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蝶》第三章、一荻的故事

1、優秀女人的理直氣壯

那是一荻生命中最想忘記的一段日子,現在必須把它放置陽光之下。

從這個時刻起都發生了什麼,子菲的日記和一荻的記憶如兩臺攝像機讓整個事件更清楚了。

那天,子菲在公寓外面哭喊,一荻就在公寓裏,默默地關掉了電視機。

她看到涓生盯着那扇門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彷彿門隨時會破碎,露出一個披頭散髮渾身流血的女鬼。

後來門外安靜了,一荻不知道子菲是怎樣離開的承受了多大的痛苦,那時候的她並不關心。

一荻、子菲、和我一起長大,三個人裏,長相最出挑,最聰明,果斷的人是一荻。三個人的事,通常是一荻來做決定。我走上藝考之路,子菲和一荻念同一所大學,後來到了同一家公司。

從小到大,她習慣了照應、支配子菲,習慣了施捨她、輕視她。

子菲和涓生在一起了,在公司傳得沸沸揚揚。一荻很憤怒,子菲居然沒和她商量,而且和她越來越疏遠。涓生是全公司最帥的男生,你子菲配嗎?

“她就是這麼軸。”涓生咬牙切齒:“我和她是不可能的。我媽不可能接受她。她就是死心眼兒。”

“可是,“涓生盯着地面:”要是我離開了她,她以後可怎麼辦啊。“

一荻把他的頭抱進懷裏:“你不用責備自己,大家都是成年人。”她吻着他的頭髮:“這是她的選擇,她就得承受結果。”

如一荻預料的,幾天之後,涓生就下了決心,和子菲分手。

她還記得,他去和子菲分手的那一天是個初秋的好天氣。那天晚上,他回來的時候情緒有些低落。他們出去吃了飯,又去酒吧喝酒看演出。從酒吧出來,涓生的心情已經好起來了:“早晚都會發生的事,不如趁早,這也是對她好。”

他醺醺然,在夜半的街上大聲地唱歌。

他們在路燈下狂吻。

第二天,一荻把自己的書籍,唱片機,烤麪包機搬到他的公寓裏。

涓生沉醉在新的愛情裏,他欣賞一荻的幹練,對比下子菲很無能,什麼事都依賴他;他喜歡她外向愛交際朋友多,說子菲沒什麼朋友,整天纏着他;他沉醉於和一荻做愛,稱讚她嫵媚有女人味,然後說子菲不愛打扮,半男不女的。

一荻看得出來,他在說服自己,他的選擇和所做所爲都是正確的。

“寶貝,她當然配不上你。“她咬着他的嘴脣:“誰都會理解你的。”

2、雪山之旅

一個月之後,一荻和涓生一起去了西藏,然後去了尼泊爾。

一荻一直很忙,每天喫飯,喝酒,K歌 ,告別無聊的婚姻,換男朋友,離職換工作。她努力爭取自己喜歡的人和事,一點不猶豫。

一荻眼裏,子菲消極又沉悶,整天穿着運動服,土裏土氣,言談舉止像箇中學生。從小到大,子菲都不是她一荻的對手。

涓生很健談。

在E公司,到下午大家就沒什麼事情了,不是翻手機就是聊天。這種資本主義大鍋飯的外企主旋律就是圈養和內鬥。

每天,他會藉着送單據到一荻所在的辦公室,一聊天就一個多小時。天南海北,徒步旅行,他們無話不談。

她離職後也常常給他打電話。

七月初,一荻打電話給他:“聽說你也離職了?”

“是啊。”

“出來喝一杯?”

他們約在有着一百多年曆史的俄羅斯風情餐廳,老俄家西餐廳。一荻穿了一件低胸露肩的夜空藍晚禮服長裙,裙裾上綴滿小鑽石如夜空繁星,襯出性感健康,腰身修美。她畫了妝,長髮披在肩上輕盈柔軟,渾身散發CHENEL COCO 小姐的香氛。

走進餐廳的時候,一荻看到涓生的眼神亮了一下。

那天晚上,他們聊到很晚,涓生說了很多和子菲的事,說他早就想離開她了,但是不知道怎麼和她說,他很糾結也很痛苦。

從酒吧出來,他們就直接去了他的公寓。

他們到青海以後,涓生已經沒有分手的痛苦了。在青海湖畔,涓生望着遼闊的湖面,水鳥徜徉於波濤之上,心曠神怡。

涓生的感受力在一荻之上,到西藏後,他沉浸在雪山的壯美之中,在神聖的藏傳佛教文化的感召之下,他的靈魂被淨化了,他原諒了自己,就像歌裏唱的:讓雅魯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淨,讓雪山之巔把我的魂喚醒······

涓生給她講起了他不幸的童年時光,一荻聽得流下眼淚,她因爲他而心疼:“你呀,就是一個問題家庭里長大的問題兒童。”

這是她第一次同情自己以外的人。

她也對他傾訴了生活中的煩惱,失敗的初戀,後來嫁給一個比她大十來歲的男人,婚姻如一潭死水讓人窒息。

這些失敗,她從來不對別人講起,人前的她總是表現的沒心沒肺,什麼都傷不到她。只有一荻自己知道,她是多麼渴望幸福。

在人前從不流眼淚的一荻,這天哭得很痛快。

涓生親吻她的頭髮:“我能幹的小寶貝,我們是天生一對,我要娶你。”

“認真的?”她淚水婆娑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真誠而熱烈:“ 是的,就是你。我媽媽會接受你,你這麼漂亮,又能幹。”

“我離過婚···”

“那有什麼?”涓生撇撇嘴:“我媽自己還離過婚呢。退一萬步說,即使她不同意,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她管不了我。”

那一刻,一荻看到了美好生活的希望。

他們是隆冬時節回到H市的,涓生說,家裏有事媽媽催他回去,他們在外面逛了幾個月也累了,就結束了旅程。涓生繼續練習烘焙,籌備他的咖啡館,而一荻一邊開網店一邊準備找份新工作。

後來一荻從子菲的日記中瞭解到他們不在的幾個月裏她都承受了什麼。

3、子菲的日記

201X年 9月1日

秋天了,天空湛藍。去年的這個時節我和涓生去了長白山,在海拔拔2650米的山峯上,腳下的天池像一塊碧綠的寶石,我們那時猜測,那深潭裏是不是藏着水怪。

這個週末,我自己跑到長白山,一樣的好天氣。山腳的白樺樹依然威風凜凜,2000米以上的草坡上的月樺荊棘如被月光籠罩的精靈,一切都和去年一樣,除了我的孤單。看着腳下的天池,我感覺那水永遠帶着冰的溫度。湖水深處有一雙眼睛盯着我,有一個怪物在幽幽地嘆氣,它說:“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來吧,跳下來就沒有痛苦了,跳吧···”

9月8日

收到涓生的短信,他說和他父親出發去西藏了,他說不會遠離我的。

心裏平靜了一些,沒有涓生了,我的未來在哪裏呢?

9月9日

我想我是珍惜的,那麼涓生呢,那些在一起的日子都是有意義的,他都忘了嗎?他的誓言,他都忘了嗎?

走到哪裏都是關於過去的回憶,這個城市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9月10日

每天上班都是折磨。我知道早就流言蜚語漫天飛了。每個人好奇的眼光裏都帶着探究和一絲竊喜。每個同情都藏着幸災樂禍:自作自受吧你。

讓你平時那麼清高驕傲,你也有今天!

玫瑰曾經是我的徒弟,現在遇到,就故意目光越過我和我身後的人熱情地寒暄,就像我是透明的一樣。

10月7日

涓生來信了,他到了尼泊爾,我有種感覺,和他一起的不是他父親。

不過已經不重要了。

10月15日

電話面試很順利,對方說,下個月他們全球大老闆來,會安排正式面試。

11月03日

最近能喫下飯了,夜裏能多睡一會兒。媽媽身體也逐漸地好起來了。

11月15日

在去北京的火車上,一個人躺在臥鋪上,車窗外是飄雨的夜。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媽媽帶我去北京,7歲的我第一次去北京,媽媽指着遠處延綿的山脈,說那裏是山海關。看不清什麼,我想象中應該是白色的如長龍的古長城盤踞在山脈上。

後來和涓生開車去了山海關,原來是灰色的。那天人很多,我們走散了,找到我的時候他已經急得一頭汗。

我突然對明天的面試失去了信心,就像我對未來沒有信心,未來在遠方嗎?未來在哪裏啊?

11月20日

那天面試還是非常順利的,今天我接到HR 的電話,我被錄用了。1個月後入職。

我給涓生髮了EMAIL, 告訴他我要離開H市了,請他回來把我在他那兒的東西都還回來。

他回信了,說很快回來。

12月5日

這幾天在忙着確認OFFER,,提離職,體檢。心情好一些了,遠方希望的光照過來。

涓生上週五回來了,他穿了一件蘋果綠色的衝鋒衣,皮膚被曬黑了。我們一起去以前經常去的飯店喫晚飯,他說:“小菲挺棒的,遇強更強。”

路過我們分手的那個公園,冬季這裏是冰燈公園,晶瑩剔透的冰城堡向夜空發出寂寞的五彩的光。夜空飄起雪花,路燈下,雪花飛舞,我突然發現涓生眼睛裏有淚光:“這是我傷害小菲的地方。”他哽咽着。

我幫他擦掉眼淚。

送我回家的時候,他說:“小菲,我們以後的路,慢慢走,走一走試試看。”

12月15日

離職很順利。

這幾天涓生陪我去買入職穿的衣服,還有遠行的箱子。

最後一個週末,涓生來了,把從西藏給我買的念珠用結實的線一顆一顆重新穿過,他坐在書桌旁認真得像個老奶奶,眼神專注地盯着線,手指有點笨拙,經常有珠子從他手指間滑落,他蜷縮起高大的身軀鑽到桌子下面,鑽出來的時候頭撞到抽屜上。夕陽的光溫柔地穿過窗子,在牆上投射出好看的光影。

我燉了排骨,又炒了白菜肉絲,盛好米飯,在餐廳叫他:“喫飯了,涓生。”

他走出房間,看着一桌子飯菜,臉上一呆。

端起飯碗的一刻,他失聲痛哭。我問他怎麼了,他不回答。

突然他痛苦地抱住頭,他最近得了偏頭痛,經常犯病。我看着他,他哭得像個小孩。

12月23日

離開的日子終於到了,家人早上7:30來接我去火車站。

涓生早上5:00來了,給我帶來了餃子。保溫飯盒裏的餃子還是熱的。

“小菲,三年之內我一定把咖啡館開起來,然後接你回家。”他鄭重地說。

太陽昇起來了,他要在我家裏人來接我之前離開了,門關上的一剎那,我心裏無限悲哀。

我打開門,跑出去,追到電梯間裏,涓生回過頭,他滿臉淚水。

4、尋找真相的勇氣

一荻合上子菲的日記本。

關於那段日子,在她的記憶裏同樣是痛苦的。

愛情即使失敗了,應該如七日之櫻雋永美好的落幕。真相是它如熱帶雨林的泥沼,撲朔泥濘,事隔多年,仍然吐着毒蛇的信子,噴出潮溼陰晦的氣息。

從尼泊爾回來,涓生的脾氣變得反覆無常。一荻失手把相機的遮光鏡打碎了,他歇斯底里地狂喊:“本來就沒工作,沒錢,你還糟蹋東西!”

一荻開始在網上找工作了。

她想讓他也繼續工作,他說他是小衆,沒辦法朝九晚五地工作。

後來他說想繼續練習烘焙,需要安靜。一荻想也許每天在一起讓他厭煩了,有點距離對維持關係也許是好事,就搬出公寓了。

見面的時候越來越少,他們之間只剩下牀第之歡。

她問他是不是想分手,每次他都說 :"你想多了。"

那幾個月是一荻特別痛苦的日子,能感覺到愛情一點點地死了,但是無能爲力。

暮春時節,一荻的姐姐來H 市想和他們一起喫頓飯,涓生也拒絕了。他再不提帶她去見他媽媽的計劃。

涓生的手機壞了,一荻把自己閒置的一部手機給他用。

過了一段時間,她去查了話單,看到了重複出現的子菲的號碼。

猶豫了很久,她撥出了這個號碼。

沉默了一會兒,子菲說:”我沒想到會是你。“

一荻羞愧難當,她知道在子菲心裏,自己是個妖豔賤貨。

那些覈對出的時間點像刀子紮在她們身上。

”我一定不會輕饒了他,”一荻對子菲說:“他踐踏了我們的感情。”

子菲沉默。

“子菲,還要繼續和他一起嗎?”一荻問道。

“我不知道,我要想一想。”

一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子菲,你不能沒有底線!”

子菲沉默着。

“你想清楚,他現在回來找你,是因爲你又有了一個好工作,你還不明白嗎?這個人誰都不愛,只愛自己!”

子菲依然沉默以對。

一荻追問:“你要繼續和他在一起嗎?”

沉默像是把時間凍住了。

一荻知道她說什麼都沒用了。

不出所料,幾個小時之後,一荻接到了涓生的電話,“son of the bitch! ” 他在電話裏衝着她狂吼。

一荻平靜地說:“別喊了,明天我去你公寓拿東西。”

她睜着眼睛看着黑夜一點點褪去,天邊泛出青色,一點一點地變成魚肚白。

她洗了澡,盯着鏡子,儘量用濃妝掩蓋憔悴。

她走出屋子,外面陽光刺眼。

涓生打開門,紅着眼睛,鐵青着臉。

“你的東西都在箱子裏,拿走吧!”

一荻冷笑一聲,把每樣東西檢查了一遍。

”你憑什麼給她打電話?“

”憑你張口就來的謊言,” 她冷笑:“我覺得你對自己缺乏應有的認知。”

“我就是騙你了!” 他抓起個玻璃杯砸在地上,玻璃碎片劃過她的小腿,血流下來:“我告訴你一荻,我跟你就是玩一玩! ”

“你跟誰不是玩呢?你說謊已經成了習慣。”一荻突然笑了,幾個月前在雪山上信誓旦旦的情種,此刻變成了歇斯底里的瘋子:“你誰都不愛,只愛你自己。”

她打開門:“我們以後不要見面了,如果在街上遇見,就當不認識。”

尊嚴被踐踏的恥辱讓一荻不能入睡,連夜的失眠讓她疲憊不堪。她 什麼都喫,每天只能喝下橙汁,一個月沒出門,有一天在洗手間,無意瞟了一眼鏡子,一個蓬頭垢面的骷髏瞪着她。

姐姐來探望,她對一荻說,爲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值得這樣糟蹋自己。

恢復體力以後,一荻開始申請出國留學。

離開中國的那天,在機場,一荻給子菲發了一條短信:如果謊言能帶來美好,我們有沒有勇氣去尋找真相?

她心裏明白,子菲沒有這個勇氣。子菲已經成了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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