就要自由了,只需要等他們走掉,她充滿希望地想。

“快走了,去晚了肉都被那幫孫子喫光了。”監守拖着倒空的鐵車,“哐當哐當”地遠去。

太好了,她想着,繼續失重地跌下去。

強烈的熱浪撲面而來,像無數的鋼刀切割皮膚,她慌張地睜眼,卻只來得及看到一片沸騰着的熔漿。


“噗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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