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徙

“路陽:”我寫下一個信頭,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好。”生疏,又做作;“最近過得怎麼樣?”明明才見過面;“我們分手吧。”直接說出來,信也沒有必要寫下去了。

我攥筆苦思,窗外飛進來一隻蒼蠅,繞着我的頭轉來轉去。

“昨天晚上”,我猶豫着落筆,潦草的字像沒骨頭一樣在紙上癱成一片。

“我打碎了兩隻杯子,喝掉了半瓶啤酒,喫完了整整一盒快要過期的餅乾,還是沒想起來狗糧放在哪裏。我室友養了一條拖把一樣的狗,那狗長得跟我外婆一樣慈祥。不過它最近看起來很抑鬱,大概是我跟它講了太多心事。晚上越來越短,冬天就要過去了,終於能脫掉令人沮喪的羊毛衫,不用再戴圍巾出門,但我還是掉頭髮,一大把一大把的掉,我好擔心沒有頭髮的冬天該怎麼過。”

蒼蠅“叭”地一聲落在紙上,翹着飽滿的屁股,興致勃勃地搓了搓手,“嗡嗡”叫着又飛了起來。

“我這個人一團糟,簡直就像下水道口的頭髮,曾經有那麼一些短暫的時刻我想我能做出些改變,我想熱愛生活,努力進步,可最後只能躺在牀上,覺得自己比一截爛掉的豬大腸更討人厭。你那麼好,那樣有生氣,就連身上的灰塵都旺盛,我想從你身上獲取希望,借用你的力量趕上那個拋下我的世界。但這很可恥,我滿懷着痛苦和絕望去欺詐你的愛情,卑鄙地想拖住你,還要你救我,也許你願意爲我做點什麼,但我還是要提醒你,警惕!警惕!”

“嗡嗡嗡嗡——”,該死的蒼蠅,怎麼趕都趕不走。

“我已經無藥可救,但你還能及時止損,我的整個生活都跑了題,你只是舉錯了例子,寫個好結尾,還有補救餘地。很抱歉我這樣卑鄙地愛你,而我所謂的愛,不過是有求於人。我沒有精神和力量去改變或者追求了。不必爲我惋惜,我只希望你能在危機四伏的生活裏永遠被幸運眷顧。”

“嗡嗡嗡嗡——”,剛剛想到一個絕妙的比喻句,也被吵得忘記了。

鍋裏煮的牛奶“噗噗”響着,等待我去料理它,滿屋飄着膩人的奶味。

我突然煩躁起來,把手底下的紙團成一團扔到地下。

外面的天陰沉沉的,又要下雨,電話不停地響。

真是沒有一件讓人不生嫌厭的事。


周姐從外面回來。

摔門、咳嗽、罵一句“他媽的”,是她每天回家必要的儀式。

她是我與合租的室友,每天傍晚出門工作,白天在家睡覺,她養了只髒兮兮的雪納瑞,而她邋遢的程度又能讓人懷疑是狗在養她。

我剛剛從學校畢業,拿着一個沒用的文憑找過幾份朝不保夕的工作。從前讀書時兼職給營銷號寫軟文賺外快,沒成想現在倒成了賴以生存的鐵飯碗。

我做夢都意料不到有一天我會點燈熬油,焚膏繼晷,只是爲了對明星喫餃子蘸不蘸醋這樣的問題洋洋灑灑做文章。

我真是活得越來越幽默了。

周姐比我大,在社會上多混了幾年,於是喜歡在方方面面顯示出比我更懂一點。

我說:“這個社會簡直是沒有規矩。”

她說:“大人物都是站在規矩之外的。”

我說:“我顛倒黑白把一坨屎誇讚成一朵花,就爲了賺點小錢。”

她說:“等賺大錢就心安理得了。”

她還說:“這年頭讀書賺不下錢了,跟姐做生意去。”

我知道她所謂的做生意是什麼意思,我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出入她的房間。

她笑話我作風老派,說現在時髦的姑娘都把濫情當做榜樣。

還振振有詞,“不管賣字還是賣肉,都是賣嘛。”


我隔着門聽見她開電視的聲音,沸騰而熱鬧的笑聲瞬間塞滿了整個房間,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撕掉,而她還把聲音一再調大。

你是聾子嗎。我在心裏惡狠狠地想。

歡呼落下後,一個男人的聲音開始侃侃而談。

“聽說過動物大遷徙嗎,成千上萬的食草動物,爲了生存,去往三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尋找新鮮的水草,一路上要當心獅子、獵豹、鱷魚,一不小心還很有可能從大部隊中脫離出去,你們知道一羣羚羊在遷徙的時候,一隻羚羊掉隊了,這對它來說意味着什麼嗎——”

戴上耳塞也沒有用,我推門出去,問她:“看什麼呢?”

“脫口秀。”周姐或許沒有察覺到我語氣中的不善,或許察覺到了,但她無所謂。

“現在脫口秀這麼嚴肅了。”我說。

人們終於發現腦子還可以用來思考問題了嗎,我正要感到欣慰,電視機裏又爆發出一陣誇張的笑聲。


“最近忙什麼呢?老不見你出屋。”她剝開一條牆磚顏色的巧克力,“吧唧吧唧”美味地嚼着,一團稀泥巴一樣的巧克力從她豁了半截的門牙裏漏出來,滴在大腿上,她拿拇指抹了一把,留下一塊難看的黑色的印記。

“我正在研究一對剛剛分手的明星情侶究竟是男的先出軌還是女的先出軌。”我說完就覺得自己就像剛剛被抹掉的那團巧克力一樣噁心。

“沒上次那個有意思。”她搖搖頭,評價道。

“上次是什麼?”我到底還做過多少無聊的爛事。

“通過男明星對合作女明星的不同稱呼來分析他們有沒有姦情。”她舔着厚厚的嘴脣,好像有很大的興趣。

她的話輕輕鬆鬆就讓我感受到蕭條到毀滅的難受。

我對八卦、謠言、明星生活的邊角料真是充滿了熱情,熱情到使他們成爲我生活的全部意義——儘管我生命的意義比不上樓下十塊一碗的酸湯肥牛面。

“我以前想着我要研究魯迅、冰心、郁達夫,沒想到現在是小三、出軌、婚外戀。我真的是覺得,我他媽要完蛋了。”我說,然後看她,因爲我覺得她跟我一樣,都是總有一天要完蛋的人。

周姐分享給我一塊牆磚一樣的巧克力,像個長輩的樣子拍我的肩。

“你還是年輕,等在社會上多歷練幾年。”她做出一派閱盡滄桑的老練姿態。

“我真不敢往以後想。”我說,巧克力的味道像加了糖的牆灰。

我想未來也無非是落滿灰塵的疊加的失望,我感到自己生活在一個被拋棄的時代。

“要不來跟我做生意,可賺錢呢,看這衣服,都是名牌兒。”她得意地抻了抻自己的毛衣,又一次對我發出邀請,好像很滿意於自己的事業。而且拍着胸脯,一副能罩着我的氣勢。

我沒說話,只是搖頭。

我明明常在半夜聽到隔牆傳來的蒙在枕頭裏的嗚咽,斷續悲切,彷彿含着一個人一生的痛苦。我會在半夢半醒間誤會那是做愛的呻吟,然後才明白極端的痛苦與極端的快樂並不能涇渭分明。

她卻不肯承認。

自大又可憐。


冰箱裏只有剩了三天的麪條和過期的麪包,我煮的牛奶從鍋裏撲出來,狼藉地灑了一竈臺。

周姐說乾脆出去喫飯。

我把牛奶倒進狗盆裏,穿上一件厚到笨重的大衣。


冬天快要過去,寂寥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草木隱隱透出些綠意,街燈亮起來,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日光與燈光的交界,晝與夜的夾縫。黯的藍的天幕和橙的暖的燈光把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走在這樣的光與影裏好像什麼都可以不那麼認真。

穿過一條夾在臨時鋼板房之間的窄窄的甬道,就能看見街邊矗立着的巨大的廣告牌。濃郁的紅底上站着醒目的黃色大字“懷遠不夜城歡迎您”。

我和周姐在人羣裏鑽了一會兒,拐進一家狗肉館。狗肉館開在街底,沒那麼擁擠,但人也不少。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坐下。炒菜師傅的鐵鍋幾乎是貼着我的後背翻炒。

周姐的胃口好得出奇,要了兩碗米飯,一碗湯粉,兩條狗腿,一碟狗肝。

我卻什麼都喫不下。

“你不喫狗肉?”她一邊撕咬狗腿,一邊問我。

“沒有,就是不餓。”我望着那兩條油油的狗腿,心底裏就泛起一陣油油的厭惡。

“我還聽說有些人是不喫狗肉的。”她一邊嚼着一邊不屑地說。

“嗯,是有人不喫。”我心不在焉地搭話。

“荒年裏人肉都喫,狗肉算什麼。”她“嗤”地一笑,一粒米飯從嘴裏噴出來。

“是啊,人肉都喫。”我附和着說。

狗肉館老闆的兒子大叫着在店裏跑來跑去,兒童的尖銳的嗓音像刀子一樣切割空氣。我真想把耳朵撕下來,我真希望世上所有人都是啞巴。

“走吧。”周姐打了個飽嗝,把嘴上的油抹到手上,桌上還有半隻狗腿,半碟狗肝,半碗米飯。

“不吃了嗎?”我問。

“我飽了。你真不喫?”她問我。

“我不餓。”

我和周姐離開狗肉館,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掛在樹上五顏六色的小彩燈亮起來,有聖誕節的氣氛。人聲喧譁,小孩竄來竄去,比白天還要熱鬧。

周姐走在前面,走得很快,我喊了她幾聲,她沒聽到,我只好用力撥開人羣去追她。

前面架着一個賣烤豬皮的攤子,很熱鬧,周姐正站那兒看,我終於趕上去,在人羣外面停下來等她。就在這時候一股濃郁得不正常的香味從我腦袋後面裹上來,我捏着鼻子回頭張望,是兩個高個子黑人站在我後頭聊天,我趕緊把手放下來,幸好他們沒看到,不然也許會打我。

就這一晃神,烤豬皮攤前已經沒有周姐的影子了。

我趕緊往前去追,撞到了一個年輕男生,挽着他的女孩子威脅似的惡狠狠地瞪我。

我感到越來越強烈的不安,心臟像被人攥了起來,我在人羣裏撞來撞去,卻哪裏都找不到周姐。旁邊的情侶又親親熱熱摟在一起,母親拉着孩子,丈夫牽着妻子,就連那兩個黑人都說着我聽不懂的異鄉語言相談甚歡,失羣的恐懼再一次牢牢抓住了我。

我惶然四顧,熙熙攘攘的人羣從我身邊流過。他們都背對我,走進半透明的夜色裏,留下幾句聽不清的低語。

他們就這麼走在我周圍,可這個近在咫尺的世界卻是我撞破了頭都撞不進去的。


就這樣吧,我想,也許就是這樣了。

我打通了路陽的電話,我還記得我要跟他分手。

“是我。”

“你換號了?”他在電話那邊頓了幾秒,大概在辨別我的聲音。

“嗯。”

“你那邊怎麼那麼吵?”他的聲音被熱鬧擠得很微弱,聽起來像是信號不好似的。

“我在街上。”

“有事嗎?”他問。

“有。”

“那就快點說吧,我馬上要開會。”

“能見面說嗎?”

“有什麼事不能電話裏說?”

我把手機按在臉上沉默,對面潮牌店的櫥窗映出我的臉,被射燈照得像摔碎的瓷瓶子。

“沒什麼,就是手機壞了,告訴你一聲,你去開會吧。”兩耳都是轟鳴的人聲,我幾乎要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

他沒說什麼就掛了電話。


我使勁裹緊大衣,風仍往懷裏鑽,冷冰冰地滲進皮膚,流到血液裏去,我聽到了我的血液結冰的聲音。

我到底像什麼呢,我努力回憶早上弄丟的那個比喻,一定是一件最無用,最沒有意義的東西。

我記得我在最邊緣最渾濁的時刻裏也渴望衣衫整潔,頭腦清醒的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如果有可能,或許一切會好。

可悲的是人不會因爲想要改變而改變,人只會因爲走投無路而改變。這個世界最可鄙之處就在於,它往往耍些花招,讓你覺得一切還有希望。


真冷。

冬天要過去了,風卻依然有它的威力,在黑暗裏越吹越緊。

那塊醒目招搖的巨幅廣告牌被夜風撼動,猶豫地搖了搖——又或者跟夜風無關,只是它自己想搖一搖。

它扭動自己的筋骨,在夜裏發出怪獸嗚咽一樣的聲音。

那一對擁抱的情侶忽然驚惶地退開,牽着孩子的媽媽一把拉住自己的孩子,手拉手的夫妻衝我喊,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只注意到那兩張嘴滑稽地一開一合。

所有人都看向我,誇張地張大嘴巴叫喊,彷彿在爲一個炙手可熱的明星歡呼。

他們都指向我的頭頂。

我擡頭,只看到一片遽近的濃郁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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