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眼神

這是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件事情,於我至今記憶猶新。

一九九四年臘月十幾,眼看就要過年了。對於像我一樣在外漂泊的人來說,那種思鄉之情尤爲急切。沒等廠里正式放假,我就提前做好了回家的準備。

我買了北京至重慶的k189次快車票。下午幾點上的車我已經不太記得了。心情很激動。那時候車速不是很快,需要三十多個小時我才能到達。

那時候出來打工,掙的錢少,一年下來也就掙幾千塊錢。誰也不捨得買張臥鋪票,能買到一張硬座就是很幸運的一件事情。還有許多人買的是站票。幾十個小時,那種辛苦就不言而喻了。

我的座在車廂一頭靠窗的位置。沿途大小車站都有上車的人,都是和我一樣在外打工的人。一個個都大包小包的扛着,有的婦女還揹着孩子,手裏提着包,在這擁擠嘈雜的車廂裏,沒有地方坐,過道里、兩節車廂的連接處,廁所裏,全都擠滿了人。

晚上大概十一二點的時候,車到了邢臺。又一波人擠了上來。這時,有幾個人就在車廂連接處停了下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提着一個鼓鼓囊囊裝滿東西的尼龍袋子。還有兩個稍微年輕點兒的男人,一個也提着一個大帆布包。另外一個人揹着一個男人。老頭從袋子裏揪出了一塊髒兮兮的棉墊子,鋪在了靠洗手檯邊上的車壁處,那兩個男人小心翼翼的把那個讓揹着的人放在墊子上坐了下來。那個男人就像一條沒長骨頭的大蟲子,軟塌塌的蜷縮在那兒。

這時老頭又從袋子裏扯出了一件髒兮兮的破棉襖,他費勁的幫那個男人把腿順道了一邊,用破棉襖蓋在了上面。然後老頭又把袋子繫好,放平之後,他便坐在袋子上,用自己的身體抵着那個體弱的男人,過了一會,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個漢煙鍋,捲了一隻漢煙,用一隻汽油打火機點着,吧嗒吧嗒的抽了起來。那兩個年輕點男人也在洗手檯那兒擠靠着。

夜已深,火車咣啷咣啷的繼續向南行駛。擁擠嘈雜的車廂裏,瀰漫着難聞的氣味。儘管環境如此惡虐,仍然影響不了旅途中疲憊人羣。只要能讓人感覺到稍微舒適一點的姿勢,就會昏昏欲睡。我也不例外,靠在座椅背上,歪着頭進入了睡眠狀態。

幾次醒來,但很快又睡了過去。等到我真正清醒的時候,天已大亮,火車已經過了黃河。我伸手揉了揉痠痛的脖頸,感覺渾身上下,都特別的膩味,用手抹了一下臉,都有一層油泥。我拿出毛巾,好不容易擠到洗手檯邊,打開水龍頭,直接浸溼了毛巾,不敢把毛巾放到洗手盆裏,因爲太髒。好歹的洗了把臉,打算回到座位上去。

這時,我看到昨晚從邢臺上車的那幾個人,還蹲坐在旁邊。那個老頭和那兩個年輕的男人正在喫東西,幹饅頭就榨菜。一個大塑料杯裏裝着熱水,幾個人都用它喝。那個蜷縮着的男人耷拉着腦袋,沒喫也沒喝。

聽着幾個人的說話口音,我聽出這幾個人應該和我是老鄉。我不由停下打量起這幾個人來。看了看那個蜷縮的男人,看着他骨瘦如柴的樣子。我不僅突生好奇之心。便用家鄉話和老頭攀談起來。

原來老頭真和我是一個地區的,只是不是一個縣。他們那個縣比我們的縣還偏遠,是一個紅色老區。那裏的人們生活條件在當時還是非常困難的。

這個孱弱的男子是老頭的小兒子,年初跟一羣老鄉去河北邢臺打工。在一傢俬營煤窯裏挖煤。雖然那種活兒,是人們常說的(埋了沒死),形容這種活兒隨時充滿了危險。可對於這些沒有一技之長的農民工來說,再苦再累,再危險,只要能掙到錢,那都不在乎。

一開始乾的還算不錯,每月也能掙到千八百的,每月跑出喫飯零花之後,還能給家裏寄上六七百塊,感覺挺好的。

結果好景不長,到了農曆八月中的一天,老頭兒子正在採煤,被突然掉下的大石頭砸中了,當時就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後來被老鄉擡了出來。

通知老闆,老闆找人把他送到醫院,經過檢查,老頭兒子的腰椎被砸斷了。本來趕緊手術治療,還是有治癒的可能。可老闆聽說手術費用很大,就沒讓醫院給老頭兒子做。

雖然住在醫院,每天也就給輸一點消炎止疼的藥,另外讓老頭的外甥在醫院護理,每天給他開30元的工資。另外每天給兩人一點生活費。就這樣不死不活的在醫院住了四個月。

老頭兒子本來長的五大三粗的,1.75米的個頭,體重80公斤。就這樣一天一天的削弱下去。每日裏躺在病牀上,不能動彈,連翻身都得用人幫忙。一開始每天還能喝一點兒小米粥,喫點軟一點的食物,可長期得不到有效的治療。身體越來越虛弱。最近一段時間,幾乎連找米粥也難以下嚥了。

眼看不行了,老頭外甥只好把自己的舅舅叫到河北來,商量該怎麼辦。於是,一個星期前,老頭才從老家趕到河北。

看到一年不見的兒子,走時是那麼的健壯,可現在已然不成人形,如今連80斤也到不了。老頭悽然淚下。可又能怎樣呢,早就知道兒子受傷,可對於從沒走出過大山的老頭來說,再說家裏也沒錢,即使心急如焚,也只好聽天由命。

這次來,就是想把兒子帶回家,不管還能活幾天,至少就是死,也別客死他鄉。

老闆還很“人道”,給老頭一行人報銷了路費,還另外給了老頭五千塊錢的補償,就讓老頭把人帶走了。

我聽完老頭的講述,不知道爲什麼,心裏特別不是滋味。我問老頭,:“大伯,那個煤老闆就給你五千塊錢,你不覺得太少了嗎?”可我沒想到老頭的一句話,讓我立刻對老頭產生了一種厭惡之感。

老頭此時好像一點也沒有對兒子的遭遇感到悲痛。反而有點兒美滋滋的樣子。說什麼,兒子反正也是這個樣子了,瞧也好不了。人家老闆給了五千塊錢,回去之後,也能管大用。自己多少都能落下點兒。

面對老頭的說辭,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那個一直蜷縮着的男人,無力的擡起了頭,我忍不住看了看他,一張臉只剩下一層皮,蠟黃蠟黃的。一雙大眼深深的陷在眼眶裏。此時,我看到他眼神裏有一種複雜的光芒。

他可能也聽到了我和他父親的談話,也知道我們都是老鄉,他盡艱難的衝我擠出了一點兒笑容。我也禮貌的衝他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吧。

我實在是不忍心在盡着看他,也不想再和老頭談論。我回到了座位上。打算喫點兒東西。突又想起那個不幸的男子。於是我拿了一瓶小洋人和兩個蘋果,給那個男人送了過去。

不是我有多好,就是出於內心的一種本能,我很同情那個男人,一種憐憫之心驅使着我。我讓老頭給他喝一點兒酸奶,老頭還一個勁的說,他喝不了喝不了。我執意讓老頭餵給他喝,結果他居然把一小瓶酸奶都喝完了。我讓老頭給他削個蘋果喫,他無力地搖了搖頭,然後又衝我咧了咧嘴。眼神充滿了感激。我沒再多言,回到了座位上。

列車繼續往南,一天的時間,在火車上顯得格外漫長。又到了晚上十點多了,我終於要到站了。我又想起過道邊上那個男人來,一想我就快到了站了,他們還得坐兩站地才能下車。於是我把自己剩下的一排酸奶和幾個蘋果拿去送給他們。老頭一個勁的給我道謝。我勉強的樂了一下。說沒關係,不用客氣。

車到站了,我背上自己的大旅行包,裏面裝滿了我給父母買的東西。從他們身邊走過,老頭還一個勁的對我說,讓我路上慢點。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個虛弱的男人。他也看向了我,又衝我咧了咧嘴。

我在縣城住了一晚,於第二天上午平安的回到了家。父母和哥哥都很高興。我和家裏人分別了一年,終於又團聚了。在家的感覺是那麼的幸福和溫馨。

可每當我安靜下來後,我就會想起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幾個人。想起那個病入膏肓的男人。我從他那複雜的眼神裏,我彷彿看到了,他那雙痛苦的,又強忍的眼神。眼神裏對生命的嚮往,對生的依戀。可又無可奈何的絕望。即使過去了這麼多年,我還是能清晰的回想起那個男人那雙絕望而又無助的眼神。那眼神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腦海裏。可能他到家之後,早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了吧!

現在,我偶爾還會想起,心中不免生出了許多感慨。想那會兒,國家的政策,對農民工的合法權益要是有現在這樣完善;如果說,那時候的農民工稍微有點法律意識;再如果說,那個煤老闆的良心沒有泯滅。那個受傷的男人和他的親屬,可能得到的補償就不會是那少得可憐的五千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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