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歌者

1.

今年的入冬早了些。天剛擦黑,世紀大道兩旁的寫字樓就華燈初上,將陰冷的天空映襯得多了些暖色。

高峯期的街道上,堵的都是車,亮起的尾燈連成一片紅色,車燈的光柱刺入黑暗,整個街道裝飾得如同一條光河。北風賣力地掠過這個城市,呼啦啦摧殘着梧桐樹上僅剩的幾片枯葉,而散落在街道上的樹葉,也被裹挾着在車流中狼狽的打着旋兒,偶有幾片被掀起,打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腿上,又或被踩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碾壓的脆響。

茹凡早早收拾停當,無心再應對摺騰了一天的文件和表格,在這個慾望都市混跡這麼多年,早已熟稔了市場經濟的法則,給多少錢,出多少力,沒人會爲你的理想主義多付幾塊錢,人們關心的只是到手的結果和實惠。這麼冷的天,與其在空曠的寫字間裏乾耗,還不如早點回自己的小窩燙個火鍋驅驅寒。

出了寫字樓電梯,一推開門,嗖嗖的冷風撲面而來,灌了個滿懷,茹凡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街上都是匆忙的人們,候鳥歸巢一般,奔向這個城市不同的角落。街邊有的商家居然開始爲了聖誕季裝點門面了,有這麼快嗎?一年又到頭了。想到過年回老家,又要面對父母期盼的眼神,茹凡不禁皺起了眉。

這年頭,一大半時間用來買自己的柴米油鹽,一小半時間用來睡覺,還剩點零星的時間才能想想自己的感情問題。親也相過幾個,沒談幾句就是房子、車子,工資、家庭狀況,像是面試時背熟了的個人簡介,索然無味。身邊的姐妹,已經有離婚的了,說受不了對方隨處亂扔的臭襪子,不告而訪的狐朋狗友,還滿身酒氣的連夜晚歸,愛誰誰吧。有時候想想,單着就單着吧,這個世道,都活得太自我,能把自己活舒坦都不容易,哪裏還顧得上別人。只是苦了遠方盼女成婚的父母了。

這一陣風又緊了。茹凡正準備快點走進地鐵口避避寒氣,忽然聽見風中忽遠忽近飄來一陣哀傷的歌聲。

“因爲我不知道下一輩子,還是否能遇見你

所以我今生纔會那麼努力,把最好的都給你

……”

茹凡不覺停下了腳步。循着歌聲的方向望過去,在背風的街角,一個文質彬彬,戴着眼鏡的中年男子坐在音箱上,彈着吉他深情的演唱着。幾個路人圍在旁邊,靜靜的的聽着。歌唱的真不錯,茹凡默默的被吸引了過去,對好聽的歌曲,茹凡總是沒有太多的抵抗力。

靠在近前,才發現在話筒架的下面,敞開着一把墨綠色的琴盒,倚着盒子旁醒目的放着一塊白紙黑字的牌子,上面用大字寫着 “爲愛人治好胃癌,無奈只好出此下策。”,下面還有幾行小字“本人目前在琴行兼職,也願意承接一些吉他教學工作,如您想學習吉他,請加我微信聯繫。”

茹凡的心募地一沉。前年叔叔也患過癌症,輾轉來滬上就醫,自己也幫忙照顧了幾天,深諳箇中滋味,不光化療讓人痛不欲生,一針大幾百的蛋白針也讓普通家庭難以承受。而且最後的結果大多也沒那麼樂觀,叔叔也沒挺過那年的年關。

一些人開始往琴盒裏扔一些紙幣,或是掃琴盒裏的二維碼,風有些大,一個6、7歲的男孩,忙着把吹落在琴盒外的錢撿進盒子,用東西壓住,茹凡才注意到,原來男子和小孩子是一起的。

果然,一曲終了,男子讓小孩子站在了話筒前,說謝謝叔叔阿姨們的幫助,前奏過後,用稚嫩的童音唱起了《成都》,“前路還要走多久,你攥着我的手……”,茹凡沒忍住,上前掃了二維碼,給了20元,這爺倆,接下來的路難了。

唱完休息的當兒,一個熱心的大媽上前和男子說話,問詢他愛人的病情,並且介紹了一些抗癌中藥和食療的方法,從談話中得知,這爺倆來自中部的小城,家裏醫療條件不好,專門來滬就醫,可惜一確診就是晚期。聊了會,大媽說家裏也有一個孫子,想學吉他,仔細問了老師學琴的事情,並幫他報了名。

茹凡側耳聽他們聊了一會,順便手機上查了下,價格確實比一般的培訓班便宜不少,自己在大學時有過一段不明不白的感情,那位就是彈吉他的,那時就動過學吉他的念頭,可陰差陽錯的給耽擱了,最近晚上也沒什麼事,還不如圓了這個夢,也算培養一個新的愛好。

加了男子微信,一個藍色大海的頭像旁邊,跳出一個名字 - 付宸。

“付老師,我還沒有琴,您看什麼樣的琴比較適合我?” 茹凡問道。

“這個也講究緣分,最好自己到店裏試一試,彈一彈,自己覺得舒服、好聽、喜歡的就可以,初學者Yamaha的面單級別的都可以考慮。” 付宸回道。

“好的,謝謝,那咱們什麼時候可以開班?” 茹凡有些迫不及待了。

“等我通知好嗎,最近還要經常跑醫院,等定下來了,我第一時間通知大家。” 付宸道。

"對了,能不能先付500元的訂金,我愛人那邊馬上要安排一個手術……" 付宸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說。

“沒問題,希望您愛人儘快好起來……”,茹凡輕聲說着,轉了500元給付宸。

見天色不早,茹凡道過別,轉身輕快地向地鐵口走去,悠揚的吉他琴聲在身後再次響起。

2.

這兩天,茹凡在網上看了不少琴,各種顏色、款式、牌子,還是拿不定主意選哪一款,看的多了,反而有點心煩意亂,看來還是去實體店裏試試纔行,於是挑了附近的一家,打了電話過去,約好了時間。

昨天傍晚下班的時候,茹凡沒看到彈唱的付宸兩父子,不知道他愛人的病情怎麼樣了。也沒收到吉他開班的消息。

今天又降溫了,隨冷空氣南下的還有霧霾,把整個城市籠罩的灰濛濛一片,像是被倒扣在一個巨大的蒸鍋裏,看不清幾百米外的景物。

下了班,路過那個街角時,茹凡特意留意着,還沒到,就又聽到了清脆的吉他掃絃聲。看來他們今天又出攤了。

茹凡快步走到跟前,突然呆住了。彈琴的不是付宸,而是兩個陌生的青年,一個是高個,留着半披肩的長髮彈着吉他,另一個矮些的坐着打鼓。更讓茹凡喫驚的是,在琴盒前面,也同樣擺着一塊牌子,“爲愛人治療胃癌……”

茹凡的腦袋“嗡”的一下,好像被人兜頭打了一拳。她的腦海裏立刻蹦出來大學時在火車站被騙的一幕,一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女學生說沒錢回家了,只要個回家的路費就可以,可給過她錢後,還沒過一會,換了個地方,茹凡在廣場的南端又看到她在向別人哭訴。

茹凡突然想到什麼,掏出手機,找到付宸,立馬發了一條信息,“你好,在嗎?”,過了幾分鐘,沒有人回,茹凡的心裏不停的打鼓,她又緊跟着發了一條。“付老師,吉他班什麼時候開?”,忐忑的等了十來分鐘,還是沒有人回。茹凡感到自己像在一個黑色無底的洞中,不斷下墜。

隨着擁擠的人流,茹凡木然地走進地跌站,又隨着人流,湧入地鐵,喪氣的倚坐在椅子上。手機屏幕上還是沒有收到消息。她感覺有點兒噁心,像是沒留神一口喝進了湯裏的一隻蒼蠅,參加工作、在社會上混跡這麼多年了,又一次被人騙了,被這個社會踩在腳底又摩擦了一次。她又有些感嘆,現在的騙子簡直專業的可以,快趕上拍電影了,不僅全套人馬上場,父親兒子搭配齊全,劇本編的也是催人淚下,而目的卻是獵殺人類僅存的一點愛和同情,真是荒誕可笑的可以。

快到站的時候,依然沒有收到消息,那個頭像像是死了一樣。茹凡胸口悶的難受,忿忿的戳着屏幕又發了一條。

“騙子,你這麼做,良心上過得去嗎?”

走出站臺時,屏幕上依然是自己的自言自語。沒有任何迴應。

3.

轉眼大雪快到了。這幾天,茹凡幹什麼都打不起精神。上班時像個機器人一樣處理着文件和表格,下班後就是填飽肚子,悶頭大睡。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冷,街上的梧桐葉子也快掉光了,晚上開了小太陽,還是覺得被子單薄,茹凡有些想念老家的暖氣了。

那天琴店的老闆打來電話,問怎麼沒來看琴。茹凡才想起來約了看琴這回事。又被勾的一陣難受,只好推說這幾天身體抱恙,下次再說吧。沒說出來的一句是,被噁心着了,這輩子都不想碰琴了。

早早喫完泡麪,茹凡拎着手機就鑽進了被窩,大冷的天,還是被窩裏暖和。

正刷着手機,突然自己被拉入了一個陌生的羣,點進去看時,茹凡一眼就發現了羣裏的藍色大海頭像,燒成灰她都認得,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剛想質問這個騙子跑哪去了,羣裏冒出來一行字。

“大家好,我是吉他老師付宸,非常對不起大家,讓大家着急了,我不是騙子,這幾天發生了太多事,沒能及時回覆大家……,有一個不好的消息給大家,吉他班不能辦了,錢我待會都會退給大家,大家如果還想學吉他的話,找一個比我更好的老師吧。”

“你這太不像話了,好歹回個消息啊,我們還以爲你捲款潛逃了哪。” 一位羣友忿忿的說着。

“不能教,你早點說啊,真是的。” 另一位羣友也在一旁附和着,茹凡想着看來這幾天大家和我一樣,都覺得受騙了。

一個吉他頭像的人跳出來說“大家消消氣,我是付老師的琴友,前一段時間付老師24小時待在醫院裏,確實很忙,沒辦法回消息。請大家見諒。”

“回個消息能費幾分鐘功夫?……怕是真的想騙我們的錢吧。” 一位羣友依然不依不饒。

“你們怎麼能這樣,付老師的愛人前天走了……,不能互相理解一下嗎?” 吉他頭像激動的說着。

羣裏一陣沉默……

“不好意思,付老師,確實不知道您愛人……,我的那份錢就不用退了,留着給孩子買點東西吧。” 一位女性頭像的羣友說。

“我的也不用退了,日子還長,您節哀,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另一位羣友也跟着說。

“我的也不用退了……您,保重。” 茹凡也小心的敲下這行字,突然有些內疚,回想起小男孩稚嫩的唱歌神情,少了母親的陪伴,孩子今後的路會怎麼走。

不一會,羣裏有一多半的人都表示不用退款了。

“謝謝大家的好意,這錢我真的不能要,再說,小麗已經走了,再要這錢,也沒什麼用了……,我自己有手有腳,掙的夠我們爺倆用的。” 付宸慢慢說道。

……

“我們明天就動身了,帶小麗回家……,再次感謝大家的關心,也祝你們大家全家幸福安康!”

羣友們也紛紛祝付宸父子,一路順風,來日珍重。

4.

不一會。茹凡就收到了訂金的退款。

“真的對不起,當時,我還以爲你是騙子。” 茹凡有些內疚的再次鄭重向付宸道了歉。

“沒事,也怪我,沒及時回信息。”付宸道。

“我那天看到另外兩個人,也在你們唱歌的地方打着爲妻子治病的幌子籌錢,一時氣憤,以爲也上了你的當,這幫人實在是太壞了。” 茹凡再次解釋道。

“是一個長頭髮,一個矮個子嗎?”

“是的,一個彈琴,一個打鼓。”

“你可能誤會他們了,他們是我兼職琴行的朋友,那天小麗進了ICU搶救,我不能出攤,他們爲了幫我籌錢,就替我去了,牌子估計也直接帶去用了。” 

“啊……” 茹凡恍然大悟。

“也謝謝你的好心幫助,以後學琴,如果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我,只要我能幫的上忙。” 付宸再次謝了茹凡。

……

道了別。茹凡有些渴,下牀倒了杯熱水。心緒難平。站在窗邊,繁華的都市被鱗次櫛比的寫字樓霓虹燈妝點的絢麗多彩,蜿蜒曲折的街道,被川流不息的車流燈光渲染着,天空中層層疊疊的雲都被映襯的多了一層光影。

付宸明天就會帶着小麗和兒子離開這座城市了。她不禁有些羨慕起小麗來。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能否有福分遇到這樣的一份感情。

不過,不管怎樣,明天她決定還是聯繫一下琴行的老闆,先找找屬於自己的那把琴吧。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