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三十三)山犭軍

【序】

又北二百里,曰獄法之山。瀼澤之出焉,而東北流注於泰澤。其中多䲃魚,其狀如鯉而雞足,食之已疣。有獸焉,其狀如犬而人面,善投,見人則笑,其名山[犭軍](huī),其行如風,見則天下大風。——《山海經 · 北山經》


【歸唐】

刑場上一片肅殺,落針可聞,數千兵將都注視着臺上的兩人,不敢發出半分響動。其中一人頂盔摜甲,昂首站立,氣宇軒昂。另一人蓬頭垢面,枷鎖纏身,押跪於地。

正午的陽光炙烈不可直視,彷彿要烤焦大地上的一切才肯罷休。李淵心中的怒火比陽光還要濃烈,卻強忍着不肯發作。他還在猶豫,猶豫是否要親手扼殺跟隨自己多年的部將。一個叛將,卻曾是他親手提拔,並委以重用的人才。

李靖被行刑枷鎖束縛着,只能跪在地上,無法動彈。他將頭盡力擡高,勉強能看到李淵憤怒的雙眼和緊皺的眉頭。他表情依然平靜,既不爲自己背叛的事後悔,也不爲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恐懼。

“藥師,別硬抗了,服個軟,唐王未必會殺你。”我的聲音直接傳入李靖的腦海,語帶焦急。我也只能用聲音提醒他,卻什麼也做不了。既不敢阻止李淵,也不敢營救李靖,如果我那樣做了,會遭到天罰,那是我承受不起的。

“不行,再等等,唐王的性格我很清楚,如果現在低頭,必死無疑,我要賭一下。”回覆過來的傳音依舊冷靜沉穩,不急不躁。

我明白李靖的意思,就像他了解唐王李淵,我也很瞭解他。畢竟相伴四十多載,李靖的心智和才能是連我也服氣的。唐王愛才,他是要等唐王顯露不捨之意,纔好就坡下驢,如果主動求饒,就算不死,也再無前途可言。

李靖,字藥師,是李淵的部將,他們都曾是大隋的將領。大隋皇帝殘暴,天下紛紛反之,李淵也準備起兵。李靖對朝廷同樣很不滿,他的大哥李藥王曾因攻伐突厥失利而獲罪,鬱鬱而終。輔佐李淵起兵伐隋本是順理成章的,可這傢伙竟然叛逃了,要去向朝廷告密,因爲根深蒂固的忠義之心不允許他堂而皇之的背叛君王。

可事與願違,隋帝當時正在江南,李靖到長安後發現關中已然大亂,南下之路受阻,只得藏匿於長安尋找機會。隨後李淵率軍攻破長安,李靖不幸被捕。

他雖然有忠義之心,卻不是迂腐之人,有了叛逃告密這一出,也算是對隋帝盡到臣子的義務了。大隋覆滅已成定局,他自然也會爲了自己的前途考慮,另尋明主。而舊主李淵,現在的唐王就是最好的選擇,所以他才兵行險着,“不幸”被捕,也纔有了刑場上這兇險一幕。

我本不贊成這麼冒險的舉動,但一來,李靖做事從不莽撞,勝算不超過七成,他是不會冒險的。二來,已年過四十歲的他,仕途一直不順,更沒表現出“天選之子”應有的運勢。作爲他的守護者,我不相信天帝會派我來保護一個毫無作爲就死去的人。不僅他在賭,我也在賭,雖然理由各不相同。

“藥師,當初叛逃而去,現在可後悔了嗎?”李淵的話中帶着怒意和質問,但其中也摻雜着一絲不捨和糾結。此言一出,我就知道李靖的機會來了,我們賭贏了。

“大人,當時你我都曾爲隋臣,大人慾起兵,我向朝廷報信是爲盡忠,何來叛逃?你氣我不告而別,乃是私怨。如今大人已貴爲唐王,再起義兵,是爲天下除暴亂。爲何不考慮成就大事,反以私怨斬有用之士!”李靖慷慨激昂的一番話,不僅讓李淵眼中一亮,也讓我目瞪口呆,心裏給他寫下一個大大的“服”字。

隋朝大業末年,公元617年秋,李靖歸唐,“天選之子”終於開始展現他恐怖的軍事天賦,書寫屬於自己的傳奇。而我,也終於從無所事事的小跟班兒,開始真正肩負起守護“天選之子”的職責。


【平梁】

中軍大帳中一片嘈雜,驚異之聲甚至衝出了帳簾,讓外面的守衛都忍不住側目。大帳正中端坐一位二十多歲的清秀儒將,正凝眉沉思,不發一言。他是此次攻滅南梁的主帥,大唐開國皇帝李淵的親侄子李孝恭。

李靖坐在李孝恭的左手邊,同樣一言不發,任由帳中的將軍們滿臉不解和詫異的相互討論。因爲正是他的提議,讓原本平靜的軍議產生了波瀾,他自然是胸有成竹。

李靖雖然只是行軍長史,位在主帥之下,卻是此次出兵的策劃者和實際控制者。李淵派他當副將,輔佐李孝恭,也是因爲李孝恭太過年輕,經驗尚淺。而此次出兵,剛剛立國的大唐可謂是傾盡全力,要在極爲惡劣的態勢下贏得一線生機,實在不容有失。

“長史大人,我們好不容易繳獲了數百隻戰船,正應利用起來裝備我軍,就算不行水戰,也是價值極高的戰利品。爲何要棄之江中,任其順江漂流而下?這……這難道不是資敵嗎?”一位將軍終於忍不住,公開提出了質疑。

“各位將軍,我大唐新立,周圍虎狼環伺。今出兵攻滅南梁,必速戰速決,這是大家都清楚的。我軍攻其不備,兵貴神速,僅月餘時間,就攻克南梁大半疆土,並全殲其主力。這看似是非常大的戰果,可實際上,我方的優勢已然消耗殆盡,不知各位可認同否?”李靖並不氣惱屬下將軍的質疑,平心靜氣的沉聲說道。

見衆人沒有異議,他繼續說道:“我軍即將面對南梁都城江陵,江陵城高牆厚,雖然敵方主力盡失,守備力量不多,也不是那麼容易攻克的。而江陵後方還有大片疆土,援兵必然會源源不絕的趕來支援。我軍如果不能速勝,一旦陷入僵持,到時周邊勢力趁火打劫,我大唐危矣。”李靖轉頭看向中間的李孝恭,見到他神情中的不解逐漸散去,眼中滿是讚賞之色。

他又掃視下面依然疑惑的衆多將領,也不等大家反問,繼續解釋:“如果陷入鏖戰,戰船再多又有何用。如今放棄艦船,使塞江下,敵援軍見到,會疑惑江陵已破,不敢輕進,必多次往來偵察,這至少可以拖延半月,我軍就有充足時間攻克江陵。一旦擒獲南梁皇帝蕭銑,援軍不攻自降。”

衆將領恍然大悟,紛紛顯露出欽佩的表情,就連主帥李孝恭也頻頻點頭表示讚賞。我則隱身在一旁撇撇嘴,心裏腹誹李靖這傢伙裝軍神都快成真了。

待軍議結束,李靖走出大帳,我跟上去道:“老李,要不是前幾天我偷了一艘俘獲的戰船,扮鬼船嚇唬那幫兵痞玩,你也想不出這麼絕妙的計策吧。怎麼謝我呀?”敲竹槓是我的愛好,敲李靖的竹槓我是半點心理負擔都沒有。被迫當守護者可是沒有報酬的,不敲他敲誰。

李靖停下腳步,皺眉思索了一會兒,看看四下無人,突然展顏一笑,道:“山[犭軍],你前幾天就弄了一條鬼船,嚇唬個把小兵,有啥意思。要不要玩把大的?我給你幾千套敵軍的軍服,你把我們放棄的戰船都扮成鬼船如何?據探子回報說,增援江陵的敵軍有十幾萬人,把他們全嚇尿是不是很好玩?會不會很過癮?”

從來不苟言笑的李靖,此時臉上竟然有一絲戲謔的奸笑,如果這樣子讓其他兵將看到,一定會認爲他們崇敬的李大將軍被邪魔附體了。

“你當我傻嗎?這是報酬?這是拉我給你當苦力好不!”我翻了個白眼。可是一想到幾百條只有軍服不見人的鬼船在江面上飄蕩,再想想十幾萬敵軍驚恐的模樣,我就有點小激動。這簡直太好玩了。

“借你幾百艘戰船,幾千套軍服當玩具,還不能算報酬?那些東西可是拿不回來的。”李靖佯怒,皺眉看向我。

雖然我還是覺得哪裏不對,但一時也沒想明白,就點頭答應了。畢竟,比起什麼有的沒的報酬,一場大型鬼船秀更讓我興奮。

唐初武德四年,公元621年秋,李靖輔佐李孝恭出師,僅用兩個月,即消滅了江南最大的割據勢力南梁。最後的江陵攻防戰中,距離不過百里的十餘萬敵方援軍,硬是一個月之後才趕到江陵城,而且各個面露驚懼,被乘勝出擊的唐軍一擊即潰。


【北伐】

冬季的草原,黃草慼慼,寒風咧咧,放眼望去,一片蕭條肅殺。月上中天,銀光灑向草原,如雪般清冷。惡陽嶺附近一座小山包的背面陰影中,三千精銳鐵騎排列整齊,在風中屹然不動,無論人馬,如同雕像不發出半分聲響,更增添了幾分煞氣。

一位騎在黑馬上的老將軍跨過了陰陽的分割線,從陰影中走入月光下,站上了小山包的頂端。寒風爲了迎接他的到來,特意加大了幾分。厚實的披風飄起,露出銀色甲冑,在月光下反射着寒光,就像他凌烈的眼神,無人敢於直視。

李靖凝望着明亮的圓月和清澈的夜空,又轉頭掃了一眼身後如兵馬俑一樣,不動如山的兒郎們,眉頭緊鎖。他心中的焦躁在滋長,卻只能無奈的等待,而且不能表露出一絲不安。

用少量精騎夜襲定襄,是他的一步險棋。如果成功,可以打頡利可汗一個措手不及,讓掃平東突厥的戰役從一開始就進入唐軍擅長的節奏,之後連續的突襲會讓敵人根本沒有喘息和集結的機會,則大事可成。然而一旦失敗……

身後的三千鐵騎是大唐最精銳的軍隊。從晉陽起兵就跟隨在李世民身邊的玄甲軍,是皇帝的心頭肉,出兵漠北時皇帝親自交到他手中。如果夜襲不成反被圍殲,他萬死也難抵其罪。

定襄是東突厥頡利可汗的主營所在地,至少有兩萬精銳駐守。三千對兩萬,雖然之前派去合談的使者能造成假象,讓對方鬆懈,但仍然不足以彌補數量上的巨大劣勢。李靖能依仗的僅僅是夜襲的突然性,所以他要確保這個優勢被最大限度的利用。

我閃身來到李靖身邊,氣喘吁吁的向他點了點頭,直接用靈力傳音道:“老李,可以出發了,半個時辰之後,風停,霧起,正是偷襲的最佳時機。”我得意的向他邀功。至於其中的艱難,我是不會讓他知道的,免得他懷疑我的實力。

“山[犭軍],你跑哪兒去了?怎麼纔回來,部隊這就要出發了。”一陣驚喜過後,李靖突然嚴肅起來,用責怪的語氣說道,而眼中卻沒有半分怒氣,反而是擔憂之色更勝之前。

我心中一凜,知道關鍵時刻到了,嘴上卻滿不在乎的說:“剛纔我好無聊呀,就在前方的草原上玩了一會兒。先是製造了一大團霧,然後控制風將其圍住,不讓霧氣消散。在大霧中什麼也看不見,玩躲貓貓是很好的。最後玩累了,我就推了這團霧氣一把,它就慢慢悠悠的向着那個方向飄過去了。不用擔心,一會兒靈氣消耗殆盡,霧氣自然就散了。”

我指了指前方,那是定襄的方向。這番話我是用聲音說的,而不是靈氣傳音,像是特意在說給誰聽。然後我倆就一言不發的看向天空,靜靜的等待着。良久,晴朗的夜空沒有任何動靜,我們都悄悄的長處一口氣,對視一眼,同時看到了對方眼中僥倖的笑意。

“兒郎們,勝敗在此一舉,只進不退,不勝不歸!出發!”隨着李靖低沉的命令,三千鐵騎在同一時間動了。宛如一隻被打擾了美夢的野獸,一瞬間從沉睡中醒來,沉默的撲向遠方不知死活的敵人。

“你的演技真差勁。”我一邊奔跑,一邊傳音給李靖,打趣道。

“你的臺詞也很爛。”李靖反脣相譏,弩箭已然上弦,寶劍隨即出鞘。

黑色的鋼鐵洪流很快就衝入無邊無際的巨大霧團之中,片刻之後,喊殺聲和慘叫聲從霧團中飄了出來,持續了整個夜晚。

唐初貞觀四年,公元630年正月,李靖率領三千精銳騎兵深入敵境,在夜幕的掩護下,突襲了定襄的東突厥頡利可汗主營,斬殺過萬,俘獲隋齊王楊暕之子楊政道及原隋蕭皇后,頡利倉皇逃竄。此役的勝利,爲平滅東突厥戰役奠定了極大的優勢。


【隱退】

長安城中一座龐大的府邸,青磚壘砌的高大府牆,和每隔數米就懸吊一隻的氣死風燈,顯出府邸主人的權勢極高。奢華的三間紅漆花梨木大門,懸掛一塊檀木門匾,上書四個大字“衛國公府”。

與府邸的氣派形成反差的,是四周冷清的街道和緊閉的大門。大門一側樹立的門牌上寫着“謝絕訪客”的字樣,將所有善意和惡意都一併阻擋在外,不給半分機會。

我和李靖對坐在桌前,一盤棋已到殘局。我還在負隅頑抗,希望能在極端劣勢的情況下尋得一絲生機。李靖好整以暇的端着茶杯慢慢的品着,笑呵呵的看着我左衝右突,隨意落下一子,就再次封死了我的希望。一切盡在掌握,如同往昔在戰場上的運籌帷幄。

“聽說了嗎,李勣在北邊大破薛延陀軍,斬首三千餘級,俘獲五萬餘人,馬一萬五千匹。”我將棋子隨意扔到棋盤上,表示認輸,不想再被李靖揶揄,趕緊轉移話題。

李靖眼神一亮,隨即又黯淡下來。他沒有迴應,只是放下茶杯,開始慢慢收拾棋盤中的棋子,顯然是要再來一盤。

我自覺這個話題有些不妥,也沒再多說。他是大唐建國的功臣,唐軍取得勝利,他自然是高興的。可作爲曾經在戰場上叱詫風雲,戰無不勝的將軍,如今已是七十高齡的老人,難免悵然落寞。

“據說東邊的高句麗最近也不太安分,上竄下跳的,估計等北邊的戰事結束,陛下就會對東邊用兵。老李,你還有沒有出山的打算?我看你這身子骨還湊合,也許不會拖大軍的後腿。”我笑着打趣,實際上卻是想提前一步打消他復出的念頭。一位曾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憋在家裏這麼久,難保不會生出什麼心思來。

自從西征吐谷渾得勝歸來,李靖先後經歷了數次朝堂風波,有文官彈劾,也有武官誣告。幸虧他確實身正影直,再加上聖眷興隆,才能一次次逃脫厄運。同僚的嫉妒,功高震主的危險,讓他不得不將自己封閉在這府邸之中,一晃就是五年。

“你省省吧,不用變着法兒的提醒我。放心,我是不會復出的。敗蕭梁,破輔公祏,滅東突厥,平吐谷渾,我未嘗一敗。國公的身份,位極人臣,也己經夠了。再出山,就是不動進退的老不休,塗遭別人恥笑而已。”李靖笑了笑,神態和藹恬靜,沒有一絲不甘,這讓我踏實不少。

“唉,比起風光無限的過去,我還是更在意後世呀。不知道以後的史書上能給我多少筆墨,也不知道後世之人有多少還能記得我,又如何評價我。”李靖的惆悵,就像許多高齡老人一樣,並不會因爲他顯赫的身份和傳奇的過往而有多少差別。

“哎呦,這是個有趣的話題。沒看出來,你個老傢伙這麼在意身後名。要不這樣吧,趁你還能喘氣,咱們一起編些故事,故事裏把你也放進去。與其讓後輩胡編亂造,還不如咱們自己來。”我雙眼放光,終於找到一件能消磨時間的,有意思的事了。

李靖的眼中也泛出了亮光,他到不是真的在意什麼後世的評價,可如果能成功的影響後世人們對自己的認識,讓他們按照自己的設想去理解,去記憶,去想象,是不是也算一種勝利?在更大的時間和空間尺度上的勝利,這是任何戰場都無法比擬的。

當然,我們並不知道,一時興起的玩笑之舉,竟然在未來,讓李靖在無數小說中成爲了各種神明。在被無數人敬仰的同時,卻只有少數人知道他真實的人生,比這些虛幻的故事更加精彩和傳奇。


 2021.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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