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贏奧特曼的小怪獸

文/紅耳兔小姐姐

配圖/韓劇《小婦人》


1

如果有人問我,這個世界上最要命的職業是什麼,我一定會跳起來回答:單親媽媽。

理由呢?

很簡單,因爲我就是其中光榮的一員。就在剛剛,一分鐘前,我被我五歲的兒子童童揍了。

他說他是迪迦奧特曼,然後朝我臉上揮了一拳,腳下一個橫掃腿,精準撞在了我的脛骨上。

我隨即嚎啕大哭。

兒子嚇慫了,小胖手環住我,不停地道歉。

他不知道,我哭不是因爲他把我當成了可以隨意欺負的小怪獸,而是今天我被老闆指着鼻子罵了一個小時。

原因是我早上遲到了一個小時,惹怒了一個重要的客戶。

我不能告訴老闆,我遲到是因爲我兒子昨天晚上突然發燒,我抱着他到凌晨五點才睡着,然後一不小心睡過頭。

作爲一個資深職場社畜,我深知在老闆面前賣慘是決然行不通的,還會把自己底牌晾出去。

於是我臨時託付鄰居,幫忙把童童從晚託班接回到她家裏,然後獨自加班到晚上九點半,做了一份補救方案。

等回到家接回兒子已是晚上十點半,情緒瀕臨崩潰。

兒子的胖揍只是壓倒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我悲傷地意識到,我不僅是兒子的小怪獸,也是這個社會的小怪獸。

生活似乎一直都在重錘我。

比如兒子基因上的父親,他離開我的時候,並不知道他已經把一個小生命留給了我。

比如我的父母,他們不會知道自己的女兒會在三十歲的時候,還沒把自己嫁出去。

2

第二天上班,我頂着一雙核桃眼坐在格子間。

老闆朝我走來,後面跟着一個白皙乾淨的高個男孩,穿着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手裏捧着一個裝滿辦公用品的盒子。

那是新入員工的標配。此刻他亦步亦趨的樣子,真像老闆身上的一條小尾巴。

我瞬間腦袋大了。

果然,老闆全沒了昨天頤指氣使的樣子,笑盈盈地向我介紹自己的小尾巴

“他叫蘇倫,二十五歲,明年夏天才碩士畢業,這會兒先來我們這裏實習,你帶一帶他哈。”

“哼,帶實習生這種又苦又累的活兒,從來少不了我!”

我只敢在心頭抱怨一下。但身體非常自覺地湊過去,伸出手握住了蘇倫的手。

蘇倫靦腆地朝我笑了笑,臉上堆滿了初入社會的真誠。可我演不下去,等老闆一走,就冷下臉坐在位置上,當他是空氣。

一個被社會反覆碾壓的小怪獸,也是有脾氣的。

不一會兒,電腦發出滴滴聲音,是來自同事小桃的消息。

她八卦地告訴我,這個蘇倫來頭不小,是老闆的親外甥,又剛又硬的關係戶,你可要小心供着。

我在心裏冷笑一聲。就剛剛半個小時接觸下來,我知道蘇倫是個好捏的軟柿子,後面到底是誰供着誰還不知道呢。

“姐,你都有兒子了?”

蘇倫在桌子上發現了我兒子的相框,撓有興趣地看着。

我不動聲色地從他手中拿走了照片,然後懶洋洋地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幫我倒杯水,謝謝。”

蘇倫立馬聽話地站起身,拿着我的水杯去了茶水間。

我對自己精準的判斷力表示很滿意,然後有了些大仇得報的快意。

我這個小怪獸,也有欺負別人的一天。很爽。

3

但沒想到,我有一天會成爲一個瘸腳的小怪獸。

那天是週五,蘇倫來這裏實習也有幾個月了,每天被我指派一堆亂七八糟沒有技術含量的活兒,依舊樂呵呵一副天真派的樣子。

這也不奇怪。他出身中產階級,從小衣食無憂,還沒被社會這個大染缸浸泡過,連出門見完客戶,都要堅持坐公交回去,說這樣可以節約公司成本。

我白眼快要翻上天了。

在公交車上,蘇倫突然站起來非拉着一位紅光滿面的老爺爺讓座。人家一臉爲難,幾番推脫不掉後,才黑着臉不情不願地坐下來。

我把視線趕緊移到了車窗外。我不想承認我認識這個……傻小子。

說傻小子,還是留了些口德的。

到站了,我迫不及待地說聲再見,然後衝到公交車的後門。

天殺地,也不知道這時候誰比我還心急,公交門剛打開,我就被洶湧的人潮擠下車,一屁股坐在地上,右腳鑽心地疼着。

身後的一羣人,繼續按部就班地下車。彷彿地上坐着一個隱形人。

我也不惱,這種窘境又不是第一天遇到。我試着自己站起來,但沒成功。我覺得很無助。

這時,一雙有力的手從身後攙住了我。我回頭,是蘇倫那張白皙的臉,笑起來甚是好看。

我突然爲自己的心猿意馬而感到羞愧。我怠慢了他幾個月,都未曾有過良心不安,但在此刻他挺身救我的時候,全部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

我脫口而出,對不起。

蘇倫應了一聲,轉而眉頭高昂,眼睛瞪圓地看着我說,不是應該是謝謝嗎?

我……

4

不過我沒時間跟一個二十五歲的小孩“眉來眼去”。我還有半個小時必須趕去託班把我的奧特曼兒子接回來,要不然我就要多付一個小時的費用。

於是我掙扎着爬起來,卻一個踉蹌摔進了蘇倫的懷裏。

這情景非常瑪麗蘇,圍觀者發出應景的陣陣驚呼。

但我作爲一個走在路上會被小孩追着叫阿姨的老少女,對這種毫無意義的身體接觸沒有半點興趣。

我冷冷地推開蘇倫,然後艱難地扶着旁邊一棵香樟樹爬了起來。隨後麻利地掏出電話,打給隔壁的鄰居,麻煩她再幫忙接一下童童。

話剛說到一半,蘇倫突然打斷了我。

“周寧,我去幫你接吧。”他第一次沒叫我姐。

我喫驚地轉頭看着他。電話裏的鄰居也聽見了,非常配合地說,剛好我今天也有點事兒要忙,抱歉啊。

電話掛了,我發覺自己除了接受這個事實外,沒有半點辦法,只好一撅一拐地跟在蘇倫後面。

蘇倫叫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奔去了託班。

許是從小缺少父愛的關係,兒子見到蘇倫這個年輕的叔叔後,非但不拘謹,還不一會兒就像一個樹袋熊一樣掛在他身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到家了,兒子拉着蘇倫不讓走。我扯開兒子,讓蘇倫趕緊溜。蘇倫卻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周寧,我看童童真的很需要我,並且你的腳現在還疼着,我來幫忙做飯吧。”

兒子聽到後更是抱着蘇倫的大腿不放了。我掙扎了一下,見兒子用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乞求地看着我,就心軟同意了。不過晚飯還是堅持自己來弄。

進了廚房,我開始翻箱倒櫃地找食材。客廳裏,兒子和蘇倫嬉鬧的聲音陣陣傳來。

“叔叔,我是奧特曼,你是小怪獸。我們來決鬥吧。”這是兒子的聲音,我忍不住笑出聲。

這個世界終於有第二個人做我兒子的小怪獸了。

“啊啊啊……哎哎哎…… 嗷嗚……”蘇倫一陣陣非常有演技的慘叫,宣告奧特曼的勝利。

童童第一次放聲大笑,聲音插進我的耳朵,卻惹出一大串眼淚。

5

喫完飯,我讓童童坐在沙發看會兒電視,然後送蘇倫下樓。

蘇倫不讓,但我堅持送到樓梯口。

我住的這棟房子,是父母去世後留給我的,有了些年月,樓道里的燈總是罷工,不過我早就習慣了。

蘇倫卻以爲我會害怕,突然緊緊握住我的手低聲說:“別怕,周寧。”

我的呼吸停頓了。我想抽出手,卻被蘇倫握得更緊了。

蘇倫的呼吸聲就近在耳旁,微熱的氣息像是一個個炸雷,直接丟在我心上。我忍不住有些顫抖。

“周寧,你要快樂起來,知道嗎?”

自從我父母去世後,這是第一次有人關心我快不快樂。其實連我自己都已經放棄了快樂的權利。

這時燈亮了,時空像是突然快進到了白晝。我清晰地看見蘇倫的手,因爲握得太緊的緣故,有些青筋暴起。

我有些喫痛,但忍住了。忍耐一直是我的特長。

“快樂有什麼意義,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人活着不是爲了快樂,而是爲了職責。我這輩子,只想做好一件事,那就是當童童的媽嗎。而這一件事就用盡了我全部的力氣,其他的,不想再奢望了。”

我邊說邊使勁掙脫掉蘇倫的手。

“周寧,你還很年輕,不需要活得像枯木一樣。”蘇倫又靠近我一步。

我無處可逃,心頭一陣煩悶。

“蘇倫,我是個枯木又怎樣,這都跟你沒關係吧。如果你覺得自己的愛心無處發泄,就去養老院照顧一下孤寡老人,去福利院給小孩換換尿不溼。等你體會到生活無處不在的刀子後,自然沒有心情管一個無關緊要的同事的事兒。”

這時燈又黑了。我看不清蘇倫的臉。

他沒講話,一個人步履緩慢地走出了樓梯間。在踏出樓棟的一瞬間,不忘叮囑我,周寧,天黑路陡,你慢點回去。

我僵在原地。

我想起了童童的父親,他在我二十五歲的時候,也曾跟我叮囑過一模一樣的話。可他還是在自己有外派出國機會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他走了,我才發現有一個小生命在我肚子裏生根發芽。

我曾經在醫院的門外徘徊了一整天,最後還是退縮了。我用着二十五歲的無知,不顧父母拼死阻攔,堅持生下了童童。接着,生活的重錘一記一記毫不留情地落下。

童童因爲我懷孕時候,心情抑鬱加營養不夠的關係,身子底子很差,隔三岔五生病住院。後來我父母相繼病倒,那幾年我幾乎住在了醫院。

好在父母生前都買好了保險,我可以辭職專心照顧家裏。

不過所有的努力都徒勞無功,在童童四歲的時候,父母還是走了。我的眼淚在那幾年幾乎流光了。

不過我並沒有非常怨恨童童的父親,因爲他留給了我一個這麼可愛的兒子。還有,他也讓我看清,愛情這種東西也不過如此。

6

蘇倫的實習期很快要滿了。他要回學校寫畢業論文。

最後一次帶他外出見客戶後,蘇倫堅持要請我喫飯。畢竟這也算是散夥飯了,我沒拒絕。他輕車熟路地帶我去了一家西餐廳。

上餐後,蘇倫幫我把牛排一塊一塊地切好,擺放整齊。

隨後我們有些冷場。確切說,是我刻意在冷場,幾次蘇倫想提些關於我們的話題,都被堵回去了。

於是我們一邊嚼着牛排,一邊沉默地看着窗外。

窗外有一對年輕的情侶在鬧分手。女孩哭着拖着男孩不撒手,男孩毫不留情地甩開。女孩繼續抓衣角,男孩臉上的厭惡快要溢出來。他用力推開女孩,女孩一屁股坐在地上。

蘇倫突然一拍桌子,罵了一句,真是個畜生。

我慢悠悠地把一塊牛肉放進嘴裏,冷笑地說,男人嘛,都是喜新厭舊的,愛情嘛,都是狗屁。我當年也是這樣傻過來的,所以看透了你們這些虛僞的男人。

此刻,我的話很是涼薄,連帶着表情也變得扭曲。蘇倫眉頭皺巴巴的,臉色陰暗。

“周寧,你不要總是一棒子把所有男人都打死,這世上還是有很多有擔當有責任心的男人值得你去愛。”

我放下叉子,拍了拍蘇倫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蘇倫,等到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如果還能說出這樣的話,我就真信了你。”

蘇倫甩開我的手,頭一次很兇地吼我:“夠了,周寧,不要老把我當小孩。”

那頓飯,我們不歡而散。

蘇倫實習期滿的那一天,我請假沒去公司。回來後聽同事小桃說,蘇倫走之前寫了很多明信片,一人一份,還附送一袋零食。

我在桌子上,看到了屬於我的那份明信片。裏面只有一句。

“周寧,我希望你快樂。”

我有眼淚往上湧,但還是狠狠憋回去了。四周依舊繁忙而有序,偌大的辦公室,沒有人在意一個實習生的離開。

我的日子又歸於了沉寂。

7

不知不覺,一年過去了,街邊的香樟樹又冒出了新葉。

我在蘇倫離開不久,換了一份新工作,脫離了原來苛刻的老闆,也爭取了更高的薪水。日子總算有了朝上走的意思。

一天早上送完童童後,我轉身準備擠公交去上班,突然遇到了前同事小桃。

她匆忙塞給我一封信,說這封信已經在行政部那裏壓很久了。她是翻自己的信件時,發現了它,就趕緊給我送過來。

我看了看信封的正面,寄件人寫着蘇倫。

我心頭一動。

“他應該不知道你已經離職了,還好我發現了它。不過這年頭寫信的人,真是少見。”小桃長吁一口氣,然後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走了。

信紙的顏色是很好看的日落黃,蘇倫的字體剛勁有力,爬滿了整整兩頁紙。

他仔細述說了這大半年去國外旅行的經歷,還附上了幾張照片。照片裏的他,和一大羣朋友,熱氣騰騰地擠在一起。

信的最後面,有一行字,塗黑了,然後重新寫的。

“周寧,這一年裏,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忘掉你,可是發現我做不掉。我到達每一個新的城市,腦子裏都在想,如果這裏有你還有童童該多好。於是我在一個燥熱的晚上,寫下了這封信。我不想直接打電話給你,我害怕聽到你的聲音後,就再沒勇氣說出半個字。”

“周寧,等我完成了這趟旅行,就會回去找你,你一定要等我。還有童童,上次已經拉勾答應當他的小怪獸,我不能食言。”

看完信,眼睛有些溼潤。

擡頭,遼闊的天空裏有一羣候鳥正在歸來。我閉上眼睛,感受溫熱的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像極了那晚蘇倫的呼吸。

這一刻,我好像真的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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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耳兔小姐姐公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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