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逝世十週年祭

史鐵生逝世十週年祭:

那些我說不出的嘆息,你都替我說了

仿寫:《秋天裏的思念》

2020年12月31日,是史鐵生去世整整十年的日子。

我總記得那天是個週末,可是記憶對我撒了謊,查日曆才知道那天是週五。我這個人的淚腺不是太發達,面對巨大的傷痛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從來不是哭泣,而是心裏被重重地一擊,進而會有些喘不過氣。

這十年我也很少再跟什麼人聊起你,但每到歲末,每個孤獨困苦的時刻,我卻都會想起你。

2011年1月4日下午3時,北京,“與鐵生最後的聚會”在798舉行,紀念這位在2010年最後一天去世的著名作家

你的每篇散文我都讀過,你的文字一樣透着一股蒼涼的孤獨,背後卻透着善良與希望。你的散文裏,《我與地壇》自不必說,《秋天的回憶》《合歡樹》《好運設計》以及《病隙碎筆》系列我都不知讀了多少遍。

可這十年,我基本再沒有讀過你的文字。

因爲我變忙了。

我總覺得,純文學的閱讀和寫作一定需要具備以下兩個條件:一、在現實生活中的交流障礙(社恐);二、憂傷。人的表達欲和能量就那麼多,話都在日常生活中說完了,還寫什麼呢?日常生活裏無話可說,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人,才能在書桌前憋上一肚子話。快樂的時候寫字的慾望一樣會減弱,“文章憎命達”,這是真理。

以上這兩個條件我都不具備。

但每次去北京,但凡有空,我還是會去地壇。地壇早已不是你筆下那個荒廢的古園,它成了國家級文保單位,被修葺一新,成了市民公園一樣的存在,無論是白天還是夜裏,裏面總是很多溜達的大爺和跳廣場舞的阿姨。你說地壇的每一個角落都有你的車轍,每次去地壇我都會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停下,想到三四十年前你在這裏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當時的月亮,一夜之間化做今天的陽光。

爲了寫這封信我又回頭看了你的好些文章,卻又屢屢合上書,不忍卒讀。比如《我與地壇》裏你寫自己的母親:“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裏呆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覺,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裏,她就悄悄轉身回去,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情景,她視力不好,端着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看見她了,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過一會我再擡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我單是無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沒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樹叢中,樹叢很密,我看見她沒有找到我;她一個人在園子裏走,走過我的身旁,走過我經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經找了多久還要找多久,我不知道爲什麼我決意不喊她——但這絕不是小時候的捉迷藏,這也許是出於長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強或羞澀?但這倔強只留給我痛悔,絲毫也沒有驕傲。我真想告誡所有長大了的男孩子,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這套倔強,羞澀就更不必,我已經懂了可我已經來不及了。”

堅強和脆弱都是很具體而相對的東西,在生活的磨難和工作的壓力面前我變得堅強了,但是面對你的文字我卻脆弱得不堪一擊。文字是同樣的文字,不同的年紀裏讀到,殺傷卻全然不同。

但也有很多,十年前根本沒有細想或者讀懂的地方,十年之後,我讀明白了,我更加走近你了。

比如在《我與地壇》裏你說:“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於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爲什麼要出生。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後事情終於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這樣想過之後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麼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準備考試的時候,忽然想起有一個長長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會不會覺得輕鬆一點?並且慶幸並且感激這樣的安排?”

當年讀這段文字的時候,還沒有思考過生死的問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過得挺抑鬱,一聽到死這個字眼都會渾身打哆嗦,甚至連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都讓我感到害怕。

然後我又讀到你的文字。

你說:“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爲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併爲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麼?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麼光榮呢?要是沒了醜陋,漂亮又怎麼維繫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爲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我常夢想着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那麼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像貌醜陋的人去承擔了。就算我們連醜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爲,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味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是啊,誰能把世界想個明白呢?曾經喜歡那種在大歷史裏俯視蒼穹的感覺,卻發現在海浪打來之前,你竟絲毫不知道你最親密的戀人有着怎樣的算計。關於這個你也說過了,《活出愛》裏你說:“一旦走向複雜,人與人就是相互的迷宮。這大概又是人的根本處境。我常常感到這樣的矛盾:睜開白天的眼睛,看很多人很多事都可憎惡;睜開夜的眼睛,才發現其實人人都在苦弱地掙扎,惟當互愛……上帝把一個危險性最小的機會給了戀人,期待他們‘打開窗戶’。上帝大約是在暗示:如果這樣你們還不能相互敞開心扉,你們就毫無希望了;如果這樣你們還相互隔離或防範,你們就只配受永恆的懲罰。”……那些我說不出的嘆息,你都替我說了。

如若真有天國,你一定也告別了肉身的苦楚,在那裏也有你的母親。這樣一想我真高興。

在《我與地壇》的結尾,你說:“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爲是我忘了,我什麼也沒忘,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

今天(2020年12月31日)是你離開十週年的日子,我也一樣把這句話放到這篇紀念文章的結尾,總還是有很多的心事沒說,因爲只適合收藏。

熊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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