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了。
那是1995年的冬天，我在鄉里的玳瑁中學上着初中三年級，那一年我十五歲。
那時候，我們家除了地裏的莊稼外，沒有任何額外的收入，父親搞副業掙來的錢往往還不夠還走的時候貸的貸款。所以，母親和我的姨娘們便會在農閒時想法設法找一些掙錢的路子來貼補家用。
當然也只能在土地上想辦法。春夏兩季沒有什麼可倒騰的，立秋以後便有了可以折騰換錢換物的東西了。
立秋過後，青稞開始垂下沉甸甸的穗頭，看着那飽滿錚亮的青稞就知道，可以喫麥索了。然而，也不能天天折來自家喫，這半個月下來，好的青稞被折去一大半，到了收割打碾時就沒有啥可收了。但可以拿來賣啊，可以換一些用的東西。換什麼呢，無非是去縣城或鄰縣換一些人家不穿的舊衣服，廉價的碎布頭。但對於我們來說，也可以省下一些錢了。
冬天了，自家的莊稼都收拾進倉了，姊妹幾個拿着篩子，簸箕去了地頭。幹什麼呢，掃菜籽。
我們那裏秋收時把割下來的莊稼捆成一個一個的捆子，排在地裏等着自然風乾，然後再拉回到場院裏打碾。因爲拉的時候捆子已經乾透了，菜籽拉走以後，原來排捆子的地方會落下很多的油菜籽，裝過車的地方也會撒下很多。她們幾個人發現了以後就去掃那些菜籽，運氣好的話一天可以掃一袋子。一個冬天下來，每個人大概也會掃到一袋子多一點或者兩袋子，再賣掉的話可以賣幾十塊，遇上價錢好的一年，可以賣上百塊錢。
我上初三那一年，菜籽價格上漲，漲到了一斤一塊五。正逢寒假，我便自告奮勇給母親說，我跟着姨娘們去掃，母親看我也長成了大姑娘，可以幹一些體力活了，便也同意了。
於是，我便跟着姨娘們開始了第一次勞動。
冬天的天亮的格外慢，總是在天還沒有亮透時，我們便出發了。幾個人揹着大小不同的篩子，簸箕，掃帚，袋子和中午喫的乾糧，晃晃悠悠的走到地頭時，太陽也懶洋洋的爬上了山頭。
到達地頭後，有經驗的姨娘們先去查看排子底窩，有沒有菜籽，有多少，值不值得掃，周圍有多少菜籽地，用不用來回跑路耽誤時間。一般情況下，方圓幾裏的地大家都很熟悉，從拔草的時候就知道那一片菜籽多，那一片都是青稞和洋芋。
到了地頭，我們便分工合作，兩個人負責掃全可能有菜籽的土，兩個人負責拿大篩子把土篩乾淨，留下草梗和菜籽，再換一個篩子把菜籽篩出來，實在篩不出去的草，就換簸箕簸出去，然後裝在袋子裏。
掃完一個地方換一個地方，掃完一塊地再換一塊地，一個冬天下來，我們跑遍了麻其，牙合，西坡，祁家莊，尕寺家這些周邊的村莊的田地。如果像現在一樣，有個電動車供我們使喚，我們可能會把範圍擴展到西山根，臺子，這些地方，收穫也會更多。
把周邊這些地打掃乾淨了，我們去不了更遠的地方了，便不再出去了。在家裏把菜籽拾掇乾淨後賣給了村裏收購菜籽的老闆。那年，菜籽長的好，我們掃的也多，總共賣了多少錢，我都忘了，只記得給我分了九十多塊。那個年頭的九十多塊錢很多，很值錢。
當我把這些錢交給母親時，母親卻說是你自己掙來的，就給你吧。你自己買個鞋，丫頭大了給自己買點啥。
於是，我拿着這筆屬於自己的鉅款去了縣城。在縣城教書的叔叔家住了幾天後，我給自己買了一雙白色的旅遊鞋，一斤多夕陽紅的毛線，我學會了織毛衣，想給自己織一件毛衣已經很久了。
帶着這些東西，我踏上了回家的班車。原本以爲母親看到後會誇我有眼光，買的東西好看。卻沒有想到母親看了一眼後便生氣的罵開了，沒想到你這麼自私，光給自己買了這麼多，怎麼不給你姐買點啥，你出去掃菜籽，她也沒閒着，在家裏幫我幹活，做飯，她啥都不幹，你以爲你能做個啥？
說完便黑着臉出去餵豬了。留下我拿着那雙白色的旅遊鞋不知所措的站着，心裏被滿滿的內疚所淹沒。
是啊，姐姐因爲是老大，乾的活最多，受的氣也最多，有什麼好東西也先緊着兩個小的，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些呢？悔恨，羞愧，在一瞬間把我吞沒，我是母親的孩子嗎？姐姐能做到無私，我爲什麼做不到？我們相差不過三歲。母親能做到，我爲什麼不能，我是她的女兒，日日目睹着她的勞苦和善良。
家裏那麼困難，欠了那麼多外債，她仍然捨得把那麼多錢給我，我怎麼就那麼自私呢？但我不能訴說，只能默默的流淚，流完淚之後去幫母親挑水，掃院子，燒火做飯。
後來，隱約記得把剩下的錢給了姐姐，心裏的內疚便少了一些。但究竟有沒有給，到現在也覺得有些恍惚，卻也不敢找她們求證。只能自欺欺人的這樣以爲着。
直到後來，我出去打工，掙了比這些更多的錢，可以貼補一些家用，可以給上大學的弟弟給一些生活費時，我才覺得自己是真正長大了的女兒，可以幫我的父母渡過一些難關。
而自那時起，我也漸漸明白在一個家庭中，一個人的力量是微弱的，有人忙於家庭瑣事，有人忙着田間地頭，有人專心學習，每個人取得的成就背後，是那個不計回報默默付出的人。而付出最多的是父母，承受最多的也是父母，他們不會爲自己爭取一點點。我花掉那些錢，沒有給家裏的其他人買一點東西，母親除了爲姐姐說話外沒有責怪我沒給她買，沒給家裏買。
她讓我懂得人要學會感恩，每一份收穫背後都有一個默默付出的而不計回報的人。
直到如今，我掙到了很多個九十塊，卻沒有一次讓我銘記在心，一生難忘，唯有我人生中的第一筆收入，給我上了人生中的第一堂課，讓我學會了至今都不敢忘卻的簡單道理。
感恩，善良，付出。
且一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