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蝶》第一章、糯糯的故事

1、筒子樓

從公司的班車走下來, 糯糯四下看了看, 行人步履匆匆,不同的臉凝固着相同的表情。

這些上班族每天早晚在路上碰面,面熟又永遠不會相識。

那麼多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過着大致相同的生活,鐵灰色的刻板生活。

平安橋在這個時候要爆炸了, 各種車的鳴笛,小攤販的叫嚷混在一起,行人交談不知不覺就提升一個分貝,其他聲音就比賽似的提升十個分貝。

糯糯擠在喫章魚燒的一羣學生中間,她的娃娃臉,留海兒齊眉,矮胖的小身材讓人覺得她還是個學生。

北方初春的傍晚很冷,章魚燒吱吱作響, 咬一口舌尖會被燙一下,身體一麻,有一種奇妙的快感。

吃了章魚燒,糯糯的心裏依然很空, 她晃到一個賣新疆大肉串的小攤子,兩根肥瘦相間的大肉串下肚,有了滿足感。不能再吃了,一會兒喫不下晚飯,媽媽又該嘮叨了。

糯糯撅着油汪汪的小嘴兒, 轉身進入一條小巷, 經過破敗的雜貨鋪,蔬菜店,便利店,小餐館,她的家就在小巷盡頭的一座80年代初的紅磚筒子樓裏面。擡頭可以看到各個陽臺掛出花花綠綠的牀單、衣服、內衣內褲,像是一面面形態各異的旗幟,標誌着形態各異的貧窮。

從樓梯到走廊堆積着佈滿灰塵的木箱、紙箱、水缸,散發着黴味兒的陳年老物,每一家明爭暗奪地在公共空間擴充自己的地盤。糯糯熟練地在其中跋涉,閃轉騰挪地來到走廊盡頭。

門虛掩着,炒菜的油煙飄散到走廊上,媽媽正把一盤蒜薹炒肉從廚房端出來,廚房太小了,一個圓形的小餐桌被放在外面的暗廳裏,這個暗廳連接着走廊廚房爸媽和糯糯各自的臥室。

“快去洗手,馬上開飯了” 媽媽看着糯糯走進洗手間又囑咐了一句:“用個盆子接着點洗手的水,一會沖廁所。跟你說過多少遍了,省着點用水。”

洗手間很小,馬桶,簡易的白瓷手盆,擦拭得很潔淨。塑料的毛巾架上,幾條毛巾舊得認不出顏色。

媽媽自從有了糯糯就不出去工作了,當了二十多年的家庭主婦。這些年家裏只靠爸爸一個人安裝保溫陽臺和打零工供糯糯讀書。直到去年,糯糯進入了H城這家最好的外企E公司當上了文員,家裏才寬鬆一點。

糯糯拿到第一個月工資請爸媽吃了一頓俄式西餐。爸媽看着菜單,嘖嘖地感嘆,幾次站起身要走:“太貴了,太貴了,咱們換一家吧。”糯糯強行按着他們坐回去。

爸爸嘿嘿地笑,被曬得黑裏泛紅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彎出柔和的笑意。

奶油色的燈光,雪白的桌布,刀叉和酒杯的光芒有些刺眼,他們喫得笨拙而小心翼翼。

第二天下班回來,走上樓梯,糯糯聽見媽媽沙啞而興奮的聲音:“唉呀媽呀,這可是長見識了,那蛋糕上的奶油啊,老厚了……服務員是俄羅斯人……”媽媽站在樓道里,被一羣蓬頭垢面的大媽圍着,說得眉飛色舞,各種唏噓和嘖嘖稱讚一波一波地在筒子樓裏擴散。

糯糯回到自己的房間,脫下大衣,突然發現大衣的前襟染上了一塊油漬,大概是剛纔喫肉串落上的。她撅起嘴,這是她最好的一件大衣了。

她又要被公司裏的女人們嘲笑了,不但土氣還邋遢,糯糯知道她們的刻薄來自於嫉妒,因爲她和涓生在一起。

涓生是E公司最引人注目的男生,又高又帥的留英碩士,母親做生意很成功,家裏在H市有十來套房子,而她那麼平凡甚至寒酸。

那晚,他對她說“我愛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冰雪大世界幻化爲琉璃宮殿,她是Cinderella,她的王子來了,來拯救她了。

“別懷疑了,寶貝……我要簡單快樂地生活,”他的聲音盒八音盒一樣悅耳,八音盒是晶瑩剔透的水晶球,裏面永遠飄着雪花,小房子上的風車悠閒地轉動,越轉越大,化作摩天輪,他和她被摩天輪轉半空中,俯視着外面的冰雪大世界。

一月四日的冰雪節,糯糯會永遠記住這一天,因爲他說:“我要陪你一生一世。”

“爲什麼是我?”她不止一次問他。“爲什麼不是瑪麗,麥姬?她們那麼漂亮。”

”你跟那些庸俗的女人不一樣。你是我在生活裏最踏實溫暖的部分。”他的話和他的愛一樣,在寒冷的冬日清晨閃動着甜蜜的火花,和那些小橘子,小甜麪包,針織的卡通小手套一起遞到她手裏,溫暖傳遞到她的心裏。

在貧乏中長大的女孩子,得到這些日常的關愛,就感動的不得了。

糯糯相信是自己的可愛,善良,溫柔打動了涓生。和涓生渡過的每一個日子都是閃亮的,每個清晨的太陽都會燃燒起對未來無限的信心,而到了晚上,這信心又會跌落到谷底。

涓生討厭漂亮而庸俗的女人發展關係,但是不討厭和她們開玩笑。

一天中午,在辦公室,涓生剛踢過足球,一頭大汗的從外面進來。

麥姬走到他面前,腰一擰:”喲,涓生,你怎麼出這麼多汗啊?是不是身體虛啊?啊~哈哈哈”

涓生笑着瞟了一眼Maggie:“想知道嗎?要不咱倆試試啊?”

周圍一陣鬨笑,糯糯的臉上泛出青色。

“你對我是認真的嗎?”她不止一次地問他。

“是啊,小壞蛋,你還敢懷疑···” 他不止一次地回答。

“那你會娶我嗎?”

“當然啦~”

“我爸媽對你那麼好,每次你來,都做好喫的招待你。你從來沒帶我去見過你媽……”糯糯委屈的時候,有着小狗一樣無辜的眼神。

涓生已經來過糯糯家很多次了,每次她的爸爸媽媽都給他燒上幾個菜,和顏悅色的招待他。

第一次來,喫飯前涓生去洗手,洗手間狹窄到人站到手盆前,左腿就蹭到馬桶上,往右站一點,右腿就蹭到門上。牆上有些瓷磚剝落了,掛着一面小鏡子,下面有個簡易的隔板,放了兩把梳子,一個小瓷瓶。

喫完飯,糯糯陪涓生玩電腦。在廚房洗碗的媽媽喊了一聲:“糯糯,幫媽把潤膚霜裝瓶裏。”

涓生看見糯糯從洗手間拿出那個瓷瓶,又拿進來一包膏狀物,剪開一個小口,往那個瓶子裏擠。

”這是什麼!“

”我媽用的潤膚霜。“

她沒有發現他別轉過臉不是爲了看窗外,而是掩飾皺起的眉頭。

2、諾言是燈塔之光

糯糯抱着大衣衝進洗手間,用溼毛巾擦了又擦那個污漬。這個週末她要去涓生家,覲見未來的婆婆。她原本打算穿這件水粉色的羊絨大衣的,這是她唯一能在場面上穿的好衣服。

天氣晴朗得刺眼,糯糯一隻手捧着着一束鮮花,一隻手拎着水果,在路上走得有些艱難。

牡丹園是H城的奢侈小區,因爲是週末的早晨,小區裏更顯得幽靜。糯糯特意穿了高跟鞋,鞋跟敲擊着石板路,聽得她惴惴不安。但願BB霜能遮住一夜失眠留下的黑眼圈,但願大衣上沒洗乾淨的油漬不要被看出來。

轉個彎,糯糯看見涓生站在樹下等他,看到她走過來,明朗地一笑:“等了你十分鐘了,你說馬上到,騎的是木馬吧?”

糯糯笑得很僵硬。

“你怎麼啦”涓生盯着她看:“你抖什麼呀?”

“我不想去了” 糯糯聽自己的聲音也在抖。

“傻瓜”涓生接過水果,另一隻手拉起她的手:“怕什麼,有我呢。”

一個穿着淡紫色羊絨連衣裙的女人,在白色羊皮沙發上端坐着,陽光穿過她身後的落地窗,灑在深紅色的橡木地板上。

糯糯看不清她的臉,但是感覺到她在端詳自己,她遠遠投過來的目光像匕首一樣鋒利。

大家落座,糯糯看清楚那是一個保養很好的漂亮婦人,像上了年紀的鄧麗君,臉上注射過玻尿酸,飽滿得沒有喜怒哀樂。

糯糯脫了高跟鞋只到涓生肩膀,坐在沙發上,侷促不安得像個應聘的小保姆。

婦人瞥了一眼糯糯帶來的鮮花,嘴角撇了一下,買什麼鮮花啊,又不是探望病人。

寒暄過後,她淡然問道:你父母做什麼工作啊?

“我爸爸是工程師,安裝保溫陽臺,媽媽不上班。”

女人點點頭,往下一撇的嘴角在說,什麼工程師?頂多就是個技工。

她拿起茶几上的金融報,和潤生聊股票、房地產了。那一天餘下的時間裏,糯糯是一個聽衆。

第二天來上班的涓生很憔悴,蒼白的臉上掛着黑眼圈,他啞着嗓子說,糯糯離開後,他和母親吵架到深夜。

糯糯相信涓生愛她,只要涓生愛她,老人最後會讓步的。

涓生愛她嗎?應該是吧,要不能一直和他媽吵架嗎?要不能把他家裏的事告訴她嗎,這些事只能和知己說。

九十年代初,大批的廉價時裝伴隨着港臺音樂湧進中國內地。他的父母辭了工作,從半死不活的工廠出來做起生意。跑了兩年廣州,他們把服裝攤子做成時裝連鎖店,靠的是自身野草般荒蠻而旺盛的生命力。

“那個年代,沒有多少家過年能喫上澳洲大龍蝦,我們家可以。”涓生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很驕傲地揚了揚下巴,隨後又黯然了:“有了錢,我爸就成天出去賭博,找姘頭,把家裏的東西往姘頭家搬,我媽攔着他,他就揍她。”

涓生記不清有多少次看見喝醉了的父親把母親打倒在地上,地板上沾染了血跡。

母親和父親離婚了,這一年涓生八歲。

母親獨自把生意做起來,獨自養大了涓生,獨自供他去歐洲讀書,託人找門路讓遊學回國的他進入H城最好的外企。被生活逼迫着去奮鬥,在商場上摸爬滾打也坑蒙拐騙的女強人,生活對她來說是殘酷的戰爭,兒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糯糯相信涓生會堅守愛情,他會和她一樣堅守彼此的諾言。

生日的燭光裏,他遞給她五朵玫瑰花:“我們無怨無悔”。糯糯使勁掐他, 什麼意思嘛,你還想後悔?涓生不置可否地一笑。

仲夏夜的風和情人的手同樣溫柔。糯糯小女孩一樣的身體,沒怎麼發育的胸,肉肉的小肚子,胖胖的短腿,讓涓生覺得新鮮有趣,她像一隻可愛的小羊羔。

燭光輕輕跳動,那是迎接未來希望的小火炬。火光也在涓生的眼睛裏跳動:“我的寶貝,我要陪着你度過人生的每一個生日。”

那是如棉花糖般輕盈甜蜜的時光。

涓生是她生命裏的燈塔,有他在生活中的貧窮與缺乏、被人嘲笑她都可以忍受。

糯糯在公司沒有什麼朋友,除了涓生,她只信任一個人,子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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