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紅耳兔小姐姐
文章插畫：電影《狼少年》
1.喜歡別家兔子的窩邊草
我從不認爲自己是一隻兔子，但江離認爲他是窩邊草。他說只有我從不想到去喫他。
彼時我正捧着一個保溫杯，仰頭往脖子裏灌。江離的一句話，讓我一口熱水噴薄而出。江離那身好看的藍白校服，還有那張好看的臉，淪陷了一大塊。
江離沒有生氣。江離是我的好哥們。有多好？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們還穿着開襠褲的時候。
而時間是個可怕的應驗者。
我在十五歲那年，就預言過江離這一生情路艱辛。原因無他，就是嫌他太囉嗦。
“你見童話裏哪個王子是個話癆？最乾脆利落當屬睡美人和白雪公主的對象了，話不多說，上來就親，故事結束。”
我煞有介事地解釋給江離聽。
江離笑得有點抽，說你一個文藝少女，怎麼講話這麼沒羞沒臊，還對象呢？你以爲你是在看東北版的格林？
那時江離正暗戀我們班的班花，一個初二才轉到我們這個臨江十八線小城的直髮小美女，操着一口軟糯標準的普通話，酥了班上一大片男生的心。
江離問我，如果他追，勝算幾分。
我用手比了一個鴨蛋。
江離不死心，認爲這是我對他有偏見。
也難怪，如果你見識了一個男孩的光屁股腚和冒鼻涕泡，就很難對他產生美學濾鏡，何況他還廢話賊多。一個下午，就爲了引出這個敏感話題，他生生揪着我聊了三個小時的天，途中不忘拐彎抹角地往班花身上蹭。
這也怪我，反射弧有點長。當我意識到江離的真正目的時，他已經喝了三杯水。
我也渴了，於是端起水杯就灌。沒想到，江離突然說出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害我淑女形象盡毀。
我掏出口袋裏的紙巾，就往江離身上抹，本意是想挽回些面子，但嘴上不願服軟，責怪江離沒事打什麼破比喻，說班花就說班花，幹嘛扯到我身上。
江離湊近我，高高的鼻樑快懟到我的眼鏡片上。
“你是兔子，我是窩邊草，這比喻實在是太精妙了，反正這輩子，你不會看上我，我也不會看上你。”
江離有些得意。我卻有些生氣。
我是不稀罕江離他到底喜歡誰，可是作爲一個十五歲的敏感少女，這麼赤裸裸地被告知自己毫無魅力，還真是一件挺喪氣的事兒。
我果斷擡起頭，一字一頓地說：“江離，你不要仗着你爹孃給了你一副好皮囊就在那裏莫名優越，就你這嘮嘮叨叨、羅裏吧嗦的個性，那小班花纔不會看上你，就算暫時被你外表蠱惑，也會在日後看清你的真面目後不要你。”
這話的確惡毒，但我心中暗爽。
然後，江離在我面前笑容漸失。於是我更爽了。
2. 你們秀恩愛的樣子，很可惡
十五歲口吐芬芳的我，一定想不到，十八歲又和江離狹路相逢。
原本初中畢業後，江離舉家搬去了城西。我雖然因爲少了一個好哥們兒而略略有些遺憾，但一想到從此我在班上的一舉一動再也沒有人替我爸媽監視就心情無比愉悅，於是寫給我暗戀的學霸情書，也越發明目張膽。
當然，我的桃花運並沒有因爲江離的離開而好轉，學霸也並沒有因爲我的情書非常有文采而對我改觀，而是在我寄出第十封情書的時候，飛快和我們的班花在一起了。
又是班花，這男生的偏好，怎麼就這麼整齊劃一，這麼淺薄無知。長得好看能當飯喫嗎？就因爲爹孃沒有給我一雙像趙薇那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像林黛玉那樣弱柳扶風的身姿，我就應該被無視嗎？明明我的小作文被語文老師貼上了黑板報啊。
我很苦惱。
高三下學期的某個週末，我騎自行車去城西買老師點名的輔導書，意外遇見了江離。本來在江離的地盤，遇見他也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兒，可我看見了除江離之外的另一個人，初中那個小班花。
看來我跟班花這個詞，命裏犯衝。
江離正和班花一人捧一杯奶茶，喝得情義甚濃。班花頭上戴着一個毛茸茸的兔帽，一臉嬌羞地靠在江離的肩上。江離跟電視上那個傻周杰倫一樣，樂得眼睛鼻子都擠到一塊了。
我的腦中忍不住響起了那句洗腦廣告詞。
加上那隻兔子還輕輕啄了一下江離的臉頰，這讓跨在自行車上我，渾身打了一個激靈。
我討厭戴着兔子帽的班花，也討厭窩邊草江離，更討厭沒人喜歡的自己。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置誰的氣，反正一路下來腳下的踏板被我踩成了風火輪，等回到家後，我全身快要冒火了。
那時是快要入夏的春末，再過兩個月就要高考了
我忽然有點擔心我的窩邊草。他會在熱戀的結界裏，順利渡劫嗎？
3.你是兔子，我纔是窩邊草
三個月後，消息傳來，江離落榜了，以跌落眼鏡的分數爲自己的三年高中畫上句號。他本想追逐班花的腳步，讀一個專科了事，可他爸媽不同意，逼他回爐重造。
於是江離極不情願地去讀了高四。
而我的高考分數四平八穩，本來有機會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的，但我還是選擇了就近的省城。我想守着自己的窩邊草，即便自己不喫，也不能任着他凋零。並且我有預感，江離的好運要到頭了。
果然過了不久，我聽到了江離被分手的消息。江離沒有直接告訴我，但從高中同學的口口相傳中，我還是知道了些細節。無非就是上大學後，班花身邊追求者的質量一下子提升了一個檔次，而江離這個高四男朋友，就顯得Low很多。
分手不可避免，江離的成績一落千丈。江離的父母找到我，讓我肩負起重振江離的重任。於是我以一週一封信的頻率，開始給江離寫信。
那會兒電話和網絡已經普及，但我還是願意寫紙質書信，這樣顯得很有儀式感。
江離一開始並不怎麼搭理我。他爸傳了些照片過來，我發現我的窩邊草真的要垮掉了，因此更愧疚了，因爲當初是我咒他情路艱辛的。
於是我決定在他十九歲生日那天，親自現身送溫暖。
江離的生日是在除夕夜。我拉着他去江邊放孔明燈。也不是我突發奇想，而是那晚放孔明燈的人格外多，我們不買一個，都不好意思在江邊混了。
於是我選了一個孔明燈，寫的心願語是，拼搏奮進再創輝煌。
江離看着這盞激進的孔明燈，第一次嘴角咧了咧，眼眶卻泛紅，像一隻受傷的兔子。我突然想，其實他纔是兔子，我是窩邊草，是他從不肯喫我而已。
這個結論讓我很憂傷。但轉而想，反正這輩子我倆只會是哥們兒，那誰是兔子誰是窩邊草，又有什麼關係呢。
4.我決定不當兔子，也不當窩邊草了
半年後，江離順利渡劫，這次他跟隨了我的腳步去了同一所大學。開學第一天，我輕車熟路地帶着他轉了一圈校園。
江離對身邊來來往往的各路美女，毫無掩飾地驚歎。
我暗暗對他有些失望。一個男生，你可以重振他拼搏奮進的雄心，但改不了他見色忘義的惡習。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依舊對弱不禁風的身板，軟糯軟糯的姿態沒有抵抗力，反正不會是我這種天生運動員的身材。
入學後不久，江離就收到不少女孩子的示好。
江離問我的意見，我沒理他。我又不是他，我又沒長像他那樣天生淺薄的眼睛。
江離見我沒回答，也不再問了，但也沒跟哪個姑娘走得很近。我以爲他是被高中那一段情傷，傷得有些耐受了，打算從此做一個修身養性的五好青年。
可是幾個月後，當我在學校食堂再見到初中小班花和他手牽手，甜甜蜜蜜地跑到我面前求祝福的時候，我恨不得把眼前的菜盆子扣他臉上。
都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你倒好，喫就喫吧，還喫得那麼心安理得。
但我能說什麼呢？菜盆子是不能扣了，面子也是要顧的，於是我咬牙切齒地說，祝你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江離拍了我一下，說你亂講什麼呢，別把結婚的喜慶話提前說了，日後就沒臺詞了。
初中校花也笑了，但笑得有點僵。我估計她此刻也想把菜盆子扣我頭上。
同爲女人，我有着敏銳的第六感，這個班花纔不是奔着結婚主題來秀恩愛的。我和班花的眼神在半空中交鋒了幾個回合後，頓覺無味，就轉身走了。
那晚的月亮很亮，風很急，吹得我眼淚嘩啦啦往下掉。
我決定不當兔子也不當窩邊草了，我要當某某某的唯一。
5. 看來，我只有當窩邊草的命
這個某某某來得很快。
他是我的一個學長，校籃球隊的。他說他喜歡我的時候，我都懷疑他是怎麼在扎堆的芸芸衆生中，瞄到我的。因爲我實在太矮了，如果拿他當參照物的話。
學長說因爲那晚我在月光下，穿着毛茸茸的外套，像只可愛的兔子。
這個比喻並不喜人，但我不幸撞在了學長的偏好上，所以這桃花運甩都甩不掉。
學長白天在教室外堵我，晚上在宿舍外等我，他高高的個子杵在蜂擁的人羣裏，分外扎眼。有幾次因爲我的不理不睬，他穿着碩大白色羽絨服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裏，像只受傷的大白。
我忍不住上前拍了拍大白的背，踮起腳尖。
大白順勢把我攬在懷裏。大白的身體好暖啊，我像冬夜裏流浪很久的趕路人，一頭撞進了一間有着溫暖壁爐的房間，再也不想出來。
於是我和大白好上了。但我知道，這場戀愛我是有點順水推舟，順應潮流的意思。
於是我愧疚，我不安，我把這種愧疚和不安化爲更耐心的柔情，承接住大白的千般好萬般寵。我好像有些快樂了，但又覺得不是。我只要看見江離的身影，那種淺薄的快樂就像日出後的薄霧一樣，飛速散開。
和大白寡淡地談了兩年後，我們倆在畢業前，又順應潮流分開了。是大白劈的腿。驚不驚喜，意不意外？但我自覺良心上好過了很多，好歹我也是失過戀的人了。
我於是又當回了江離的窩邊草。這是命數，我改變不了。
6. 他說，兔子要喫窩邊草
三年後，初中小班花飛快地嫁給了我們當地的一個官家子弟。我和江離，在二十五歲這一年，又以單身的姿態，鬼混在一起。
但江離並沒有表現出非常傷心的樣子，這讓我連惋惜的表情都省了。
江離在小班花結婚那天拉我出來喫飯，在一個炎熱的夏夜。他嘮嘮叨叨、事無鉅細地把這些年的傷口掀給我看。他不知道他在掀舊傷的時候，也是在往我身上扎新傷。
但我一直笑着，努力笑着，告訴他，要拼搏奮進再創輝煌。
江離也笑了，他知道我在說當年那盞不知道飛到哪裏的孔明燈。
他不知道那盞孔明燈裏，我還偷偷塞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着，江離，我喜歡你。
江離忽然提議說，我們再去放一次孔明燈吧。那時已是深夜，又是盛夏，沒有節日氣氛的加持，此時有沒有人賣孔明燈還不知道。
可是沒想到，當我們站在江風呼嘯的堤壩上時，還真有一個老奶奶守在那裏。我們倆驚喜得像是買一次彩票就中了頭彩。
老奶奶把孔明燈遞給我們的時候，告訴我們，這是她最後一批存貨了，現在年輕人已經不興玩這個了。
也是，這孔明燈撐起來很麻煩，還容易弄破。我和江離小心翼翼地左拉右扯。突然間他大笑起來。
我問他又抽了什麼風。
江離看着我說，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好幼稚啊，我們已經二十五歲了耶。但我跟你好像做過不少幼稚的事情，但願這是最後一件。
我聽了有些難過，我知道江離的意思，他要正兒八經地去當一個大人了，去追尋真正屬於他的一片草地。而我這個窩邊草也要好好想想出路了。
孔明燈總算扯好了，江離跟老奶奶借了一隻筆，要寫心願。我湊過去看，他把我推開。我氣得轉身想走。
江離趕緊拉住我。他第一次耐着性子哄我。我好像又變得開心了。
點火後，孔明燈開始搖搖晃晃地起飛。我擡起頭，目送它顫顫巍巍地飄到半空。在一片澄明裏，我看見了孔明燈裏的幾個大字。
“兔子要喫窩邊草。”
老奶奶也看見了，她笑嘻嘻地說，現在年輕人，連表白都這麼奇怪。我愣住了，我看着江離。
江離一步一步地走過來，擁住我。我僵住了，像一隻冬夜裏的冰雕。
“七年前的那次孔明燈，我其實看見了那張小紙條，它沒有跟隨孔明燈一起飄走，而是掉在地上了，你卻沒有發現，你這個小傻瓜。”
江離抱着我說。
我這隻冰雕開始融化，融掉的水從淚腺裏噴薄而出。
江離抱住我，一直說着對不起，他說這麼多年，他一直都知道我喜歡他，但他不敢面對，他以爲自己對我的感情不是喜歡，而是朋友間的憐惜，直到跟小班花分手前，小班花說了一句話。
“江離，你是喜歡她的。你看我的眼神早沒有了當初的溫度，除非她在場。你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我在江離的懷裏，第一次哭得酣暢淋漓。
天邊的那片澄明，越飛越遠，最後化爲一場火焰，照亮了夜空，像是一場慶祝我和江離在一起的盛大煙火。
兔子要喫窩邊草，兔子最後也喫掉了窩邊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