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集解71】取捨與存養


【論語·里仁】4·5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大意】孔子說:“富與貴,是人人都想要的,但不合乎道義而得的富貴,就拒絕接受。貧與賤,是人人都厭惡的,因行道義反得貧賤,就安於貧賤。君子如果拋棄仁德,還怎麼能稱爲君子呢?君子無一頓飯的工夫背離仁德,無論倉促匆忙之時,也無論顛仆困頓之時,他都安守仁德。

此章講人心受風俗和遭際的影響,常會心志動搖,如何在塵世中修養心性、“守死善道”(8·13)?前半章“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說的是取捨的工夫,即擇仁。後半章“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說的是存養的工夫,即安仁。人立志成爲君子,就如同將自己的人生打造成一件精美絕倫的工藝品,先是大段取捨以塑雛形,然後精雕細刻以臻至完美,真是須臾都不可懈怠。

先說取捨的工夫。富,財多。貴,位高。貧,財乏。賤,無位。欲富貴而惡貧賤,乃人之本能。而人之所以爲人,乃因其有超乎本能之上的理性,人若順遂慾望而行,則與禽獸無異。若能以道制欲,而不溺於欲,方成乎仁。而仁者,人也。

富貴,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仁者不處。不處,即不居之義,亦可作不取之解。孔子曾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7·11)孔子並未一概否定富貴,反而肯定追求財富是正大光明的欲求,用正當營生去謀取財富,即便是極卑賤的職業,孔子也樂意爲之。但如果是採用不正當、不合乎道義的手段謀求的富貴,孔子就“從吾所好”。孔子之所好,乃“仁德”。故“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7·15)不以其道得來的富貴,孔子拒絕接受。對於君子爲官去留之際的選擇,孔子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8·13)天下政治清明就出來作官,政治昏暗就隱居不仕。國家有道,士人無所作爲而致貧賤,是可恥的。國家無道,士人貪求富貴而助紂爲虐,更是可恥。概而言之,“君子謀道不謀食”(15·31)一切以是否合乎道義爲準繩,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貧賤,人之所惡,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此句,古來爭議頗大。

或謂,富有以其道得之,有不以其道得之,難道這世上還有得貧賤之道嗎?故有人提出,“不”字爲衍文。若伯夷、叔齊,堅守其道,而餓死首陽山,是“以其道得之”,而不去貧賤。我以爲改動原文,以求善解,終爲不妥。

或謂,“時有否泰,故君子履道而反貧賤,此則不以其道得之,雖是人之所惡,不可違而去之。 ” (三國何晏注)其意是說,時運有有道(泰)與無道(否)之分。無道之時,君子守道而反得貧賤,故其貧賤是“不以其道得之”的,君子寧守其道,而不去貧賤。因爲假使去之,則必去其所守之道。我贊同此解。

或謂,得之,即得利之義。如“見得思義”、“戒之在得”、“先事後得”等。貧賤,是人所厭惡的,不以其道獲得利益,可擺脫貧賤,但君子拒絕不義之財,安於貧賤。此解可備一義。

或謂,“世之得貧賤之道多矣,如不守繩檢,博奕鬥狠,奢侈縱肆,皆所以取貧賤之道。無此等事以致貧賤,是其貧賤生於天命也。君子於此惟有素其位而行,所謂素貧賤而行乎貧賤者。稍有怨天尤人之心,或思打破環境,則大禍至矣,故不處不去,正君子之智,所謂智者利仁也。”(程樹德語)此解我不以爲然。將貧賤之不以其道之道,解爲不義之道,而上句富貴之不以其道之道,則指正道,兩“道”之義不相合。另,天生貧賤,就該素乎貧賤了嗎?合乎道義的富貴,仍要積極爭取,這符合人的“向上要強”之心,否則又何來的“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勵志說。

《論語》一再教人“安貧樂道”,大抵天下時運否時多、泰時少,故予人以超脫於時運的擺佈,不待外求、自我成就的信念與勇氣。“君子憂道不憂貧”(15·13),君子不僅不憂貧,反而在貧困中自得其樂。“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7·15)“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6·9)孔顏之樂,乃得道之樂,有仁之樂,非樂於貧賤。其人生取捨有恆定不變的準則。合於道,則樂,不合於道,則苦。人生的苦樂不受物之宰制,不隨境之變移。不惑於欲者,故能超然物外。超然物外者,故能常樂,能常樂故能久安。

“君子去仁,惡乎成名?”,“惡”讀平聲,作何字講。君子以何成名?

《大戴禮·曾子制言》:“是故君子以仁爲尊。天下之爲富。何爲富?則仁爲富也。天下之爲貴,何爲貴?則仁爲貴也。昔者,舜匹夫也,土地之厚,則得而有之;人徒之衆,則得而使之;舜唯以得之也。是故君子將說富貴,必勉於仁也。昔者,伯夷 、叔齊死於溝渠之間,其仁成名於天下。夫二子居河、濟之間,非有土地之厚,貨粟之富也;言爲文章,行爲表綴於天下。”

君子對於富貴貧賤的理解與常人不同。常人以財富多寡、地位高低論,而君子以仁爲富貴,以不仁爲貧賤,舜以仁得天下之財富人心,伯夷、叔齊餓死溝渠,卻以仁德名揚天下、流芳百世。舜與伯夷、叔齊雖於經濟地位上有天壤之別,然在君子眼中皆爲富貴者。君子亦有好惡,君子好仁德而不好財富。仁德以成君子之實,若離開仁德,又如何能稱之爲君子。

“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集註曰:終食者,一飯之頃。造次,急遽苟且之時。顛沛,傾覆流離之際。前段論富貴貧賤之去處,是講君子臨事時,心中要有個取捨分明,一力按壓住本能的欲惡。然後於日常動靜行止之間,仍須時刻將“仁”字存養心頭。因人心之仁,乃人之天性,非外求得來。情慾之發而中節爲仁,情慾之發而無度爲欲。一心之中欲盛,則仁少。人謂“嗜慾深者,天機淺”是也。故欲成仁者,就須得時時在心中提撕起這個“仁”。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7·29)仁本存於我心,蓋因仁心常爲人慾所遮蔽,故須常常喚醒之,仁醒,則欲逃。子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12·1)人之不仁,非因其難求,只是易被忽視、忘記罷了,何時提起,則何時歸仁。若心稍有鬆懈,慾望便洶湧填入,慕富貴而厭貧賤,處常境而疏忽,遭變故而搖移,呈小人之性。故君子哪怕在一頓飯的瞬間,都不會輕忽仁德,曾子曰:“是故君子思仁義,晝則忘食,夜則忘寐,日旦就業,夕而自省,以歿其身,亦可謂守業矣。”(《大戴禮·曾子制言》)君子修仁,須晝夜敬慎,以使仁德由淺入深,由偏向全,由生向熟,由有事的抉擇向無事的專一上去穩固成性。如此便能於倉促混亂之時,於危難困頓之時,皆如無事時專神精一,所謂“仁者安仁”。

《論語·衛靈公》載:“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遂行。在陳絕糧,從者病 ,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15·1)

衛靈公不問孔子周禮,而問其排兵佈陣之事,雖有厚祿俸之,孔子亦絕然離去。此爲富貴“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孔子一行離開衛國後,一路顛沛流離,在從陳國遷往蔡國途中,遭遇陳蔡之厄,斷糧七日,弟子們都餓得倒在地上,起不了身。子路餓得開始懷疑聖道,問,君子也有受窮困的時候嗎?孔子說,君子受窮也能固守其道,小人受窮就開始心志動搖。此爲貧賤“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且孔子在顛沛流離之中,日日絃歌不絕,“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7·18),此爲“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一個人的言論要讓人信服,必要使其一生始終以此爲則。孔子在《論語》裏如是說,也在《論語》裏如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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