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磊,宦讀人生

說起李書磊,他曾經的文章《宦讀人生》和《樂讀記》不得不提,這兩篇文章可以讓人感悟李書磊作爲學者與官員的境界,曾經刷爆了朋友圈。什麼叫好文章?讀完這兩篇短文,你一定會加深理解和體會。

宦讀人生

古時候學而優則仕,做官的都是讀詩書的人,這很好,很值得欣賞。但我真正欣賞的不是讀了書做官,而是做了官讀書。讀了書做官總有點把讀書當敲門磚的意思,既貶低了讀書也貶低了做官;做了官讀書纔是一種雅興,一種大性情,一種真修煉。做官大概是入世最深、閱人最多的職業了,既從此業而又能夠博覽古今中外的經史子集,該會有怎樣的會心和覺悟啊。古代的官員千里宦遊、兩袖清風,滿牆書卷,白天升堂處理俗務,晚來在燈下讀書咀嚼真諦,庶幾近於人生的最高境界。

誇說這種境界似乎是有點浪漫了。做官實在是非常磨人,必得陷入各種複雜而危險的人際糾葛之中,往往是整日憂慮,滿心煩惱;然而,官場卻每有既能承擔又能克服這種憂煩的高人,每有在這種憂煩之餘清心問學的得道者。據說曾國藩一生都是半天辦公,半天讀書,即使是在戰事激烈的軍旅之中也不廢此例,這可以看作是一種典範。曾氏所讀並非都是關於治國打仗的書,他悉心於哲學並且酷愛詩詞。我曾經看到過曾國藩悼其亡弟的一副對聯,叫做“歸去來兮,夜月樓臺花萼影;行不得也,滿天風雨鷓鴣聲”,情意真切,情味濃郁,僅此短短一聯即可見出了他對於詞章乃至民間詞曲的深湛修養,令人玩味不已。實際上越是置身於官場是非之中越是需要讀書來滌慮養心。讀書致用倒還在其次,讀書的至境在於養心,在於悟道,在於達到對人性的了悟與同情,達到對宇宙的洞察與皈依,達成個人人格的豐富、威猛與從容。

閱讀中國的古典文學與哲學,就會發現中國的主流文化其實是官員們創造的,這使人對古代的宦讀人生不禁生出無限的懷想。做官是一種大俗,讀書是一種大雅。從俗的、做官的立場上來看,這大雅對大俗是一種拯救;而從雅的、讀書的立場上來看,這大俗對大雅又是一種成就。在中國文化史上,那些老死書齋的學者往往成爲陋儒,而宦遊四方的官員則往往成爲文化英雄。治國平天下的事功無意中變成了治學爲文所必需的田野工作,這也算是歷史和命運的一種機巧吧。

一次在一家大賓館參觀總統套間,可謂寶氣珠光、豪華備至。但看完之後我仍然難生敬意,只是因爲一個簡單的理由:這裏沒有書。不管做多大的官,不讀書便不過是一介俗吏。相反,只要永懷讀書和思索的慧根,又何計其官職大小有無。我所向往的乃是向學的人不墜其閱歷實踐之志,實踐的人不失其向學求道之心,衆生都能在塵世修煉中得證菩提,達到人的圓滿與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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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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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書磊部分專著封面

讀書改變人生,卻往往很難說是哪一本。當然某一本書也會對人生作用非凡,特別是經典,“辛苦遭逢起一經”、“半部論語治天下”的道理古今相同,但更經常塑造人生的還是持續不斷的廣泛閱讀,是不同年齡、不同境遇下的隨緣涉獵。潛移默化,潤物無聲,在博覽羣書中反省經驗、變換氣質。所以古人特別主張“讀萬卷書”,主張“飽讀”。

不僅是讀閒書纔有樂趣,讀有用的書也會意趣盎然。其實只要心志開闊,有對萬事萬物濃厚的興趣,讀“閒書”也會很有用,讀“有用的書”也可以不離性情。馬克思的文字汪洋恣肆,恩格斯平實深厚,列寧神采飛揚,他們的理論都是可擊節浮白的好文章。

我還記得上初二時讀《列寧選集》欣喜若狂的心情,列寧那種再三下定語的句式,那種極而言之的語氣,那種斬釘截鐵的設論,都使我羨贊不已。當時是在油燈下朗讀列寧的文章,覺得這樣的大好文章不朗讀不足以表達熱愛的心情。後來在大學上中國古代文論課,讀到“元氣淋漓”這個詞,我一下子就聯想起了列寧的文章。

馬克思的文章洋溢着一個偉大“先知”的豪邁,他的思辨與邏輯更血肉飽滿。我其實特別喜歡封面是黑底紅字的老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這個版本的譯筆很放得開,譯得情采跳躍,我覺得是深得馬克思的筆意。我把這套書放在書房門口的書架上,有時進書房隨手抽一本來到書桌前,隨便翻開讀上幾頁,都會多有新得,感到莫大的滿足。這套老書翻開來紙色黯淡,也覺格外親切。

我曾向中央編譯局的專家建議,修改馬恩著作的譯文可否設定“能不改就不改”的原則,特別是對大家耳熟能詳、出口可誦的語句,如果不是意思真錯了,最好是不要改,可此可彼的譯文最好是仍舊,不要輕作無謂的字詞改動。改動那些早已入腦人心的警句真是讓人痛惜,經典的嚴肅性、權威性很大程度上來自其穩定性。而且最好要特別注意保留馬克思的文采、文氣,因爲馬克思的著作不應是放在圖書館備查的文獻,而應是在人間流佈的火種,有文方可行遠。我作此建議的心情特別強烈。

中國的古書讀來則很有親近感。古書既是母語,也是“語母”:今天用的字能在古書中找到真切的出處,有時意思略同而又有微妙出入,一下子增加了對這個字的理解,有悠然心會之喜,這個字以後再看見也有了新的色彩。寫文章時會不自覺地化用一個字詞的古義,讓現代漢語的文章中透出些異樣的氣氛,感到很自得,也算是對古人.種新的發揚吧。

古書中的字詞有時特別入骨,狀述一個情景、一種情態特別貼切、準確,讓人怦然心驚,對比之下我們今天的用詞則常常渙散無力,達意而已,說不上傳神。重溫古人遣詞讓我們對母語有新的覺悟,於現代生活的匆忙中體會到古人的細察深思,也意識到我們守護語言的責任,應該經常淬火保持字詞的鋒利。

讀古書也是件輕鬆的事。古代的經史也不是高頭講章,多是故事,很好讀。《論語》是一部回憶錄,有情節,有場面,生動得很,所以孔子的話就能不知不覺地說到人心裏去。學生記孔子言行也不搞“三突出”,很家常,彷彿是無心記下的見聞,一時不是很高大的形象也都不省略。“子見南子,子路不悅”,估計是嘀咕了一些難聽的話,孔子臉上就掛不住了,賭咒發誓說自己沒有別的心思,否則“天厭之”。

這一個細節就讓我感到《論語》是可信的,對孔子那些聽來調子很高的誇獎大概也是寫實的。《論語》筆調,平和自然,悠哉悠哉,一讀就讀進去了,兩千多年之後也好像是在從夫子遊,變成了他的學生。我是當年批林批孔時開始讀《論語》的,那時讀的是北京大學哲學系工農兵學員的“批註本”,從這樣的本子入門肯定不會有對孔子的神化問題。惟其不神化才更能得其真義,才更能秉持素心體會其價值。那時都稱孔子爲“孔老二”;現在平心而論,“孔老二”雖然不敬但也不惡,不像稱林彪爲“林賊”那樣狠,也使聖人有了些煙火氣,不隔膜。

《論語》還有個好處是一條一條地不連貫,這樣隨手翻開就能讀下去,沒有非得正襟危坐的壓力。《孟子》可以說是一部遊記,寫孟子到了什麼地方、見了什麼人,當然主要是說了什麼話、怎麼說的。孟子說話很衝,滔滔不絕,是用食指點着人說話的樣子,語調昂揚。他把一套道理說得很完整,算是有點理論性了,但因爲語氣充沛也不覺得枯燥。

孔子對學生說話也大都和顏悅色,孟子對國王說話卻經常疾言厲色,顯得很可愛。孟子周遊可以說是謀職也可以說是跑官,拔高點說是爲了“行道”,不管怎麼說都是有求於人,他卻仍然用這樣居高臨下、勢如破竹的語氣,可見他所說的“浩然之氣”是真的。《孟子》有青春氣,少年時代讀有同懷之感,現在讀則有對少年的羨歎。本應是古人爲老,我輩爲少,但有時情景恰恰反轉過來;從古人處汲取得少年精神,也是讀古書的一種奇緣。

雖說經史難分,但讀史還是有讀論孟所難有的體驗。中國古史記載的多是貨真價實的帝王將相,他們其實與孔、孟這樣總是候補的士大夫看問題角度有別,行事也不同。史書記載的事更真實、更殘酷無情,更反映慘淡的人生,也更能反映慘淡人生中的英雄與聖賢,是實踐着的善惡,比單純口說心懷的善惡更結實。大學時代讀《通鑑紀事本末》,常感覺沉重得透不過氣來,事件往往是沉痛的悲劇,事件的展開又環環相扣、密實壓抑,真有“一篇讀罷頭飛雪”的慨傷。

後來讀《資治通鑑》本文就緩和了不少,一個大事件中又夾雜着許多不甚相關的小事情,可以沖淡一些,換換心情。今天說起“案例教學”我總想起《資治通鑑》,每一頁都是大大小小的案例,一個事情是怎樣發生的,當事人是什麼態度,是怎樣應對的,結果如何,都很完整,作政治訓練是不可多得的好教材。我有時想這書取名叫“鑑”,比作鏡子,真是再貼切不過了;雖然“以史爲鑑”是老生常談,但真正細想起來還是感嘆比喻得真是好。

讀史難免是把自己放到裏邊的,讀到險惡而內心悸慄,讀到忠直而肅然起敬,參照之下忽然明白了許多事情,非“鑑”而何。紀傳體史書要更活潑一些,不是以國家而是以個人爲傳主,有個人的命運,有更豐富的喜怒哀樂,更鮮明的面容。

讀史決不僅僅是學得經驗,還增進對世界的理解,增進覺悟。說讀史是修身一途,也不僅僅是指閱讀中內心激濁揚清的是非判別,還指的是心智與境界的擴展。把世代滄桑、萬千人物裝在心裏,會是怎樣一種有容乃大的氣象。高亨寫毛澤東“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或許只有“掌上千秋史”,胸中才能有百萬兵。

日常讀史會感到心胸開闊,放眼一千年、兩千年的歷史,不禁豁然開朗,身邊的些小恩怨還算得了什麼。讀史也加深我們對自己國家和文化的瞭解,祖國每一片土地上發生過的一切都關係我心。自將磨洗認前朝,牧童拾得舊刀槍,茂密莊稼、新起樓羣下的土地曾經歷無數故事,步行走過生出無限的珍惜之情。我們今天還在延續祖國的歷史,我們就是古人預言和期待中的人物,在履踐並修正着從前的因果,我們要在今天的四海風雲中把祖國引向光明。

古人說“右史”“左圖”,其實不僅僅歷史,所有的學問都與地理相關。讀地理著作別有喜悅,“遊記”、“風土記”、“歲時記”,但看書名就讓人心馳神往。《徐霞客遊記》我有兩個版本,一是上海古籍社的增訂本,一是商務印書館影印的民國時期丁文江編本,都字大行疏,無事讀來特別休閒,徐霞客筆下的山川古道、桃花楊柳,彷彿就在我眼前伸展。地方史志也可以看做是地理文獻,出差到陌生地方,夜晚在旅館的燈下讀當地的志書,揮筆圈點,也覺得樂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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