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奇聞之書法之交

近些天,接觸的老人老事挺多,我總是陷入一種迷惘:想走入以往的歲月,可又走不進去。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這卑微短暫的生命,認知的世界非常狹小。比如我要寫一段持續了四十多年的師生情,卻無從下筆。那時的村莊是什麼樣子,那時的女老師如何美麗溫柔,那時人與人的情感如何純真,我完全喚不起印象。我只好置筆,不去碰觸那段往事。

小時候,對於莊戶人家來說,書是個稀罕物,一家也翻不出一兩本。能翻出來的,也無非是孩子上學時的識字課本;孩子的作業本存不下來,要麼被當媽的剪鞋樣了,要麼被當爹的捲菸了,要麼被一家人擦屁股了。能留下識字課本,已經是老百姓對知識的尊重了。

小時候,父親教我書法,說是柳體;可我沒見過柳公權寫過的字,那時還沒有影印版的書法書呢。真正讓我入迷書法的,是姐上大學時帶回家的《書法》雜誌,還有一本別人送姐的《書法鑑賞大辭典》。看過那些作品,我一下子廢寢忘食了。

今天不是說我如何學習書法,而是要說家鄉老年間的一件事,兩個人因書法而相識相知。

高福,家學深厚。家族中的四爺是村裏塾師,寫得一手好字,相傳大廟裏鐘上的文字即是他的手書。高福也酷愛書法,求學天津時,書法有了長足的進步,周圍的人都很喜歡。

他的同學馮英,回村當醫生,便向他索要一幅字,好掛在診所裏。高福寫了一副對聯送了過去;馮英很珍惜,把字擺在鏡框裏,上面還附了一層塑料薄膜,懸掛在診所裏。

人都有三病五災,診所裏也就人來人往。村裏人有文化的少,況且被貧困、病痛折磨,哪裏會注意到牆上的對聯?

一天,診所裏來了一個老人,身量不高,微微佝僂着腰,雖然穿着半舊的青布褲褂,和村裏人一樣裝扮,但不見一絲塵土和汗繭。他面容清癯,皺紋縱橫,皺紋裏藏着他的坎坷經歷。

他叫馮仕,是村裏的傳奇人物,相傳他曾在國民黨的北京行營(全稱爲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北平行營,後改爲國民政府主席北平行轅)工作,一種說法他曾做過李宗仁的掌印祕書,一種說法他只是宋哲元二十九軍一位團長的祕書。而且他步入軍伍還有一段傳奇,相傳他有一位表姐是天津(或北京)的歌女,長得非常迷人,被一位大人物看上了。表姐搭了一句話,便輕輕鬆鬆地爲窮表弟謀了一個差事,進了北平行轅。馮仕識文斷字,爲人質樸,時間不長,便被長官任命爲祕書。北平和平解放,長官跑到了臺灣,馮仕便回了家鄉。

因爲他的國民黨身份,在歷次運動中都被波及,受盡了非人的折磨,飽嘗了人間的冷暖。他從此深入簡出,很少出門;即使出門,遇到熟人,也只是點下頭,一言不發。

那天,他身體不適,來到馮英的診所看病,一眼就看到了牆上的對聯,整個人都被鎮住了。他看着牆上的字,不知不覺,手就舉了起來,凌空比劃起來,嘴裏還喃喃地說:“妙啊!妙!”當他看到了落款時,滿是皺紋的臉上鋪展開了笑容,“原來是一條街上的那個孩子呀……”

馮英說,那天馮仕端詳了半天字,連病都沒看,就心滿意得地走了。

魯務街的道兩邊,都堆滿了棒秸培;各家各戶的院牆邊,都積着豬糞雞糞人糞堆;風從街筒子一過,棒秸葉子、樹葉子、糞末子、雞毛、沙塵,揚得滿天都是。在這個破敗的荒村裏,竟孕育着一次文化的碰撞與融合。

馮仕和高福住在一條街上,相距不足百米,只是年齡差距大了些,有二十歲左右。那天,颳着大風,街上沒什麼人,馮仕便出院門一個人走走,正碰到高福出門來。這個一言不發的人開口了,“孩子,診所裏的字真格是你寫的?”

“是呀。”

“太好啦!太好啦!魯家務出了一個好寫字的人。”

兩個人便在當街聊了起來,聊求學寫字的經歷,聊共同欣賞的書法家——米芾。那是一次暢快地交談,雖然沒超過半個小時,但高福看到了飽經滄桑的馮仕臉上展開了罕見的笑容,那是普通人每天都能掛在臉的。

同住一條街,擡頭不見低頭見,他們又遇到過好幾次,但再也沒有交談過,只是彼此會心地笑一下,罷了。

請原諒我的年幼,只能把往事還原到這個程度,算我爲老家留下一段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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