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鬼怪

第一次看見小妖怪寞寞的時候,阿追正在喫放熱了的西瓜。


吃了一口、兩口……九口,第十口就噴在了小妖怪的臉上。


媽媽上的是晚班。白天把飯菜做好,晚上十一點睡醒就出門了。那天她肯定想阿追喫點水果,但走得太匆忙,忘了把切好的西瓜塞回冰箱裏。暑氣把西瓜蒸了一晚上,果肉軟趴趴地耷拉下來,汁液漫得有些高,細聞有股子酸味。


阿追醒來是七點,媽媽還沒有回來。他坐在餐桌邊,思索了一下,腦子從西瓜轉到媽媽的臉,又從媽媽的臉轉到西瓜上。家住六樓,老小區,連電梯也沒有,昨天早上她氣喘吁吁地把西瓜拎上來,砸在地上的聲音,把阿追都驚醒了。


他又想了想價格,點了點頭,抱着西瓜開始啃起來。


咬下了一個紅尖尖,卻冒出了一個黃尖尖,還帶斑紋的。阿追揉了揉眼睛,什麼也沒有。鼻子有些癢了,他捏了捏鼻根,感覺有什麼在裏面攢動。西瓜塊也開始動了,一上一下的,好像要冒出什麼來。阿追忍着癢勁兒,把臉盆大的碗放下了,盯着裏面的動靜。


那個黃尖尖又跑出來了,還有個黃長條,一抖一抖的。阿追大氣都不敢出一個,他拿着牙籤扒拉一下浮在上面的幾塊瓜,那小東西的樣子就露出來了。


飄在西瓜汁上,白白嫩嫩的,穿着針織衫,扎着麻花辮的,小貓。


“我……”她開口了!阿追推着桌子往後一靠,腦袋砸上了牆。


“呃,你……”她直立起來了!還用手指着自己!阿追猛地站起來,膝蓋撞上了桌子腿。“嘶——”


“不好意思……年輕人,”她爬了出來,西瓜汁都滴在了餐桌上。“這是你的瓜嗎?”


“我能喫嗎?實在太渴了。”它還砸吧砸吧嘴,發出嘖嘖的聲響。阿追整個人貼在牆上,勉爲其難地點了點頭。看着抱着酸瓜喫得正香的貓腦袋,他覺得有些眼熟,但總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你叫什麼?”


“嗯……”它用前爪抹了抹嘴巴,幾粒西瓜籽又掉回了碗裏。“我叫——”


阿追本能地覺得這小東西沒有什麼危害,剛從震驚裏緩過勁來,那股子癢又開始往鼻腔裏爬了,有什麼東西醞釀了很久想要破孔而出。還沒等對方回答,他一個噴嚏已經打了出去,直衝衝的。


“寞寞。”


得,這下瓜和妖怪都不能看了。

兩方對峙間,門響了。


鑰匙把鎖攪得亂七八糟,門板被折磨得止不住震動。門鈴突然叫囂,隨之而來的是吊起來的嗓子:“小追!開下門!媽媽帶錯鑰匙了!”


門還在巴掌下不停發出悲鳴,時間爭分奪秒,阿追瞄了一眼落湯雞寞寞,沒敢靠近。遲疑兩秒,他還是一咬牙緊閉雙眼,把她丟進了牀底下。他輕手輕腳地跑進臥室,又踏着大步子衝向大門,把梳理好的頭髮揉亂,眯了眯眼,裝作剛睡醒的神情。


“哎!來了!”門鎖轉了兩道纔打開,映入眼簾的是兩個大黑眼圈。


“啊,已經七點半了。”他接過媽媽的包,放在椅子上。“兒子,對不起啊,媽加了會兒班,來不及做早飯了。”


“沒事,媽。我喫過西瓜了。”阿追心想着一會兒要把藏在廚房的垃圾袋帶下樓去。


“嗯。”媽媽瞥了一眼餐桌上的空碗。“媽給你十塊錢,路上買點健康的喫,包子牛奶什麼的。”


“好。”阿追背上書包,理了理頭髮,伸手準備接錢,對方卻把手收回去了。“記得?”


“記賬,我記得的。”阿追點了點頭。


“還有?”


“認真聽課啊!儘量在學校把作業寫完,回家了我要檢查的!”阿追出了門,媽媽的聲音還追在身後。


“知道啦。”


“哎,牛奶買熱的!”


“媽就指望你了啊!”

媽媽不知道,今天是期中考試放榜日。從來到學校起,阿追就沒把頭擡起來過。離上課還有十分鐘,只有四個小組的數學作業交到手。阿追抱着作業本,去小組長邊上站着。


方慧慧還在抄詩歌鑑賞,沒空理他,阿追看出來了,點了點數學練習冊,這組已經交齊了。他不太想和她搭話,沒出聲,像以往一樣把練習冊搭在手上。“等等等等,你幹嘛!我的數學大題還沒寫!”


“快上課了,那道題難度有點大,做不出來也沒有關係。”昨天晚上他做了快一個小時,纔想出來解題思路。


“你沒關係,我有關係。”阿追沉默了一下,把本子又放回去了。


剩下的幾個小組長都沒收齊,阿追滿教室跑。上課前,整個教室都塞滿了喧鬧,只有阿追身邊是寂寥。他像是一個黯淡的禁音圖標,灰色感染着他周身的全部空氣。他一走過去,對方就瞭然一般把練習冊甩在他懷裏,頭也不擡。


有個小姑娘,阿追有點想不起來她叫什麼了。她偷偷看他,看一眼寫兩個字,寫兩個字再看一眼,還時不時跺一跺腳。阿追走過去,才發現她也在做那道題。對方有種寫卷子被監考老師盯着的尷尬,埋着頭,但耳根已經紅了。


“要不要試試,把這個值設爲X?”


沉默跟着阿追來了,過了難熬的半個世紀,沒有人接這個話頭。她僵硬了半宿,把練習冊大力合上,塞進了阿追懷裏。


他想起來了,這位總是一個人的姑娘,叫洛小思。


踩着點把作業送去辦公室,回來的時候,阿追有不好的預感。


桌上被人刻了字,還有修正帶、塗改液的傑作。這種暗地裏較勁的諷刺,他已經習以爲常了,至少沒有什麼皮肉損失,也無傷大雅。他摸了摸椅子面,坐了下來,又彎腰看了看桌鬥,檢查了筆袋。全部安全,沒有異常,他輕輕地鬆了口氣。


“何追。”第一個被叫到的總是他。


“這次不僅是班級第一,還是年級第一。大家好好像何追同學學習!”班上響起了轟轟烈烈的掌聲,和阿追身邊總縈繞着的沉默不一樣。


“第二名,方慧慧。”這個排名總是不變的。


“慧慧同學表現不錯,非常穩定。”阿追餘光看見她翻了個白眼。


這次的成績通告,又是以洛小思的名字結束的。她偏科嚴重,只有數學能排上名次。阿追認爲,只要面對習題,時間就不會難熬。轉眼夕陽就下沉,雲翳染上橙黃。他胸口的沉重感,也快要墜到了胃裏。


阿追喝一口水,打算就這麼一口氣跑回家去。他習慣性地把一大口水含在嘴裏,準備小口小口地吞下去,卻發現有什麼在口腔裏晃盪。同學都還在收拾書包,方慧慧也在一旁嬉笑打鬧,洛小思照例沉默着。而阿追把水杯舉起來,對着窗外,看見了漂浮着的橡皮碎片。


把水杯塞到包裏,拉上拉鍊,背上書包,他走了出去。二樓的教師廁所,和印象中一樣空蕩蕩。阿追伏在洗手檯上,把嘴裏的橡皮水吐了個精光。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阿追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但不知道怎麼回事,一串鼻涕,就滋溜下來了。他深吸了幾口氣,都沒把它整回去。


時間沒過六點,這時候媽媽還在睡覺。他放緩動作,踮着腳走進了臥室,纔想起來自己房間裏還有個妖精。他猛地蹲下身看向牀下,卻沒有看到寞寞的蹤影。剛想喘口氣,站起來一轉身,就嚇得跳上了牀。


“你哭什麼?”寞寞癱坐在房間的小角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阿追看她嗚嗚哇哇的,空有表情,卻已經一點聲兒也沒有了。寞寞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問話,她一時半會兒還沒喘上氣。


阿追怕小妖精怕得要緊,他也蜷縮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都不敢擡頭看寞寞。因爲爸爸很少回來,媽媽也老上夜班。夜裏的家總是空蕩蕩的,像是能容納很多虛無的東西。他從小怕鬼,就算是寞寞也不例外。


阿追越想越委屈,不知道是因爲學校的委屈,還是其他的東西,他的眼淚也開始往外漫了。


“你哭什麼?”這話突然輪到寞寞問了,但阿追也不想回答。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


“嗯。想不到你小小年紀,毛孔還有點大啊。”阿追覺得這句話離自己非常近,他猛地擡頭,發現寞寞就在鼻尖。阿追嚇得噎住了,一時間腦子沒緩過勁來。


“……不關你事。”僵持了半分鐘,他就憋出來這麼一句話。寞寞的眼淚一下子就把眼眶填滿了,看上去盈盈的。她的小貓臉皺巴巴的,像一張被揉爛的紙。


何追立即就不忍心了,他低冷的聲線變得溫暖柔和起來。“那你到底在哭什麼嘛。”


“因爲……因爲,害怕一個人。”阿追感到指尖溫熱又冰涼,是寞寞抱住了他的食指。


阿追突然就不怕了。


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天。阿追喫啥寞寞喫啥,阿追上學,寞寞看家。等阿追回來了,他看作業,寞寞看他。每天回家後,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寞寞那張皺巴巴的委屈臉,儘管她知道阿追會按時回家,但還是會哭。


起初他不怎麼和寞寞說話的,只是相處着,覺得它變得親切,阿追又漸漸心軟了。再到後來,他們會鑽在被子裏說悄悄話,互相依偎着偷偷看鬼片。阿追以爲自己不怕鬼了,大膽地和寞寞吹牛打賭,結果輸了一整個西瓜。看着黑髮飄飄的貞子姐姐,阿追縮在被子裏,時不時露出一個眯着的眼睛來,最後他還是被嚇到了寞寞懷裏。


阿追沒發現自己不是不怕鬼,他只是不怕寞寞而已。


阿追升入初中的時候,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碰巧生了一場大病,沒能去參加軍訓。等他來到班上,除了自己和沉默的洛小思,大家都已經組成各自的小團體。他沒有跟誰密切地相處過,這個年紀很多玩的衝動、很多話,都沒能施展拳腳。


阿追現在很喜歡這個會把大半個西瓜都分給自己的小妖怪寞寞。


和新鮮感祕密住在一起,難免有些亢奮,加上最近一直感冒,阿追十四年來頭一次,睡過了。媽媽震天的動靜把他從牀上晃起來,他才發現已經七點三十五了。當然,優生的遲到,是可以被輕而易舉原諒的。


但阿追沒想到,媽媽會半夜摸進房裏來。


他照例和寞寞聊到很晚才睡,和睡夢中裝作玩偶的寞寞小聲說了晚安,第二天睜眼的時候,它不見了。它應該坐在那個和阿追一樣高的櫃子上纔對,但它不見了。媽媽還沒有回來,現在這個家又變得空蕩蕩,和以從前的每一個早上一樣。


*今天運氣不好,阿追的語文書被人拿走了,還被叫起來朗讀課文,桌面上光禿禿的,也沒有人願意借給他看。在被充斥着歡聲笑語的空氣擠壓一天後,阿追接到了媽媽的電話。老師拿着手機來班裏找他,送來了外公八十大壽的消息。


爸媽離婚以後,幾乎沒有見過面了。不知道今天這樣的場合,爸爸會不會出面?阿追這麼想着,開着車的媽媽瞥了他一眼。


“別想了,外公過生日,你爸一個外人,湊什麼熱鬧。”


“媽,你是不是……”阿追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哦,你那個玩具我丟了。我看到成績單了,考得還行,是你的水平。但你最近因爲玩那個東西都睡過了,長期下去一定會影響成績的。”


“丟了。”阿追愣在原地。


“是啊,上班前進來看你,發現你把那個髒東西放在牀上。”阿追記得他明明讓寞寞坐在了櫃子上。他腦海裏突然勾勒出她頂着個哭包臉,摸上牀來的樣子。


“而且男生,不要玩那種小姑娘玩意兒。你知道媽媽對你的期望有多大,以後我們想要過得比你爸好,你現在就要……”後面的話耳朵全都滾瓜爛熟。阿追側過頭看着窗外灰濛濛的天,不想回話了。


飯局是世界上最無聊的場所,就連美食也拯救不了這種無聊。男人們高談闊論,揮舞着一雙手,筷子就是擺設,反而酒杯在桌上走了一輪又一輪。話題也從一個人換到另一個人。祝壽後是勸酒,阿追碗裏的這個腿,入了兩三次口,都沒能喫下去,反倒可樂喝了一杯,好話都把自己說飽了。


說完了阿姐的男友,小妹的抓周,大人的話頭終於丟在了阿追身上。


“小追我們都不用擔心,不像我家這小子,這麼愁人。”表弟飛速按着屏幕的手指顫抖了一下。


“嗨,沒那麼厲害,我們小追這次考了全班第一,是不是啊?”外婆的笑容都綻開了,阿追突然想起來,曾經好像也有個人對自己這麼溫暖地笑過。


“是的,媽,還是年級第一呢。”何追媽媽開口了。


“來,小追,舅舅敬你一杯。”舅舅站起來了,舉了滿滿一杯酒。


“祝你考上清華!”阿追看着可樂中的氣泡,向高處升騰,又立馬炸裂開來。


“謝謝舅舅。”


“成績這麼好,太省心了。以後工作、對象、孩子一條龍,簡直前途光明。”大人的話頭落了,阿追突然想起了那道他做了一個小時的數學大題。舅舅嘴裏蹦出來的這三個詞,像個虛無的黑洞,把阿追整個的吸進去,他的手扒在洞口,現在最想見的只有寞寞。


週五,是個下雨天。


壽宴結束得很晚,阿追媽媽把他送回家,急匆匆地就去上班了。指針已經轉過了十一,窗外一片茫茫大雨,房子裏卻少了生氣,顯得空洞。他的感冒好了大半,本該乘機多睡兩覺,現在他卻把自己晾在陽臺上,和風雨一起飄搖。


樓下的一盞燈壞了,明明暗暗的,就是沒能熄掉。


路燈下好像躺着個被人丟棄的娃娃。


“真可憐啊。”阿追心想。


“寞寞是不是也像這樣,連躲雨的地方也沒有?”阿追又想。


沒有朋友的阿追只是想一想,沒奢望過那個被媽媽丟掉的小妖怪還能回來。甚至他覺得那一週的相處,都像一場夢。所以等他定睛一看,發現那個玩偶有了動靜,還在路燈下打轉的時候。阿追飛速地衝了下去,連傘也沒拿。


跑下樓梯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快要飛起來了,腳尖只是輕輕地點一下,就不停地向他的小朋友奔去。


是寞寞,就是那個黃色斑紋,麻花辮,小貓臉的寞寞。只是它的針織衫都溼透了。阿追也溼透了,但寞寞就在懷裏,他一點也不在乎。


寞寞卻掙扎着把他推開了。

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她蜷縮在房間的角落,整個貓溼噠噠的,都不知道是水還是淚。她這次哭得很大聲,根本不讓阿追靠近。只是一直重複着幾句話,斷斷續續的。


“……你不要我了。”


“你們……你們都是騙子。嗚嗚……”阿追突然想起了小時候,他在奶奶家養過一兩個月的小貓,也是黃色斑紋的,只是它不會哭。好像已經七八年沒見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阿追沒有朋友,他沒有學過怎麼安慰人,只記得小時候有人教過他做錯了事,就要說對不起。


可寞寞還是哭個不停。“寞寞,對不起。不是我丟下你的,我這次一定把你藏好。”


“你聽話好不好?”阿追突然覺得有點惱火,他覺得寞寞被丟掉是它自己的責任,因爲它亂跑了。


可寞寞還在哭。阿追突然意識到,自己開始變得跟媽媽一樣討厭了。他心裏隱隱發酸,委屈和失望都湧到眼眶了。“寞寞,我給你補償。”


“你想要什麼都行。”


“嗚嗚……真的?我……我想要牛奶。”


上次這麼開心還是小學一年級,那時候爸爸媽媽還在一起,爸爸帶媽媽,媽媽帶阿追,他們一家三口,手拉手去了遊樂園。那時候所有人都笑得開心,媽媽的眉頭也沒有長起來,想見到爸爸一點兒也不難。


這個週末,是阿追長大以來最快樂的週末了。他和寞寞在一起。


雖然他患上了史無前例的,超級重感冒。


“寞寞,別加了。”阿追感覺自己的太陽穴抽搐了一下。


“爲什麼?”


“太甜了……你不是都不喜歡喫甜食的嗎?”它已經往這杯奶里加了第四勺糖了。


“不行。五勺是最好喝的。”阿追突然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他勉爲其難地嚐了一口,甜味從舌尖淌到根部,齁得他鼻腔發麻。他偷偷擡頭看了一眼寞寞,發現一雙亮晶晶的星星,小妖精的期盼都寫在臉上了。


阿追嘆了口氣,把鼻子一捏,全吞了進去。


後來他們一起寫作業,討論偷買的漫畫書。阿追還拿出了私藏的爸爸皮鞋,打上了領帶。他和寞寞一起把快樂的彈珠打進了時間的縫隙裏。


遇見寞寞的第七個晚上,阿追開始發低燒了。


不止發低燒,他還開始說胡話。“寞寞,你能變成人嗎?”


“你燒糊塗了。”寞寞把毛巾貼在他額頭上,好細緻的整了整邊。


“我其實不想上學了。”這小子,之前還跟媽媽說明天的課必須上,不能請假。


“爲什麼?”


“就是不想。”


寞寞沒說話,從阿追熱得異常的被窩裏鑽出來,她站在地板上,躺着的阿追都看不到她了。阿追側過頭,溫柔又寂寥的微光亮了,又熄了。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就站在了他的牀頭。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燒得厲害,反正阿追的臉紅了。


小圓臉上有一雙大眼睛,睫毛像是蝴蝶翅膀。寞寞的兩根麻花辮,乖乖順順地從前胸一直垂到腰際。耳朵和尾巴都不見了,但是針織衫還是那件,紅白條紋的,很可愛。


透過黑夜仔仔細細地望進去,阿追的臉不紅了,心裏還泛起了一股愧疚,感覺酸酸的。


“對不起。”


她哭了。

寞寞的人形一直在燒糊塗的阿追腦子裏轉,轉着轉着就轉進了他的夢裏。阿追覺得她更熟悉了,以至於到上學的時候都魂不守舍,連寞寞鑽進了他的書包都沒發現。


“你怎麼在這!”小聲。


“我想來看看嘛。”超級大聲。


阿追發現包裏還有一本陌生的作業,好像就是方慧慧一直在找的本子。他做賊似的把包一捂,左顧右盼了幾個來回,似乎並沒有人發現。他鬆了口氣,決定課間找個僻靜地方再來收拾這小妖怪。


這地方沒選好,選了個他也不熟悉的,阿追根本不知道,洛小思天天來這兒午休。


“何追?”在他怒氣衝衝地申訴了十分鐘後,阿追才發現這人跡罕至的小林子,還有一個人。


“洛小思?你看到了?”寞寞正飄在空中。


“看到什麼?”阿追鬆了口氣,往寞寞的方向瞟了一眼。正在尋思媽媽能夠看到她的原因,對方又開口了。“那團黑影嗎?”


洛小思說着往後退了幾步,她嘴裏嘀咕着什麼,阿追聽了好一會兒才聽清。


“你也看《異界少女異聞錄》?”寞寞發現阿追的眼睛在閃閃發光。


“對啊。”洛小思楞了一下,接上又說,“何追,老二次元了?”


“嗯”何追發現她的眼睛也開始閃閃發光了。“老二次元了。”


“哇。”沒想到洛小思平時看上去文靜,其實是個大話癆,話頭但凡進了她的嘴,都要拐十幾二十個彎再出來。阿追想了很久,都沒思忖出來合適的藉口,索性全盤托出了。洛小思喜歡神祕學,是個小巫婆,雖然看不到寞寞,但確實能感知到她。這件事讓她亢奮得不能自已,恨不得一箇中午讓阿追把所有的故事講完。


於是他們約定明天中午見。

阿追大概不能赴約了。


回家路上他燒得一塌糊塗,嗓子煙得厲害,頭暈眼花,世界變成了旋轉樓梯,一個勁地在他眼前打轉。更不幸的是,他還被寺廟門口的假大師纏上了。


“哎!小孩!叫你呢!”


“你這個情況不太好啊。”


“這是有人太想你了,真的非常非常想。”


“你要想解決這個問題……去醫院不行的啊,這是和妖怪……我看收你一千……”


“行吧,看你沒多少……兩百也行。”


囉嗦騙子的幾句話散成了單個的字詞,一個個往阿追耳朵裏蹦,又一個個蹦出來,他什麼也沒聽進去,就聽到“想你”。他的意識只堅持到了回家,把自己甩到牀上,接下來的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吵醒他的是電話鈴聲。


響了一遍又一遍,媽媽睡得很死,根本不會去接。阿追睡了一會兒,感覺好些了,磨蹭到座機邊上,好不容易纔接上了電話。


“喂。”是很久沒聽到的聲音。


“爸?”阿追不知道怎麼回事,第一個反應就是:他想我了?


爸什麼也沒說,提了提爺爺奶奶,說記得忌日去給爺爺燒香。囑咐了一些事項,問了問媽媽,又隨口帶過阿追的近況,簡短地誇獎了期中成績。阿追的聲音很疲憊很疲憊,但爸爸連問都沒有問。這通電話就這麼結束了,鐘錶的分針連兩個小格都沒能走過去。


和往常一樣,沒什麼特別。就算是這樣的電話,一年能有個四五通,算是不錯了。阿追心想,也許這就是爸爸的想念吧。

這一病,病的不輕。阿追夢到自己變成花了,寞寞臉和媽媽頭的蜜蜂,不停地圍着自己打轉。有時候睜眼是熟悉的天花板,有時是在醫院裏。好像有親戚來了又走,人多起來的時候,看到寞寞的次數會很少了。


他特別害怕,害怕自己好起來,寞寞就不見了。


日子好像在煎熬中過了很久,阿追第一次稍微清醒,就看到了那個假大師。都不知道這次他獅子大開口又要了多少,阿追只想趕緊攆他走。


但他看見騙子把寞寞拎在手上,像拎小貓一樣。寞寞不停掙扎,發出哀嚎。


“放了她……你快放了她!”阿追想要起身,肩膀剛擡起來沒幾釐米,又被很沉的東西按下去了。


“我說了,是妖怪的問題。”騙子甩了甩寞寞。


“不行!你不能這樣!快放了她!”阿追動了兩下就渾身暴汗,卻還是周身發冷。


“您先出去吧。我來施法。”媽媽帶着震驚的神色,一言不發地把門合上了。假大師剛撒手,寞寞就鑽進了阿追的被子裏。大師坐在阿追的牀頭,一副慈祥的樣子。


“何追同學,有人很想你。”


“如果你不想我除掉這隻小妖怪,你就必須把那個人想起來。”


“這小東西是寂寞的產物,它會溜出來,跑到思念的彼端。”


“你也知道,被想念是會讓人打噴嚏的嘛。”這哪是打噴嚏的程度啊……


“你要好好想想,一定是你遺忘很久的人了。不然她也不會被創造出來。”假大師指了指寞寞。

要想起一個被遺忘的人很難。阿追用病腦袋想了很久,纔有一點頭緒。


想起對方後,燒得沒有那麼嚴重了,他也不那麼糊塗。


阿追走進慘白的病房時,才發現那個人已經白得像一張紙了,瘦弱纖細,幾乎和牆融成一體。他差點沒能發現她。


已經八年沒見了。


自從父母離婚後,都不知道她已經變成了這種樣子。


她看到阿追,欣喜都快溢出皺紋了,張嘴想說點什麼。手擡起來指着他,卻止不住地顫抖着,她的臉突然皺成一團,生氣又懊惱。她把右手抽出被子,不停地抽打着顫抖的左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這樣子阿追很熟悉,和幼兒園那會兒耍脾氣,挨奶奶揍時候的一樣。還有牛奶,他也想起來了,奶奶口味明明很淡,卻總給他喫很甜很甜的東西,長大了他不堪忍受,來看她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阿追纔想起來,“五勺最好喝”是他六歲時候的口味。


十歲,奶奶想去參加他的家長會,因爲別的同學都有爸爸媽媽,他拒絕了。


十二歲,奶奶打過幾通電話,他口頭應下去看她,卻沒有去過。


不知道什麼時候,奶奶沒有打過電話了,反而爸爸打電話的次數變多了。阿追回過頭,寞寞變得透明瞭,她現在是少女的樣子,卻脆薄如蟬翼。他想起來了,這兩條黑亮的麻花辮,他還誇過奶奶年輕時候好看的。


那隻小貓,是阿追小時候隨便養養就丟給奶奶的。那件針織衫,是奶奶織給阿追,卻因爲太扎人,被退回去的。


奶奶正張羅着讓護工拿牛奶和砂糖,她一邊顫巍巍地挖着糖罐,一邊數數。很多糖都灑出去了,但還有很多都融進了奶裏。


阿追抱着牛奶瓶,一飲而盡了。他突然想到,寞寞總是在哭,眼淚都可以匯成大海了。而奶奶的眼淚,他從來沒有見過。


寞寞隨着這瓶奶一起消失了,她的黑眼瞳盈盈的。她輕輕拍了拍阿追的頭,說:“這段時間,我很開心。”


“對不起哦,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何追小朋友,會有很多很多朋友哦。”


“不要再忘記奶奶。”


“不然我又要來找你喫西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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