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煙火

作爲一個西北農村長大的孩子,我對炕有難捨難離的特殊情感。

這種黃土盤就的長方臺,迎接了多少新生命的呱呱墜地,又盛放了多少老者安然赴黃泉,戶口本上一個名字的印刻與抹去,就是一個人短短的一生,而這一切,都有炕的見證與陪伴。

小時候村裏一位老人說,將來我死了,也要死在自己炕上,這種情感,那時的我還不能體會。

老屋也有一鋪炕。一張嶄新的竹蓆上面鋪着厚實的褥子,牀單是母親用那架吱呀作響的織布機織成的土布,再壓上一牀蓬鬆柔軟的繡花棉被,這簡陋又奢華的土炕,是我童年的溫柔鄉。

秋收過後,村裏人把苞谷杆靠曬在田間地頭,等水分散盡,也就預示着吸滿了陽光。我和母親把這些苞谷杆拉回家裏,堆在前房後院,就變成過冬最好的柴火。

沒有火的炕,是沒有靈魂的。所以燒炕成了農家孩子打小必學的一項技能。好的標準是,溫暖而不灼熱,熱量需均勻而持久的散發,這樣燒的炕,無一處不暖,足以讓人度過北方寒冷的漫漫長夜。

凜冬將至的傍晚,環村而行,家家戶戶都被煙霧籠罩。這個時候,隨便推開一戶人家的木門,燒炕產生的煙嗆得人睜不開眼,急忙走出來,不知情的人見了,以爲是你剛剛觀看了一場盛大的舞臺悲劇,所以才被感動的熱淚盈眶。

從小浸溺在這種環境裏的我,偏愛上了這種煙熏火燎的味道,這是一種類似有人喜歡聞汽油味一樣的癖好。煙火中飄出草木的清香,那是一種需要仔細尋覓才能覺察出的味道,讓人癡迷,讓人依戀。

記得剛搬進老屋,小小年紀的我整日跟在母親身後,看着母親燒炕,我也捉起秸稈往炕眼裏扔,看着上下跳躍的火苗,我的眼中也閃起歡騰的光,自此便愛上了玩火。母親對我的這一愛好焦慮不已,生怕屋裏走水,於是把所有的火柴架到高處,並且編出小孩子玩火就會尿牀的謊言來嚇唬我,可這依然阻擋不住我對火的熱情,大有一種飛蛾撲火的執着與勇氣。

母親見此法不通,於是採取因勢利導的辦法,轉而教我如何安全用火,順便把燒炕的這個大任給了我。那種被支持與信任的歡喜至今難忘,那個時候每天下午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後院抱來柴火,憑着高昂的熱情一股腦塞進炕裏,然後“呲喇”一聲划着火柴,眼看火起,急忙找來扇子扇,直扇得煙囪湧出濃煙,然後像完成驚天壯舉一般在院子歡呼雀躍——我會燒炕了。

可我燒的炕總不如意,要麼中間一團熱,四處皆冰涼,要麼就只有三分鐘熱度,剛躺上去沒一會兒,炕暖人就變成了人暖炕。後來我才之後,燒炕要懂得煨火之法,不能只追求那一剎那的猛烈燃燒。在母親的指導下,我先點着火,待火光通紅之際,用灰覆蓋之,再煨以木屑樹葉,便能慢慢燒一個晚上了。

等我終於也能燒出持久溫暖的炕時,燒炕卻因污染環境而被禁止,於是家家戶戶紛紛響應政策,拆了一鋪鋪火炕,換成一個個冰冷的水泥炕,上面鋪上電熱毯,成了半洋不土的新事物,睡在上面,總感覺怪怪的,電熱毯帶來的溫度讓我感到不適,時常上火,嘴角起泡。

從那天起,村裏每戶人家失去了一籠煙,也失去了那熟悉的溫暖。

因爲再也聞不到那種燒炕時的煙味,所以我常常懷念。它有別於炊煙,如果說炊煙是人們對於擺脫飢餓的憧憬,那麼燒炕時的煙就是人們對於溫暖的嚮往。

這兩種最基本生存需求,伴隨着大多數普通人的一生,成爲他們樸素的追求與理想。

依稀還記得自己趴在老屋熱炕頭寫下的文字:

已是隆冬深夜了,窗外寂靜無聲,唯有𥰡𥰡雪落聲。四周有多寒冷,火炕就有多溫暖。村裏的人和狗應該都睡了,我剛剛看完一本書,這會兒倦意疊生。我在想何謂人生誘惑?大抵就是人們對於從寒冷到溫暖,從黑暗到光明,從貧瘠到充實,從意識清醒到昏昏睡去的嚮往罷了。

這樣的文字,我想以後無論睡在哪裏都寫不出來了。

如今的我身處鋼筋水泥構成的城市,仍會時常想起小時候在農村學的那些道理:織布機上來來回回的木梭,讓我明白時間流逝得有多快;煙囪裏堆積的煙油導致起火,讓我明白煙路(言路)不通的危害,從而懂得溝通的重要性;而燒炕的經歷讓我明白君子要藏器於身,不能追求一時鋒芒畢露,否則只能像那一閃而滅的火焰,只能帶來短暫的溫暖。

這些都是我在這個冰冷的社會依然能夠頑強生存的心靈法寶。

距離上次回家已過很久了,記得上次回去,發現村裏的炊煙也變得稀少零落,聽父親說,村裏現在推廣煤改氣,鍋竈都被電器取代,木材也不讓燒了。我不禁悲從中來,果然時代的發展,都是以犧牲和摧毀一代人的記憶爲代價的。

看着再也不會升起裊裊炊煙的村莊,我想再也回不到以前了,而我與過去的她,只能靠着兒時的記憶相連。天南海北,記憶在距離拉扯中變得殘缺不全;日久年深,記憶在時間洗滌下變得蒼白黯淡。

現在回到故鄉,依然能獲得飽暖。只是那飽不再是那飽,那暖也不是那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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