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三十四)天馬

【序】

又東北二百里,曰馬成之山,其上多文石,其陰多金玉。有獸焉,其狀如白犬而黑頭,見人則飛,其名曰天馬,其鳴自詨。——《山海經 · 北山經》


【誤殺】

我站在籠子裏,平靜的與籠子外的獵人對視,心中的怒火逐漸騰起。要不是我處於進階的關鍵時刻,靈力無法動用,身體也會縮小很多,怎麼可能讓一個普通的人類獵人捉住。

可惡,只要再晚幾天,我就能完成進階,長出翅膀。到時別說獵人,就算鳥類靈獸也沒有幾個能跟我比速度。我在心裏暗自惱怒。

媽媽說得對,人類都是邪惡的生物,他們貪婪成性。一切能被他們抓住的生物,要麼成爲食物,要麼成爲奴隸,又或者成爲貨物,來換取榮華富貴。小時候媽媽就時常告誡我,要遠離人類。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的與他們保持距離,甚至不讓人類發現我的存在。

然而,人類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大,除了環境險惡的地方,都有他們的身影。哪怕深山老林,雪山深谷,也無法阻擋人類的入侵。而我們,則越躲越遠,不停的遷徙,可還是躲不掉人類貪婪的目光。

“真沒想到,在這麼隱祕的山洞裏,竟然能逮到你這麼可愛的小白馬。放心,我不會殺你,也沒幾兩肉。一會兒陳老爺就到了,我把你賣給他了。陳老爺的小兒子馬上要過8歲生日,你就是他送給兒子的禮物。你這麼漂亮,可是值大價錢的,這下我發財了,嘿嘿嘿~”獵人衝我說道,他以爲我聽不懂,肆無忌憚的暢所欲言,語氣中的得意讓我一陣噁心。

體內的靈力無法調動,我只能暗暗凝聚周邊環境中游離的靈氣,這是隻有高階靈獸才擁有的能力,我還沒有完成進階,使用起來自然非常喫力。好在,這獵人沒有殺我的意思,那麼,等我凝聚到足夠的靈氣,就會讓這可惡的人類付出代價。

我們躲避人類,是不想找麻煩,畢竟有天規約束,只要人類不主動招惹,我們靈獸是不能攻擊人類的,否則會遭到天罰。可這不等於我們就怕了人類,任何一隻靈獸,都無法容忍被人類獵殺或奴役,那是下位者對上位者的冒犯,就算天規也不會阻止我們反擊。

“還差一點,你死定了,該死的人類。”一個時辰之後,靈氣的凝聚即將完成,我在心裏咬牙切齒,已經給困住我的獵人判了死刑。但我還要等待一個機會,如果被提前發現的話,獵人有可能躲過我的攻擊。一擊不中,就再無第二次機會,我從不懷疑人類的兇殘。

“陳老爺,您來啦,我……”獵人聽到背後有腳步聲,知道是買主來了,他興奮的轉身說道。下一刻,他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一支折斷的樹枝以極快的速度,從背後洞穿了獵人的心臟,帶出了一道血箭。

這就是我等待的機會,只有在獵人轉身之後,纔不會發現從地上漂浮起來的樹枝,我也纔有把握擊中對方的要害,一擊斃命。

可下一瞬間,我即將展開的微笑凝固在臉上。倒下去的獵人,露出了另一個人的身影,樹枝以筆直的路線緊接着也洞穿了他的胸口。那是個書生打扮的中年男人,他滿臉錯愕的看了看胸口的血洞,鮮血如泉水般汩汩流出,身體也直直的向後倒了下去。

“爹爹!”一個八九歲大的男孩驚叫一聲,撲到中年男人身上驚慌失措的搖晃。男人逐漸失去焦距的眼睛看向男孩,想要說什麼,可嘴裏冒出來很多血泡,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我腦中一片空白,就那麼呆呆的看着。看着男人不甘的斷了氣,他眼中滿是疑惑和不可置信,致死也沒搞明白是爲什麼。看着男孩撲倒在男人身上放聲痛哭,一邊呼喚着爹爹,一邊用白皙稚嫩的小手,徒勞的去堵胸口的血洞。看着空中有陰雲在凝聚,雲中有紫色電蛇在遊動,不時露出猙獰的電芒。


【無視】

日落西山,晚霞映紅了半邊天空,落寞而瑰麗。山道上,一位年輕的僧人慢慢向山下走着,他面如冠玉,脣紅齒白,一身僧袍雖然有些舊了,卻洗得乾乾淨淨。僧人緊鎖眉頭,一邊走,一邊低聲嘟囔着什麼,顯然是有極重的心事讓他困惑不解。

我靜靜的跟在他身後,隱去身形,也遮蔽了蹄聲,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跟在他身邊十多年了,雖然大多是在寺院之中,也免不了與很多人擦肩而過。但這麼長時間,我依然本能的隱藏自己,不讓人類發現我,就算是心存善念的僧人,也不能讓我放鬆警惕。當然,除了他。

十多年前的那次意外,我誤殺了他的父親。當天罰落下的一刻,只有八歲的他,臉上還帶着淚水,卻從空隙鑽進了囚籠,抱住了我。於是,九道天雷先後落在我們身邊,擊碎了岩石,燒焦了樹木,卻沒能傷到我一根毛髮。

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就是我命中註定要追隨的“天選之人”。不知是不是他也有所感應,或者是天帝在冥冥中給了他指引,他彷彿知道我將成爲他的守護者。一個殺了他父親的守護者,無論是否意外。他只能接受這個安排,無論是否願意。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幼小的他是如何想的,更無法對他的心情感同身受,只是從那天起,他就沒跟我說過話,一句都沒有。不僅不說話,甚至連眼神都不與我接觸。他的視線總是能自然的越過我,就算我站在他面前,也不能讓他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片刻。

也許他是在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對我的恨,也許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能看到我,也默認了我的跟隨,卻當我不存在。哪怕是有靈獸妖怪要害他,在我全力應戰的時候,他也沒有任何表示,彷彿一切都與他無關。

這種情況持續到他十三歲那年。那年,他出家成了僧人,義無反顧,心甘情願。之後的幾年,他在寺內,我在寺外。他沉浸在浩如煙海的佛經中,我陶醉在實力增長的修煉中。不再見面,我們之間那若隱若無卻真實存在的芥蒂也就暫時失去了效力。

直到八年後,他走出寺院。當他的視線放在我的身上,當我們第一次四目相對,我真實的感覺到他身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那變化是什麼,又來源於何處,我說不清,只能隱隱的感覺到,他變得更通透了,源自心靈的通透。

但對視的那一刻,我們也都明白,那根刺還在,紮在我的心裏,也紮在他的咽喉中。所以,他還是沒有開口,我也沒有說話。他開始在大唐疆域內遊歷,拜訪各地的寺廟,與各地僧人講經論道。我也就繼續平靜的跟隨,幫他擋下各種鬼魅魍魎的威脅和攻擊。

然而,隨着遊歷的寺廟越來越多,他的狀態也越來越差,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他每天陷入沉思的時間逐漸變長,眉頭幾乎就沒有舒展過。我能清晰的感覺到,他原本通透清明的內心,開始變得紛亂甚至渾濁。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也無法幫他,只能暗暗爲他着急。

“涅槃經是這樣,俱舍論,攝大乘論,雜阿毗曇心論也都是這樣,各地僧衆的譯本和解釋都不同。到底哪個纔是正解?根本無法辨別……這可不行,必須想辦法求得正解,否則如何能內修自身,又如何度化蒼生。”年輕僧人停下腳步,彷彿是下定了決心,竟然無意中說出了聲。

也許他是有意說給我聽的?我突然有種錯覺,不自覺的脫口而出:“好,去哪兒?我陪你!”

年輕僧人剛剛向前邁出的步伐頓了一下,身體也隨之保持前傾的姿勢僵住了。良久,他又開始邁步前行,還是沒有迴應,也沒有回頭。只是步伐顯得更加平穩而輕盈,速度也比之前快上很多。

他向着西方走去,我自然緊跟在後。不知道爲什麼,那無意間喊出的一句話,讓我心中積壓多年的鬱結鬆動了,整個身體都彷彿輕鬆了很多。我想展翅高飛,可伸了伸翅膀,還是放棄了。還不是時候,但離那一天不遠了,我想。


【向西】

十五的月亮如玉盤般掛在夜空中,照亮了廣袤而荒涼的戈壁,也讓屹立在通往西域之路上的玉門關顯得格外雄壯。

玉門關北城門外的陰影中,滿臉風塵的年輕僧人正坐在地上休息,殘破的僧袍,露出腳趾的草鞋,還有斷了一截的手杖,都在控訴他這一路來的艱辛和困苦。

可僧人卻沒有半分頹色,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在黑暗中隱隱閃着精光。他平靜的小口喫着發硬的麪餅,又打開水壺喝了一口清水,隨後盤膝而坐,雙目微閉,嘴脣微動,開始誦經。這是他每天的功課,這一路行來,無論多麼艱苦也未曾錯過。

在離他不遠的城門邊上,有一面黃土砌成的告示牆,上面貼着好幾張朝廷的通緝告示。每張都有畫像,清晰可辨,有的猙獰,有的狡詐,唯獨其中一張畫像格格不入。那上面是一張英俊秀氣的臉,光頭無發,頸項掛有一串佛珠,儼然是一位僧人。

“通緝,行腳僧玄奘,身無過所(通關文牒),偷越邊關,欲西行戎狄之地。緝拿者,可押解至邊關衛所,賞銀百兩……”我念着告示上的文字,撇了撇嘴。

“玄奘這小和尚還挺值錢呀,百兩銀子,相當於大唐普通農戶三年的收入。真不知道朝廷是怎麼想的,搞邊禁也就算了,還難爲一個心懷蒼生,甘願萬里西行求真經的和尚。李世民這小王八犢子,要不是他身邊的守護靈獸比我厲害,我早就揍死他了。”我恨恨的嘟囔着,走回到玄奘身邊,一言不發的趴在地上休息。

數月前,玄奘從長安出發之後,一路西行。由於沒能拿到過所(通關文牒),就專找人少難走的小路,而且晝伏夜出。可即便如此,還是在過涼州的時候被巡邏的官兵逮到,要不是帶隊軍官也信佛,私自放走了他,此時玄奘應該在長安的大牢裏了。

“師父,不能再往前走了,前方十里就有邊軍的崗哨,而且巡邏隊往來密集,很難不被發現。要是被逮到了,不僅師父你西行無望,我也跟着性命堪憂呀。”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胡人從遠處跑來,低聲急切的對玄奘說道。

他叫石磐陀,原是往來於西域和大唐之間的行腳商,可由於大唐與突厥的邊境衝突升級,朝廷頒佈了邊禁政策,他就沒了營生。玄奘西行過了涼州之後,在路上遇到尋短見的石磐陀,用佛法開導他。石磐陀受到佛法的感召,不僅幡然悔悟,還授了居士戒,成爲玄奘的俗家弟子,同時也自願爲玄奘當嚮導。

“徒兒,你回涼州去吧,爲師西行無悔,你不必多言,更不必隨我犯險,好自爲之。”玄奘平靜的開口,語氣卻堅定無比。

“這……這……”石磐陀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不遠處告示牆上的通緝令,他喉頭聳動,乾嚥了一口吐沫,看着玄奘的目光從敬畏逐漸轉變爲貪婪。他伸手摸向後腰的短刀,可握住刀柄的手卻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無論如何也拔不出刀來。

玄奘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眼神中有一絲憐憫,也有一絲釋然。他平靜的看着石磐陀,一言不發,目光有如實質般洞穿石磐陀的靈魂,讓他明明異常緊張,卻怎麼也挪不開與其對視的眼睛。

他在玄奘的眼中看到了渺小的自己,在卑微的過往與痛苦的來生間悲慘的循環着,永無止境。他也看到了彷彿正在無限放大,閃耀着金光的佛祖,正微笑的看着他,看着他不停的在迷茫中輪迴,沒有方向,沒有盡頭,毫無意義。

噗通一聲,石磐陀跪倒在地,他大汗淋漓,身體劇烈顫抖,隨即連磕三個響頭,起身向遠處跑去,沒有回頭,更沒有再發一言。

我微微一笑,散去了即將激發的法術,跟着起身前進的玄奘,從城牆的陰影中走入灑滿銀光的曠野。向西,一路向西。


【折翼】

熱浪洶湧,烈陽炙烤,讓人無法抵抗,也無處可藏。滿眼都是土黃,四面八方,全是一望無際的沙丘。任你的心性如何堅定沉穩,也不免被一陣陣絕望反覆侵襲,時間久了,絕大多數人只有心態崩潰這一個結果。

然而,我和玄奘都不在此列。我是高階靈獸,即無需喫喝,也不懼環境的惡劣,而且我有翅膀,隨時可以飛離這不毛之地,所以有恃無恐。玄奘則有信念,寧可西行一步而死,絕不東歸一步而生,是他從長安城出發時的誓言。他一直在踐行着,無論遇到什麼艱難險阻,都不曾回頭邁過一步。

只不過,信念既不能當飯喫,也不能當水喝,更不能爲他遮擋烈日,抵抗風沙。三天前,最後一口麪餅被他吃了下去。兩天前,他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水袋,將最後半袋水都餵給了沙子。一天前,猛烈的沙暴驚跑了馱馬,也讓他的體能急劇消耗。

現在,玄奘就趴倒在沙丘上,頭頂是殘暴的太陽,身下是滾燙的沙子。他嘴脣乾裂,眼窩深陷,只有眼神中還有着不屈和堅毅。然而這並沒有什麼用,虛弱的身體,和更加嚴重的脫水,讓他嘗試了幾次都無法爬起來。

我走到玄奘身旁,儘量用身影替他擋住烈日,不僅是爲了幫他,也是給我自己爭取更多的時間,思考和決策的時間。要不要救他?這是個問題,不是能力上的有無,是得失間的權衡。

天馬是高傲的種族,從不會馱任何生物。尤其進階之後擁有了翅膀,一旦有生物跨上我們的後背,將會觸發天馬一族古老的詛咒。

詛咒也會懲罰騎乘者,讓他們比正常速度快十倍的衰老下去,直到死亡。但於此同時,這詛咒也會慢慢剝奪我們的道行,讓體內的靈力逐漸逸散,再也無法凝聚和積攢。我們將逐漸弱下去,甚至退階,最終變成一匹普通的馬。

這是比死亡還要可怕的懲罰,天馬一族寧願面對天罰,也不會讓任何生物跨上我們的後背。所以,我們總是遠離人類,甚至遠離一切智慧種族。因爲不是誰都知道強行騎乘我們的可怕後果。

不過,這詛咒有一個漏洞,或者是網開一面的方法。只要我們自己捨棄雙翼,就可以不觸發詛咒而馱載其他生物,也就不會讓體內的靈力逸散,能保住自己的修爲。但代價也是可怕的,不僅永遠失去了飛行的能力,而且再也無法在修行上前進一步,也就失去了進階的機會。

看着趴在地上艱難喘氣的玄奘,我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留給我抉擇的時間也不多了。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雙翼展開飛上了天空。

在空中盤旋一圈,感受着氣流的律動,和自由飛行的暢快。我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翱翔了,雖然格外不捨,可我欠他的,終將要還上。

在空中,我看到西邊遙遠的地方有一座大城矗立在沙漠中,那是高昌國的都城,也是玄奘生存下去的希望。

我回到地面,不再猶豫,體內靈力洶湧,雙翼一震,兩隻翅膀齊根而斷。鮮血飆射,染紅了大片的沙地和我的身體。艱難控制着空氣中稀薄的靈氣,將幾乎陷入昏迷的玄奘包裹着飛起,穩穩的落在我背上。

我向着西方慢跑起來,靈力不斷輸入到玄奘的體內,穩住他的狀態。大量失血和靈力持續的消耗,讓我數次差點栽倒。就在我即將支撐不住的時候,越過一個高高的沙丘,我終於看到了高昌城那高大的城門,以及衝出城門向我們跑來的一隊騎兵。

我眼前一黑,終於倒了下去。昏迷前的一瞬,我彷彿聽到一聲細若遊絲的聲音說:“謝謝。”


 202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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