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悲歌】他拍下流水線上年輕女性,看着她們慢慢被時代淘汰!

高中畢業生佔有兵,湖北襄樊人,

2000年來到廣東東莞打工,

並開始用相機拍攝工友們的打工生活,

20年來,他拍下了150萬張照片。

記錄了流水線兩側的年輕女工,

逐漸被自動化機器替代的過程。

2014年12月31日,紙品廠舉辦運動會時全體員工集合

2006年8月13日,下班後在工廠外談戀愛的打工者

2010年5月26日,電子廠女工宿舍的公共電視房

憑藉這些照片,他從保安隊長一路逆襲,

在平遙國際攝影大展上獲得新聞報道類優秀攝影師獎。

作品成爲國內各大攝影節的寵兒,

還應邀在紐約辦了個展《中國製造》。

攝影師佔有兵

11月,一條來到東莞市長安鎮,

和他聊了聊如此長情和瘋狂的創作,

也跟着他深入工廠內部,看到了真正的“打工人”,

“這些人支撐起了‘中國製造’四個字,

他們值得被看到。”

自述 佔有兵

撰文 魯雨涵 責編 石鳴

2014年6月6日,玩具廠的農民工下班後回宿舍

佔有兵生於1974年,曾經當過兵的他,精力十分充沛。採訪時間是上午十點,他早上六點就起了,先去工業區拍攝了兩個小時,又去上了一小時班,然後精神抖擻地出現在約定地點。

長安鎮屬於東莞市,位於東莞和深圳的交界處,是中國農民工最密集的地方。地圖顯示,長安鎮到處都是科技園、產業園、工業區,與之配套的是員工宿舍和廉價的出租屋。

大量在深圳打工的年輕人,因爲深圳房租貴,選擇住在長安,每天早晚往返於兩個城市之間。

2012年3月9日,鞋廠的員工做早操,2018年這個廠已經關閉

佔有兵的所有照片,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拍下來的,稱得上是中國農民工的第一手資料。

2000年,佔有兵來到長安,在一家大型電子廠裏做行政主管,負責全廠的安全保衛工作。在此之前,他曾經是深圳一家酒店的保安。2012年,已經在攝影圈小有名氣的他,結束了17年的“打工”生涯,進入長安報社,成爲一名攝影記者。

2010年9月25日,電子廠的女工剛參加完消防演習

2009年12月31日,電子廠交接班時,上下班進出的人混在一起

在20年的拍攝中,佔有兵對打工人的記錄幾乎是無孔不入。他們所到過的每一個地方,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他都會拍下相應的照片。

一條在和他相處的兩天時間裏,親眼看到他經過街邊的一個乞丐時,直接舉起手機懟到他臉上拍照。看到我們驚訝的樣子,他解釋說,他拍照就是爲了記錄每一個瞬間,哪怕對他人有所冒犯也在所不惜。

在如此細緻的拍攝中間,他記錄下了二十一世紀頭二十年裏,幾代打工人從青年到中年的成長過程,也記錄下了中國工業區和製造業的變遷。


2014年12月5日,電子廠的女工進無塵室前照鏡子

空前密集的打工生活

我的攝影,和我的自身經歷是息息相關的。做保安隊長的時候,我經常要走到工廠的各個角落、各個崗位去巡查,這爲我的攝影提供了很多便利。

電子廠的特點就是女工特別多,一個工廠裏面可能95%的員工都是女的。我所在的電子廠的生產車間,跟富士康是非常接近的。生產線是無塵室,員工在進去之前要穿上無塵衣,戴上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洗手、消毒,再經過風浴室,才能夠進入到無塵線上去工作。

2011年1月5日,電子廠的女工在更衣室休息

每天從早上7點開始上班,中午有50分鐘喫飯時間,上午和下午各有10分鐘的集中休息時間,讓她們上廁所、喝點水,其他的時間都不能夠離開無塵室。

理論上是晚上7點下班,但是加班是常態。流水線工人普遍的工資只有每小時14塊錢,如果不加班,一個月最多就賺3000多塊錢。只有多加班,才能多拿工資。

2008年以前,內地大多數的來料加工廠,都來自於製衣、製鞋、玩具、塑膠、電子、五金等勞動密集型企業,這個時代也被稱爲中國製造業的勞動密集型時代。當時,員工超過3000人甚至上萬的大型工廠在東莞隨處可見。

2020年2月26日,工業區的招聘欄

2014年12月5日,製衣廠車間的電源開關

2013年9月5日,電子廠車間外的手機櫃

進入工業區之後,一般可以看到一塊告示欄,上面貼滿了二三十個工廠的招工廣告。車間裏給員工存放私人物品的寄存櫃、茶杯櫃,集體食堂的飯碗櫃,都是非常密集的。

到了宿舍區,一排一排的宿舍樓,出租屋的水錶是密集的,鑰匙串整整齊齊地掛在牆上,陽臺上的衣服晾得密密麻麻。

我就在想,在這麼多密集的東西下面,人在哪裏呢?

2014年12月31日,廣東省東莞市,印刷廠的員工

2009年10月1日,農民工在廣場上看電視轉播的大閱兵

過去有一些臺資廠,每天早上工作之前,會讓員工做早操,所有人集中在一個巨大的空地下面;到了喫飯的時候,人們爭先恐後地湧入集體食堂;交接班的時候,上班的人和下班的人交錯前行。

從上面俯拍下來,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個一個、密密麻麻的人頭。而人,作爲一個生物體,他們的生存空間被最大限度地壓縮了。

所有的生產線都是一樣的邏輯,細分產品的工序,每個員工只需要做其中的一道工序,就可以讓效率最高,價值最大。這種分工會讓人變得越來越機械,你可能在鞋廠裏幹了一輩子,但是不知道怎麼做鞋,最後只能被困在生產線上。

2015年8月12日,玩具廠生產線上的女工

離不開的工廠,回不去的農村

我們算是第一代打工人,20多歲來到東莞,在這裏沒有任何親戚朋友,只能住工廠宿舍。當時我們一個宿舍放了五個上下鋪,一共10張牀,每張牀上住兩個人。

宿舍還有嚴格的制度規定,要求你幾點鐘開燈,幾點鐘關燈,限制外人進入。

2012年2月11日,農民工情侶在超市外面喫炒板栗時擁吻

2013年7月10日,情侶在工業區外的街頭擁抱

2010年5月3日,在公園裏拍拖的打工情侶

2012年9月5日,一對農民工夫婦在公園長椅上打鬧

2009年7月1日, 一對農民工夫婦從市場買完菜後,步行回出租屋

最麻煩的就是談戀愛。工業區的特點就是除了上班,就是加班,其他時間也只能在工業區進行小範圍的活動。你只有在有限的時間和有限的地點,才能和對象見面:可能是在工業區的長椅上坐一會兒,也可能是在草地上躺一會兒,我的很多影像都是在這些空間下拍下來的。

當一個人最私密的生活,都只能在一個公共的空間裏呈現的時候,就說明了生存的處境還是比較艱難的。

2013年2月2日,春節前的長途汽車站,準備返鄉的農民工在人羣中艱難地穿行

我見過一位農村婦女在工廠裏坐地不起,大聲哭叫“還我女兒”,旁邊的保安只是冷漠地看着她。她的女兒19歲,在那家工廠打工,空閒時間去海邊玩耍,結果失足掉進大海被淹死。

我們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結婚了就回老家,就不再打工了。其實這個想法是不可能實現的。

很多人回到老家兩三個月之後,根本不習慣。打工雖然很苦,但是工業區裏面什麼都很方便,每個東西都有專門的人提供,每個月都有固定的薪水收入。

回到農村,只有土地,沒有收入,你就是想喝個可樂,可能村裏的小賣部還沒得賣。最後你又回到車間來了。

我們這一代人出來的時候是年輕人,經過了20多年之後,我們的孩子也出來了,又進入到流水線,成爲新時代的打工人。

過去我們是沒有熱水洗澡的,天天洗冷水澡,水壓還不夠。現在大部分工廠都會提供熱水,還有空調、洗衣機、公共電視房甚至還有WiFi,條件大大改善。很多人的父母已經在這裏買了房子,他可以去住父母的房子,或者在旁邊租一個房子自己住,比我們自由多了。

2012年7月4日,電子廠夜景,所有宿舍已經裝了空調

就像夜間的一盞燈,周圍總有很多蛾子,不停地圍着這唯一的光源飛來飛去一樣,打工人就是這些蛾子,一代又一代地撲向這裏。

被謾罵的“打工妹模特大賽”

我對工友的記錄,從他們剛到廣東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從火車站輾轉到工業區,在工業區裏找工作,錄取之後接受考試和培訓,直到進入生產線工作。下班了之後在食堂喫飯,在宿舍生活,週末的時候去購物、遊玩,過年的時候再從廣東這個地方,回到各自的家鄉。

大家都認爲打工者非常辛苦,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打工人也有非常豐富的人生經歷、情感分配,也一直在經歷發展和變化。

2010年11月7日,電子廠有員工近2萬人,每年舉行多種娛樂活動,女工模特比賽特別受歡迎

2010年開始,我陸續拍了一些工廠舉辦的打工妹模特大賽。在招工比較困難的時候,工廠會通過舉辦這種文化活動,吸引更多的人來應聘。參加的人都是流水線上的女工,比賽分爲常服、禮服、泳裝等不同環節,還有跳舞之類的才藝展示。

我把這些影像放到網上之後,短短兩個多小時,點擊率就超過了3000萬。

這些照片裏展示的場景,和人們對打工妹的刻板印象完全衝突,引起了很大的反響。有一部分人對這些影像進行了攻擊,說這是爲廠長選小三,大量負面的留言不堪入目。

其實像這樣的活動在工業區很常見,打工的年輕人也會去廣場上跳舞,去KTV唱歌,染髮、紋身、追求時髦。

我還拍過一張照片,是女工們利用業餘時間,跟着老師在廣場上讀英語。她們不滿足於在流水線上工作,自費學習英語,爲未來轉行做準備。

大家在網上看到的很多打工人的故事,都是像富士康工人跳樓這樣的極端事件,記錄打工人生活常態的影像卻幾乎沒有。我拍這些照片,就是希望讓大家看到鮮活的打工人形象,而不只是一個個坐在流水線上的機器。

我做了102個俯臥撐才當上保安隊長

在我當兵的時候,老家的很多親戚朋友就出去找工作,大部分都到了廣東。他們當時寫信告訴我,那裏的電線杆上全部都是招工廣告。

他們把打工生活描述得非常愜意,每天下班之後,買一罐健力寶一邊喝一邊走回宿舍,讓我心馳神往。

2007年8月15日,電子廠招聘新員工進行招工考試,考試的內容是簡單的語文、數學和英語

1995年,我退伍回到湖北,一個星期之後,就乘上了去廣東的火車,在深圳待了五年,2000年到了東莞長安。

當時,長安還是一個村,到處是農田,工廠並不多,但到處都是找工作的人。我找到第一份工作,就是因爲我是武警退伍,體力比較好,在面試的時候做了102個俯臥撐,200多個應聘者都趴下了,只有我還能繼續做,才被錄取。

我的照片比我走的路更遠

從2000年開始,拍照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直至今日,我早上起牀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拿着相機到工業區裏面拍攝,午休,下班之後,甚至節假日所有的時間也都投入在其中。

最開始拍照的時候,我拍的都是身邊認識的人,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工友。後來隨着我觀察的羣體的擴大,越來越多拍的是我不認識的人,大部分都沒有經過他們的同意。

2012年6月18日,手袋廠的女工鄭婷,19歲的她已經做了三年車工

2011年7月6日,電子廠的女工在樓梯轉角處發呆

我也經常遇到被人投訴的情況,一次一次地被抓到派出所,給人解釋,按他們的要求刪除照片…這麼一路過來,我的內心也逐漸強大起來。

到了今天,我對面走過來任何人,只要他沒有盯着我的相機看,我基本上都會給他拍一張照片,有時候還會用閃光燈。

照片拍攝回來之後,我會先標明拍攝日期,按時間順序做整理。後面再按主題進行分類,把同一個主題的彙集在一起。

2009年9月5日,電子廠的女工在拍證件照

我拍這些照片的目的不是爲了單純的傳播,很多照片到現在都放在我的硬盤裏,好幾年沒有發表。我要做的是要記錄下一個羣體的一段歷史。

中國社科院有一個勞動力的報告,2019年大概有2.7億農民工從農村來到工業區裏工作。從80年代一直到今天,這麼多人,經歷了這麼長的一段歷史,他們生成的一個文本,需要有人關注。

2008年6月13日,打工者冒雨上班

既然我曾經生活其中,參與其中,我覺得自己有義務把這些記錄下來,讓後人可以從我們的生存經驗和生活痕跡中間,看到一些社會發展的脈絡。

尤其是在飛速發展的今天,只要有一瞬間沒有被記錄下來,很可能就會永遠留下遺憾。比如2020年有疫情,如果今年我沒有拍,那麼疫情中間人們是怎麼生活的,和疫情前相比產生了多大的變化,這個敘述文本就是不完整的。

佔有兵收集的打工者各類物品

我也在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收集打工者曾經在工業區生存的物證、痕跡;還在一些二手書的市場上,收集到了一些打工者當年寫的書信,以及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拍的照片。所有東西加起來應該有上千斤,我正在對它們進行分類掃描,最終呈現出來的就是一個綜合性文獻。

如果研究勞工,研究“中國製造”,研究製造業在中國的發展的話,都會關注這些影像和物件。

2016年的時候,我的照片在美國紐約州立大學JCC學院的一個畫廊展出,展覽的名字就叫做《中國製造》。來看展的很多都是大學老師,尤其是理工學院的老師,對我的照片表現出了強烈的興趣,比從事藝術教育的人還要多。

如果不拍照,我可能早就被生產線淘汰,回到湖北鄉下種地了。但是現在,我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出國,第一次辦展,第一次拿獎,甚至是離開生產線過上更好的生活,都是因爲攝影。

我之前總說,照片活的時間要比我活得長,照片走的路要比我走得遠,目前來看它的確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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