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歌(06、07)重回故地

06/

老人安葬的地方離城區約十七八公里,在一條鄉村公路旁建軍家自己的山地裏。坡坡坎坎的荒野,因少有人至,幾乎只見錯亂叢生的雜草;沒人帶,根本看不出路在哪裏。七彎八拐地走到墓地,除了墳堆是新土,四周一片荒蕪。

老人的墓不高也不大,當初下葬時放在墳頭的三幾隻花圈上的折花、疊紙、唁飄等,在經歷了長久的風吹日曬雨淋後粘貼在一起,破敗中顯得慘白寒瘮。滿目淒涼中,初春的山風夾雜着點點細雨,隨處透露着當初草草掩埋的痕跡。

看着我默然不語,建軍滿臉愧疚地向我解釋當時安葬他父親時的情景。他說,吸毒真的害人,因爲謊言和欺騙,欠下了其他親戚朋友五六十萬元的債務後,父親去世也沒任何人來弔唁拜祭。除了他姐姐微薄的支助外,只能是編個理由,找我借錢安葬了父親。因爲怕我追問,又不敢多借,只給我說借兩三萬元而已。還了一點非常緊要的欠債後,留點做毒資,然後拿1600塊錢買了口松木的盒子棺材,連安葬一起,只花了不到八千元。

我嘆口氣,心酸地說:”不到八千塊錢就把你爸埋了?你寧願留錢買毒品,都不願多花點錢安葬自己的父親?我不知道你啥時候變得這麼不孝的……”

建軍說:”我都不敢相信我自己,以前怎麼會那麼鬼迷心竅。今天再臨墓地,纔有認真反思和檢討的心境;不但看透了人情冷暖,感受了世態炎涼,更加覺得很對不起自己一生勤勞、儉樸的父親……”他一邊說着一邊流淚,突然”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嚎啕着大喊:”爸,我不孝啊,我對不起您啊……”

我在鬥爭和思忖的矛盾心態中等待建軍發泄,過了好一會,才慢慢走去將他扶起。我說無論事態如何炎涼,首先要學會檢討自己;不管人情怎麼冷暖,我是一定不會忘記他爸、他們家和他對我們的幫助和情誼的。

我讓他找幾個人把山路整蕺一下,把墳墓好好壘一壘、砌一砌;再找個做墓碑的,按家鄉最高葬禮,好好做塊像模像樣有氣勢的五鑲碑,碑文和字我親自來寫!

我對建軍說,等把這些事情忙完以後,我會幫他還清債務,安置好家裏,帶他離開此地。

07/

來到小城的第三天,建軍說老家人聽說我回來了,都邀約着想要帶些土特產來看我。

建軍說的”老家”,是我爸媽當年被下放到農村勞動改造時的地方。儘管我在那出生,在那裏成長,但我從未把那兒當做自己的家鄉!如果不是父親曾經囑咐我有時間儘量去看看,有條件時盡力幫幫他們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去那裏。

當年,我們是那裏唯一外來的姓氏,也是唯一的一家連自己居住的破爛茅屋都不屬於自己。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除了貧窮、苦難和被歧視,沒什麼值得留念的。這麼多年來,如果不是出於特殊原因或需要,我從不願主動去揭開那段塵封歷史留在我腦海裏的記憶。

打我記事開始,父親就悄悄告訴我,我們並不屬於那裏。因此,我從小就下決心要離開那裏,做夢都渴望早點回到父親給我描述的省城的家裏去——儘管因個性叛逆,我後來的人生與父親給我預設的方向背道而馳,有坎坷、曲折、低谷、挫敗,但我從沒放棄過當初走遠山、走夕陽、走出貧窮和苦難,走向省城的家的拼搏和努力。

我問建軍那裏現在怎麼樣了?

建軍說他們家搬到城裏以後只回去過一次,改變不大;毛坯公路從原來的區修到了原來的鄉里,但從鄉通往村子的那二十幾公里山路還是以前的樣子。

我讓建軍告訴他們,進城太不方便了,還是我去吧。

出城的七八公里路面還說得過去,越往前走,路況越來越差。人坐在車裏,一直忍受着不間斷的跳動、顛簸和搖擺。很多時候,司機不得不放慢速度,來回打着方向選擇稍好的路面;偶爾幾十米特別坑窪的路面,車速還不如行人。

從縣城到鄉里七十多公里的毛坯路 ,我們開車走了差不多二小時。

到了一個稍大的人煙聚居的地方,便是鄉里了。汽車又朝我們想去的村子方向開行了五六公里,便沒法再往前行。我們把車停在一邊,從當地人俗稱的“跳墩“上走過一條小溪,拐上了通往村子和比村子更遠的寨子的路。這條路開始一兩公里上行後,便漸漸隱沒在大山裏,絕大多數路段的海拔超過了1500米。

我在這條路上走了十四年,知道這條路下雨時特別泥濘;其中還要過小溪山澗、爬懸崖、攀峭壁。有些危險的路段,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們順着大山的岩石邊按棧道方式搭建的,稍微膽小的人走這樣的路時,會用一隻手攀扶着石壁,另一隻手還要拽緊路邊的欄杆;一年中,有幾天特別霧大的時候,濃濃的白霧會迷濛得讓行走中的人連自己腳下的路都看不清。

我和建軍說,這種交通狀況下,大山裏的住戶應該整體搬遷纔好。

建軍說整體搬遷不現實。我們這裏除縣城外,各鄉各村到處都窩在大山裏,但凡有點平整的地方都住了人,很難再有哪個山窩子能找到塊稍大的平地,大家往哪搬?其次,我們村和周邊幾個寨子走這條路的人加起來有三百多家二千來口子,就算大家搬得走,搬去以後沒田沒土沒地怎麼辦?如果要遷移出縣甚至出省,不但工程浩大、費用高昂,關鍵是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家還都不願意。所以,目前最好的辦法,只能期待着把路修好擴寬。

說話間,建軍突然停了下來,指着前方遠山處對我說:“哎,你看那裏,三哥帶人接我們來了。”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看,見五六個人繞過山脊朝我們走來,遠遠的邊走邊招呼着和我們揮手。

相向而近,我看清楚了走在前面的建牛哥,小學時我們還是同班。因爲他排行老三,比我們大幾歲,從小大家都叫他三哥,建軍介紹說他現在是村支書兼村委會的主任。他旁邊是二狗和莽子,再後面是二狗和莽子家的小孩,都業已成人,他們擡着四川人叫滑竿那樣的東西朝我們走來。

相見互認、一番寒暄闊敘之後,建牛三哥說我在外幾十年,習慣了大城市的平坦舒適,特意爲我準備了轎子。我堅持力行,只是讓他們將司機背的旅行包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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