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紅耳兔小姐姐
插畫:《太陽的後裔》
1
桃枝沒想到,在三十歲的年齡還會遇見周其華,關鍵他還是單身。
桃枝也是單身,她很想在三十歲之前把自己嫁掉,而周其華似乎也有意往自己這邊靠攏。桃枝暗地裏咧開了嘴。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週末,桃枝翻出了那件壓箱底許久的連衣裙,站在了鏡子前。
鏡子裏的自己,妖嬈多姿,眼神嫵媚。手中的捲髮棒發出滋滋的聲音,那是蛋白角質燒焦後的吶喊。桃枝在這片吶喊聲中,煥發了新生。
收拾完畢,桃枝掀開窗簾,萬道金光迫不及待地鑽進房間。桃枝想起了十年前那個同樣燦爛的早晨。
2
那會兒桃枝還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女孩,外表雖不算出挑,但氣質純淨,白皙的臉龐上總是笑意盎然,特別是在男朋友葉溪來看自己的時候,桃枝整個人都在發光。
葉溪是桃枝的鄰居,比桃枝大五歲。桃枝從小就喜歡跟他混在一起。
高中的一次寒假,葉溪從外地回來,跟桃枝表白了,倆人就偷偷摸摸好上了。
後來高中畢業,桃枝考去了臨省的一所大學,跟葉溪隔了十個小時火車的距離。那會高鐵還沒有盛行,相愛的路上,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但目標篤定。桃枝想,這輩子非這男人不嫁了。
因爲葉溪真的是個好男人。
他總說山高路遠旅途辛苦,從不讓桃枝主動去看他,卻會在桃枝每個生日的前一天,帶着滿身疲倦準時出現在桃枝的宿舍樓下。
他的疲憊不僅僅是因爲車馬勞頓,還有捧在手裏的生日禮物,是他辛苦工作換來的。
有時候是一條價格不菲的項鍊,有時候是隻能在雜誌上才能看見的名牌包包,甚至有時候是一兩萬的高端筆記本。
桃枝一邊叮囑葉溪不要再這樣辛苦下去,自己絕非那種虛榮的女孩,一邊在金光閃閃禮物前,感動得淚水漣漣。
太過年輕的時候,女孩總認爲男人的愛和金錢是絕對掛鉤的。
葉溪其實沒有很多錢,但是他有心,有心就能創造很多的錢。他告訴桃枝,自己有幸遇到了一個大方的老闆,願意支付豐厚的薪水。
桃枝不是沒有問過葉溪,他是幹什麼的。
葉溪總是笑笑說,自己大學讀的是計算機專業,當然是寫代碼啊。
桃枝從不懷疑葉溪。並且她認爲愛一個人,就要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直到有一天她遇見了周其華,在一次尋常逛街的時候。
3
周其華第一眼見到桃枝,就愛上了這個姑娘。這是周其華自己說的。他還說自己是桃枝的老鄉,以後上門提親很便利。
但桃枝心中只有葉溪。
周其華也不惱,依舊大老遠從城市的北邊騎一輛拉風的摩托車來找桃枝。他長得五官周正,眉毛濃厚,眼神犀利,是個傳統的帥哥。
但桃枝不喜歡,她惱怒地警告周其華,不要再來騷擾自己,她已經有了一個情投意合的男朋友,是以後要結婚生子白頭到老的那種。
桃枝以爲這樣直白的挑明,會把周其華嚇走。
但周其華直接忽略掉桃枝的警告,繼續坦坦蕩蕩地攻城略地。
他不像葉溪那樣買一堆昂貴的禮物,而是每次都精準地趕在桃枝情緒低落的時候出現,噓寒問暖。何況他並不膚淺,言語也不輕浮,總能三言兩語撥雲見月,讓桃枝這個小羔羊迷途知返。
久而久之,桃枝發現自己對這個叫周其華的男人有些動心了。她決定快刀斬亂麻,使出絕殺。
她打電話約周其華在一個週末的早上來找自己。
那天的朝陽有些過分濃烈,像金子鋪滿了人間。桃枝的心情很忐忑,但也雀躍。因爲她很快就要見到日思夜想的葉溪了。
葉溪果然在約定的地點,準時出現。他朝自己笑意吟吟地走來,手裏捧着一大束鮮紅的玫瑰。
周其華也來了。桃枝知道他此刻就在街邊的那家麥當勞店裏。那裏有着碩大而乾淨的落地窗,坐在裏面任何一個位置,都能輕而易舉地看見她和葉溪。
桃枝故意鑽進葉溪的懷裏,撒嬌地要葉溪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吻他。葉溪有點詫異,但還是照做了。桃枝從葉溪後腦勺的方向,看見周其華正朝這邊看過來,眼神複雜。
桃枝覺得自己太聰明瞭。
可是,葉溪突然推開自己,撒腿就跑。原本井然有序的街道頃刻混亂起來,幾個身手敏捷的男人,像是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一般,撲過來把葉溪壓在身下。
葉溪絕望地嚎叫,然後一臉仇恨地盯着桃枝。桃枝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混亂的景象。她想撲過去,拉開那些壓住葉溪的男人。
周其華突然一把抓住她,攬在了自己懷裏。
“桃枝,你這個賤人。”
這是葉溪被拉到警車前,發出的最後一聲咒罵。桃枝掙脫開周其華,甩手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周其華沒有反抗,向來堅毅的眼神裏,第一次有了些許躲閃。他說,對不起。
桃枝眼前一黑。
4
桃枝在暈倒之前,依稀還聽到了三個字:“我愛你。”
好飄渺好遙遠的三個字。桃枝在醒來的一瞬間,想到的卻是另外三個字,“我恨你。”
她恨周其華,雖然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其華正穿着一身警服筆直地站在她牀前。桃枝沒有想到,這輩子,還會跟一個警察糾纏不清。
周其華是一個警察,確切說是一個臥底。他要破獲一起販毒案,而唯一的線索就是桃枝,因爲她是狡猾的毒販唯一會露面的理由。於是他想方設法接近桃枝,然後等葉溪來見桃枝的時候,設下埋伏,一舉收網。
桃枝看着周其華在自己眼前,嘴巴機械地一張一合,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是的,他應該是一個機器人,要不然,怎麼會那麼無情地把自己當成誘餌,來抓捕自己最愛的男人。
葉溪,他現在在哪裏?桃枝仇恨地盯着周其華。
周其華頓了一下,眼神悲憫地看着桃枝。
“他此刻正在警察局接受審訊。”
“你們一定是抓錯人了,我認識他那麼久了,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是最清楚的啊。他從小就失去了父母,跟着年邁的爺爺奶奶長大,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好不容易考上大學,他就到處兼職掙錢養活自己。後來他工作了,還要一直辛苦掙錢給他爺爺奶奶看病,他這麼好的人,怎麼會是你們嘴裏的毒販。”
“那麼你以爲他送你的那麼多貴重的禮物,是怎麼來的?”
桃枝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任何話來。二十歲的見識和閱歷,不能幫她應付眼前這個尖銳的問題。
“你滾!。”
這是桃枝最後的反抗。她用盡全力朝周其華扔出了一個毫無攻擊力的枕頭。
周其華聽話地走出了門,挺拔的身子,沒有絲毫搖晃。桃枝泄氣地癱倒在牀上,如靈魂脫了竅。
她實在無法接受這個現實。當然,更不可能再接受周其華,這個臥底在她身邊的警察。
過了幾天,她偷偷從醫院溜出來,跑去周其華所在的警察局大鬧一場後,迅速拉黑了所有跟周其華有關的聯繫方式。
一年後,桃枝一如往常地揹着書包坐在自習室的窗邊,外邊的熾烈陽光也一如往日。可桃枝知道,一切都已經變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一個叫葉溪的男人了。
5
桃枝大學畢業後,去了千里之外的北方。
那裏一到十月就寒風凜冽,十二月天寒地凍。春節時候,街邊的冰雕栩栩如生。桃枝在這個冰天雪地的城市,漸漸將往事塵封,也漸漸因爲心智的成熟,而理解了周其華。
可她還是不願回家,她害怕面對葉溪爺爺奶奶老淚縱橫的臉和佝僂顫巍的身影。
但從去年開始,父母就經常打電話過來,央求她回家相親。畢竟三十歲的女孩在老家,屬於婚戀市場的殘次品。
桃枝後來索性不怎麼接電話了。她的心從二十歲那年,就變得堅硬無比。
可是,她沒有想到還會遇見周其華。
那天周其華在一家叫“遇見”的咖啡廳和一個笑起來很妖嬈的姑娘面對面聊得熱火朝天。桃枝在窗外確認了許久,是周其華沒錯。脫下警服的他,穿着一身白色襯衫和藍色牛仔褲,顯得很年輕,也很有精神氣兒。
如果他不是一名警察,而是一個普通男人的話,應該會是一個非常好的結婚對象。桃枝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對了,一名忙碌的人民警察不遠千里從南方跑到北方來幹什麼?桃枝隨即警覺地想到這個問題。
當然又是臥底了。
三十歲的桃枝,很快替自己找到了答案。桃枝輕笑了一下,雖然遇見周其華會讓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不太愉快的往事,但他鄉遇故人,總是一件高興的事情。
桃枝笑完之後,又自覺有點傻氣,於是趕緊轉身走了。
剛拐到街角,明明幾分鐘前還在咖啡廳的周其華突然從自己的對面走過來。桃枝立馬僵住了,她不知道此時應該作何表情。
周其華明顯有點氣喘,應該是剛剛奔跑了一路。他匆匆打了一個招呼,然後直截了當地問桃枝,什麼時候有時間出來見個面。
桃枝很慌亂,她很想轉身就走,但又鬼使神差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這週六應該可以,就這間咖啡廳吧,早上九點。”
周其華聽到後,表情隨即鬆弛下來,還打趣說:“我說怎麼有一個人一直盯着我,原來是你站在外面偷看我。”
“誰看你了,我只是覺得很奇怪,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裏。”桃枝有些心虛。
“你說我爲什麼在這裏?”周其華朝桃枝靠近了幾步。桃枝卻嚇得落荒而逃。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突突地快要跳出胸腔。
周其華在後面,不停喊着:“桃枝,不見不散哈。”
6
此時已經是週六上午的八點半,桃枝最後一次打量了一下鏡中的自己後,滿意地跨包出門了。
她的家離咖啡廳不遠,她決定走路過去,滿打滿算半個小時吧。
一路上,她一直告誡自己,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朋友碰面。可思緒依舊不受控制地胡亂翻湧。
周其華這次來找自己,是有意跟自己再續前緣嗎?
這時她突然又想到另一個問題。
周其華結婚了沒有?畢竟十年過去了,他也三十出頭了吧。
想到這裏,桃枝有些沮喪。
許是一路胡思亂想的關係,桃枝覺得時間過得好快,才一會兒的功夫,她已經站在了咖啡廳的門口,時針也剛剛指向九點。
周其華已經坐在裏面低頭看着菜單。
桃枝穩了穩心神,理了理頭髮,又拉扯了一下裙襬,這才施施然走進去。
眼前就是這些年來一直牽掛的背影,桃子一步一步地靠近。
突然,周其華心有靈犀般轉過頭微笑地看着她。
桃枝有些發窘,彷彿自己的小心思已經寫在臉上,被他瞧見了。
周其華站起來,替她拉開了凳子。桃枝心頭一暖,但臉上仍裝得毫無波瀾。
叫來服務員點了兩杯咖啡後,一向健談的周其華顯得有點侷促。反倒桃枝這邊鎮定許多,先問起了他這些年的近況。
周其華一邊回答着,一邊把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桃枝特意瞄了瞄,沒有戒指。桃枝心中一動,又想起昨天跟周其華聊天的那個女人。
努力維持着雲淡風輕的表情,桃枝主動提起那天見到周其華的情景,然後順理成章地談及那個女人。
果不其然,周其華實話實說,昨天那個女人是他來辦案的眼線。
桃枝心頭一陣竊喜,嘴上卻不忘繼續試探:“這麼漂亮的姑娘,你可不要老把人家當工作對象,也可以發展發展其他關係。”
周其華聽了,面色一凜,全沒了剛剛侷促的樣子。他認真地看着桃枝輕聲說:“十年前我說的話,你可還記得?”
桃枝當然記得,十年前他在自己耳邊說的那句“我愛你”,也是一樣輕輕的聲音,一樣的清晰堅定。
往事如電影回放般在桃枝腦中打轉,桃枝想起了葉溪,還有葉溪最後朝她吼出的那句恨意滿滿的話。
桃枝腦袋開始嗡嗡亂響,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咖啡廳的。那時她只有一個想法,周其華跟自己絕對不行,他們之間,永遠插着一個葉溪。
周其華追出來。桃枝跳上一輛出租車。後視鏡裏,周其華一直站在原地,不動不搖,直到變成一個小黑點。
等桃枝回過神來,發覺司機大叔正從車鏡裏關切地看着她。
“姑娘,不要怪我多嘴一句,我看這個男人挺好的。你們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坐下來好好商量的。”
桃枝“哇”地開始嚎啕大哭。
“大叔,您不懂啊。”
是的,她很想回去,可是身體一直在跟腦子對抗。終於,她累了,癱倒在後座,任由出租車載着自己,離周其華越來越遠。
7
桃枝沒想到,再見到周其華,是一個月後。
她是從母親的嘴裏得知,周其華死了。
他死了。
他在桃枝所在城市,抓捕犯人時,不幸重傷,在醫院重症監護室躺了幾天,依舊沒有救回來。過幾天就要從當地殯儀館接回老家安葬。
母親並不知道,桃枝和周其華之間還有那麼多故事,只是因爲在這樣一個小城裏,警察因公殉職也算是一件轟動全城的大事。
桃枝的母親自顧自在電話這頭閒扯着,卻不知桃枝在那頭,已經哭成狗。
桃枝當晚打車去了周其華的工作單位。
周其華的警察局,桃枝去過,周其華的領導,桃枝也認得。十年前,她跑來這裏,求周其華放過葉溪。那時她已經不管不顧,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十足的潑婦。
最後是周其華的領導把她帶到一個休息室,溫言軟語地勸慰了一番。
周其華一直在休息室外面,筆挺地站着。他還在等着桃枝。但桃枝出來的時候,眼皮都沒擡,當他是空氣。
而這次,當桃枝突然走進警察局的時候,周其華的領導卻一點都不驚訝。
他對桃枝說:“周其華這傻小子,我跟他說過,北方的那個案子,危險得很。他卻第一個站出來要求過去。他說那裏有你,他還欠你一句道歉。”
“周其華他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叮囑我把這個日記本交給你。我本打算過些日子寄給你,但現在你來了,剛好,我就直接給你吧。”
周其華的領導把一個黑皮的本子交到桃枝手裏。
桃枝找了一個無人的角落,翻開第一頁。
時間定格在十年前的一個春天,那是他們第一次認識的時候。周其華說,他要去執行一個案子。
再往後翻,日記裏漸漸透露出焦灼的情緒。周其華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可是那個女孩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利用了。
日記的最後一頁,是桃枝畢業後去北方的日子。
周其華一整頁都寫着“對不起”。在最後一個小小的角落,他寫着:“桃枝,我愛你。”
桃枝哭着跪倒在地上。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周其華的樣子,他騎着一輛拉風的摩托車,假裝在自己面前摔倒。
桃枝趕緊過去扶起他。周其華第一句話是:“姑娘的救命之恩,我怕是要以身相許了。”
桃枝當時說的是:“呸,流氓。”
可是,周其華呀,你怎麼就食言了呢。
這時母親打電話來,小心翼翼地提起讓她辭職回家的事情。
桃枝努力穩住情緒,跟母親說,我明天早上就回去。
母親驚喜得聲音都有些顫抖:“桃枝啊,這次你回來,就不要再走了好不好,我和你爸每天都擔心你擔心得要死。”
“好的,我不會再走了。”桃枝說。
周其華,我不會再走了,我會在屬於我們的城市,陪着你。桃枝在心裏默默唸着,然後把筆記本緊緊握在手裏,一步一步朝着殯儀館走去。
那裏,周其華還在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