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我上初一在校住讀的那天算起,我離開那裏快三十年了。父母平反恢復工作後,我們全家搬至省城,便再沒回去過。
我與建軍的最後一次見面,是五年前他到省城出差時;他說那裏變化挺大的,通了高速,自己開車八九個小時就可以到縣裏。
我想去看看,並不是在意那裏有多大的變化;更多的,是因爲對建軍兩口子的疑惑以及對他爸身體狀況的擔心。
建軍的爸爸特別善良淳樸。
有次,一個算命的說建軍如何如何聰明,長大後必定強過老子勝過娘。他爸樂得滿臉開花,笑呵呵地給了那瞎子一口袋白米,害得一家人二十多天以紅薯、土豆、玉米充飢。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建軍讀過初中的爸爸是當地最有文化的人,也是那個地方唯一走出大山在外工作的人,更是當地最敬重我父母的人。
每次他從縣城回到家,總會把我和弟弟叫去,毫無保留地拿給我們一些好喫的!在我幼小的記憶中,他是最無私地真正給予過我們家幫助的人。
如果他得了大病重症絕症,以他們家現有的收入狀況,肯定是沒法很好地解決醫療問題的 。
爲防路上堵車,我帶上司機凌晨三點就出發了。
沿途穿越十一個縣市,花了大約八個多小時,終於抵達了小縣城。
去到建軍家,沒人。
樓下,他爸平時打理的小賣部也換了人。我走去打聽了一下,說是不認識!
正疑惑着,建軍的姐姐拎着個裝滿了小菜的竹籃子回來了。
我問她:“建軍他們週末都不在家,是不是去醫院陪你爸了?”
他姐姐嘆口氣,用略帶嘲諷、蔑視和抑鬱的口吻說“哼,他取醫院陪我爸?去地下差不多!”
我詫異道:“怎麼了?”
她說:“還不是他不爭氣!”
不爭氣?她姐姐怎麼會用這樣說話呢?要知道,這詞語在當地民俗中包含着不聽話、不學好、不上道、敗家子、沒出息、沒孝道等多重含義。
“他怎麼不爭氣了?”我着急地問。
她說:“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啥?我都這麼多年沒回來了!”我說。
他姐姐說:“這些年他又賭又吸,工作丟了,房子沒了,店子沒了,還把我爸活活給氣死了!”
什麼什麼?建軍姐姐的話猶如晴天霹靂,我愣住了。儘管臨來之前和來的這一路上有很多種假設和猜想,我甚至還想過把他爸弄到省城去治病,可怎麼都沒想到這些方面去。
我說:“難怪我問他你爸病情究竟怎麼樣了的時候,他說話躲躲閃閃、遮遮掩掩的。怎麼會這樣呢?”
他姐姐說:“你被他騙了,我爸去年就被他氣死了。”
我問她:“究竟怎麼回事啊,你說仔細點?”
他姐姐說:“他開始是賭博,輸多了,就借高利貸,越陷越深,最後工作都被開除了;後來又染上毒癮,還把家裏的房子、店子都賣掉了;折騰得家破人亡,名聲掃地!去年夏天,我爸爲了幫他戒毒,不讓他出門,他把我爸推倒在地,氣得我爸腦溢血,在送醫院的路上就去世了。”
雖然我極力壓制自己的思緒,努力讓情感的想象力逃離建軍姐姐語言描述的意境,但心卻在愧疚中被悔恨撕裂……
我悔自己怎麼沒早了解這些情況,我恨建軍怎麼會如此不爭氣!不是說強過老子勝過娘麼?不是說好人有好報麼?爲什麼一個聽人說自己兒子幾句好話,便拿全家二十天口糧相贈的人、一個從小對我愛護有加、慈眉善目的人,竟會以那樣的方式離開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