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做的菜

我時常想起媽媽,想起她悲苦的一生。她離開我已經32年了,我還會時時想着她夢到她。

我是個沒有福份的人。媽媽在這世上只陪伴了我十五年,那時我還是個什麼也不知道的黑小子,哪裏知道珍惜媽媽在身邊的幸福。我總有一種宿命感,覺得幸福於我,璀璨而又短暫,就像騰空的花火,轉瞬之間,便化爲烏有沉入黑暗;悲苦於我,如影隨行,我恓恓惶惶如同一個暗夜行路的孩子,每走一步,都戰戰兢兢。

媽媽是一位好主婦,能做很多好喫的。她用一雙巧手把我們清苦的日子翻炒得有滋有味。在我的味覺世界裏,媽媽做的菜是最好喫的。

媽媽最拿手的當然是燉魚了。因爲姥家是打魚的,三位舅舅都會棹船捕魚。大舅在運河上打魚,經常會拎一大桶魚,來家裏做客。大舅和爸爸在東屋八仙桌那喝茶聊天,媽媽便歸置魚煸魚燉魚,媽媽怎麼做的魚我記不清了,可滿街桶子瘋跑的我一聞到燉魚的香味,就知道趕緊跑回家,等着揭鍋喫魚。至今,我還記得,爬到老劉家的槐樹上,隱身在綴滿槐花的樹冠裏,一條一條地喫酥脆的燉鯽魚。槐花馥郁的甜香和鯽魚鮮鹹的味道揉合在一起,讓人今生難忘。

媽媽的第二拿手好菜是蒸茄泥。或許是把糊坯粉碎之後填了院子,或許是老爸種煙的緣故,我家院子裏種不了西紅柿,茄子卻結得特別好,磨盤茄又黑又大。媽媽當然會燒茄子,可我覺得蒸茄泥更好喫。粥鍋上放一平屜,把茄子去皮切片,薄片鋪在平屜上。粥熟時,茄片也蒸熟了,起到盤裏,點上香油蒜末,撒一點鹽花,一拌,就行了。茄子軟爛如泥,滋味全浸了進去,特別好喫。後來,我在飯店點這道菜,他們的茄泥是從冰箱裏取出來的,冷冰冰的,沒有了媽媽的溫暖與熨帖。

媽媽會做很多菜,我不一一贅述了,說一說她老人家炒的鹹菜和炸醬吧。

姐、大哥上高中時,要從西到東,穿越整個縣境。路程太遠,只好住在學校宿舍裏。後來,渠口、馬家窩我都去過,看過那裏簡陋的宿舍,四面透風,大聯鋪。只是不知道,姐、大哥曾經住過哪間。

當時,學校的伙食如何,已無從知曉。媽媽怕農家孩子捨不得花錢,出門在外,苦了自己;便一週炸一次醬炒一次鹹菜,裝在罐頭瓶裏,供他們早晚佐餐。

炸醬是用雞蛋或者肉沫。肉沫用的次數很少,因爲村裏只有逢年過節才殺豬賣肉,單就食材來說,肉沫炸醬就是一種無尚的美味。雞蛋是自家雞下的,攤完之後,黃澄澄的,賞心悅目。澆上醬汁,翻炒之後,雞蛋片又罩上了一層焦糖色。我最小,有時會伸手指蘸一下,再把手指放在嘴裏咂摸,媽媽炸的醬怎麼這麼好喫呢!炸醬裝瓶之後,上面會汪着一層油,這要是夾在饅頭裏,該多好喫啊!

炒鹹菜分爲兩種——炒芥菜絲和炒黃豆芽。媽媽把老芥疙瘩切得極細極細,蔥薑蒜辣椒熗鍋,爆出來的香味打鼻的香,芥菜絲倒入之後,三翻兩炒便出鍋。芥菜絲浸了油,是鮮亮的;除了醃菜的苦鹹,又加上了蔥薑蒜辣椒過油之後的辛香……

炒黃豆芽一般是在開春的時候,青黃不接,家裏連白菜都喫光了,殘存的幾棵白菜縮水成了條帚疙瘩,裏面全是筋,滋出芽子是苦的。這幾棵白菜喫完了,家裏就陷入了無菜可喫的境地。媽媽就會生綠豆芽、黃豆芽,炒來喫。媽媽是生豆芽菜的高手,曾經生豆芽菜到通縣去賣。生黃豆芽最好是整顆黃豆都泡發了,芽剛剛吐出一個尖兒,像小鳥的嘴。

黃豆內含油脂,清炒就很喫,如果有肉丁,那就更好吃了。黃豆一起鍋,香氣撲鼻。我想喫,可媽媽攔着,說這是專門給姐、大哥炒的。

我就想,什麼時候我才能上高中呀,才能獨享那一罐頭瓶的炒鹹菜或者炸醬啊。後來,我上了高中,可媽媽已經去世一年多了,我終沒喫上媽媽親手炒的鹹菜和炸醬。單從這一點出發,姐和大哥是有福的;三哥沒上高中,不涉及這個問題;我是個沒福的,考上了一中,卻無福消受媽媽專給的愛。

媽媽會做很多菜,只是受了貧窮的侷限,用油用料都放不開手,沒有創造出更美味的菜餚;但這些最普通最卑微的菜,已經足夠了,在悽苦的少年時代,她是陪伴我令我終生難忘的美味。

有時,我想把自己現在擁有的一切全都捨棄,去換回最初的歲月——有媽媽陪伴的歲月,或許可以喫上一口小時候就饞的媽媽做的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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