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三十五)領胡 • 象蛇

【序】

又東三百里,曰陽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金銅。有獸焉,其狀如牛而尾,其頸腎,其狀如句瞿,其名曰領胡,其鳴自詨,食之已狂。有鳥焉,其狀如赤雉,而五采以文,是自爲牝牡,名曰象蛇,其名自詨。——《山海經 · 北山經》


【告誡】

破敗的小院中,髒亂不堪,院牆和房屋年久失修,到處都是斑駁的歲月痕跡。牆皮大片脫落,屋頂蒿草叢生,秋風吹起落葉和塵土,更顯淒涼和陰鬱。

年輕的書生靠坐在牀上,臉色蒼白,嘴脣乾裂,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不時呻吟兩聲,有汗珠在額頭隱現,緊皺的眉頭和緊咬的牙齒讓他的臉有些扭曲。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放下手中的竹簡,也許只有將注意力集中在文字上,才能讓他稍稍緩解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的疼痛。

“兒呀,都是爲孃的錯,害的你……嗚嗚嗚……”一位老婦坐在牀邊,一邊幫年輕人擦去額頭的汗珠,一邊低聲啜泣。老婦人臉部的中央,原本應該是鼻子的位置,只剩下兩個空洞和周圍凹凸不平的傷疤,看起來猙獰可怖。這是遭受劓刑的後果,傷口癒合了,但傷害不可磨滅。

“娘,我沒事兒,這也不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這世道不公。自從咱們全家被貶入隱宮,這就是註定的命運。就算變成閹人也什麼,反而可以走宦官一途,也許機會更大一些。放心吧娘,我是不會自暴自棄的。”年輕人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繼續咬着牙將目光鎖定在竹簡上。

我靜靜的站在院牆上,透過敞開的窗戶看着這對母子,已經整整觀察她們一天了。對於這倒黴又可憐的母子倆,我絲毫提不起興趣,反而滿心疑惑。

他們是大秦嚴刑峻法的受害者,身世可憐,遭遇悽慘,但也僅此而已,比他們悲慘百倍的人比比皆是。這年輕人除了勤奮一些,也並沒有顯露出什麼特別之處,爲何天帝會派我來成爲他的守護者,難道一個閹人還能在強大的秦朝掀起什麼風浪不成?我百思不得其解。

“領胡,好久不見,沒想到你也成爲了守護者。”正在我思索間,一道身影逐漸在我身邊浮現,是一隻五彩斑斕的巨鳥,身形就像大號的公雞,高傲的梗着脖子。

“嗯,你不在李斯身邊守着,跑過來幹什麼?象蛇,你認識這年輕人嗎?”我撇了身邊的“華麗大公雞”一眼,猶豫了一下問道。

象蛇是曾與我一起在陽山修煉的夥伴,也不知道爲什麼,明明是鳥型靈獸,卻偏偏起名叫象蛇。他比我早三十多年就成爲了守護者,守護對象是秦朝的開國丞相李斯,這事讓他在我面前得瑟了很久。

“沒事兒,李斯正在跟嬴政討論政事,嬴政的守護靈獸是諸懷,我拜託他幫我照顧一下,就抽空過來看看你。這年輕人我也不認識,看情況應該是個賤民,奇怪,你怎麼會成爲他的守護者?要不跟他見個面?也許面對面談談,能發現一些線索。”象蛇皺眉建議道,他也搞不清具體是怎麼回事。

“還是算了,之前碰到竦斯大哥了,他告誡我說,在沒看清守護目標的品性之前,最好先不現身,免得性格不合會很麻煩,反正只要暗中護着他就行了。而且我剛吞了一個很美味的惡魂,懶得多說話。”我繼續觀察着年輕人的一舉一動,隨口說道。

“你別告訴我是嫪毐的魂魄……肯定是了,怪不得前幾天嫪毐死的時候,我看見竦斯拼命跟鬼差搶奪嫪毐的魂魄,當時還以爲他瘋了,竟然爲了一個垃圾人類跟地府較勁兒,原來是爲了給你吞噬,竦斯也是夠狠的!”象蛇斜眼看着我,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嗯,竦斯大哥比較倒黴,成了嫪毐這爛人的守護者。他把嫪毐的魂魄送給我,一來可以賺個人情,二來還能出口惡氣,一舉兩得。”隨着我的陳述,我脖子上諸多肉瘤中的一個劇烈的顫抖了幾下,又膨脹了兩下,彷彿有什麼東西想要從肉瘤中掙脫出來。

正在我們說話間,一隻雛鳥從屋檐下的鳥窩中摔了出來,掉在了窗臺上。雛鳥拍打着剛剛長出絨毛的小翅膀,想要飛起來,卻是徒勞的。年輕人起身,將雛鳥握在手裏,任由雛鳥怎麼撲騰也不鬆手。他面無表情的看着雛鳥掙扎,手上緩緩加力,沒過多久,雛鳥便被他攥死在手中。

看着年輕人從始至終平靜的樣子,我皺起了眉頭。象蛇搖了搖頭,又用翅膀拍了拍我的後背,隨即身形慢慢消散。


【膽量】

官道旁的宿營地,一大片行軍帳篷豎立起來,一頂挨着一頂。其中有整隊的軍士往來巡邏,戒備森嚴。其中一頂較大的軍帳中,一位四十餘歲的中年人,與另一位足有七十多歲的老人對坐着,兩人都一言不發,氣氛沉悶而詭異。

中年人一身宦官服飾,臉上雖有愁容,眼中不時閃過的精光卻怎麼也藏不住他心底的興奮。老人白髮白鬚,臉上皺紋密佈,眼神深邃的看着中年人,很有耐心的等待他主動說出真實的會面理由。

“丞相大人,今日在下前來,是有一事不明,想請丞相示下。”中年人躊躇了一會兒,眼神逐漸凜冽起來,他盯着對面的老者繼續說道:“陛下駕崩一事,外人無從知曉,給大公子扶蘇的詔書,還有符璽都在我這裏,定誰爲太子,全在丞相與高某一言而決,丞相作何打算?”中年人平靜的話語中,卻有風暴在醞釀。

“趙高!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你如何說得出口!李斯本出身低微,幸得陛下提拔,纔有今日顯貴。今陛下仙逝,將天下存亡託付於你我,怎能負他!”老人勃然大怒,急聲厲色質問對面的中年人。

“丞相切勿動怒。敢問大人,依你之見,論才能、功績、謀略,比蒙恬將軍如何?論取信天下,和扶蘇公子之所信,比蒙毅上卿又如何?”趙高即不慌亂,也不着急,依然平靜的反問了一個看似完全不相干的問題。

“這……這……恐不及也。”李斯被這個問題弄得一愣,沉默半晌之後,黯然回道。眼中的怒火也逐漸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憂慮和不甘。

作爲幫助始皇帝橫掃六合的智謀之士,李斯又如何聽不出趙高的話中之意。只是他一直對始皇帝忠心耿耿,不忍因一己之私而違背陛下的遺願。所以,他一直在刻意迴避這個問題,甚至不願意去思考。可如今,趙高直接戳中他的要害,讓他震驚的同時,也再不可能視而不見了。

“大人明見,其中利害,丞相萬不可輕視呀。扶蘇一旦即位,丞相之職必將落入蒙氏兄弟之手,再加上他們于軍中的威望,到時何人可以制衡?再者,丞相向來與蒙氏兄弟不睦,又如何可保善終?到那時,我大秦危矣,丞相一族危矣!如今,只有你我聯手,廢扶蘇,舉胡亥,才能上保大秦,下護丞相一族。二公子胡亥雖才能不足,但慈仁敦厚,實乃立嗣佳選,再有你我從旁協助,我大秦必將萬世康泰。請丞相三思!”趙高一口氣說完這一大段精心準備的說辭,臉上也禁不住一陣潮紅,聲音都拔高了幾度。他趕緊平靜心情,避免太過急切,反而適得其反。

李斯又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即便是寬大華麗的丞相朝服也遮掩不住。趙高也不再言語,只是靜靜等待着李斯的抉擇,也等待着自己的命運判決。是以從龍之功登上高位,還是以謀反之名被處決,都在李斯的一念之間。

我和象蛇隱身在軍帳的角落中,相互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震驚。只是,我們震驚的原因完全不同。

我的震驚,是沒想到趙高竟然有如此膽量,將身家性命一次性壓到賭桌上。他以宦官之身入世,小心翼翼,苦心經營二十餘載。憑藉飽讀詩書的智慧,和精明能幹的作風,不僅傍上了二公子胡亥這條大腿,還獲得了始皇帝的賞識和信任,讓他做了中車府令一職,負責掌管國璽和傳遞詔書。這個職位並不高,但卻是扼住朝廷咽喉的關鍵所在。現在,他要利用這個職位的便利,改變大秦的走向和自己的命運。

象蛇是震驚於李斯竟然這麼容易就動搖了,而不是他以爲的那樣,李斯會毫不猶豫的將趙高拿下問罪。李斯雖然不是什麼道德完人,但始終都在爲大秦,爲始皇帝策謀諫言,從未將私利看得太重。難道是李斯歲數大了,心態變了?還是從來都沒真正看清這個人?象蛇的表情告訴我,他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無法自拔。

又過了很久,李斯終於有了動作,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趙高,默默的點了點頭。於是,象蛇看向李斯的目光從困惑變成了憤怒。而我,則冷笑着走出了軍帳。二十多年了,今天我終於知道天帝爲什麼讓我守護一個平平無奇的閹人了,原來,他的能量竟然如此之大。


【報應】

陰暗潮溼的地牢裏,終年不見天日,到處都是腐敗發黴的味道。老鼠毫無畏懼的在四處亂竄,跳蚤蟑螂也不屑於掩飾自己的行跡,總是往溫暖的人體上爬。哭泣聲,哀嚎聲,痛哼聲此起彼伏,讓本就黑暗陰森的牢房更增添了幾分悲慘和絕望。

李斯被捆在行刑架上,上身赤裸,蓬頭垢面,再也沒有了丞相的威嚴和貴氣。瘦骨嶙峋的身體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有的剛剛結痂,有的還在淌血,甚至一些反覆受傷無法癒合的傷口,已經流出了散發着惡臭的濃水。

一盆水從李斯的頭頂澆下,冰涼刺骨的井水將陷入昏迷的李斯重新拉回了這殘酷的現實中。他大口的喘息着,受傷的肺就像破損的風箱,讓沉重的呼吸帶着絲絲聲,像是在控訴這非人的待遇。

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李斯終於睜開了通紅的眼睛。眼前還是那張可惡的臉,帶着一絲陰笑,那冰冷的眼神中滿是嘲諷。他無數次幻想着自己變成厲鬼,從眼前之人的身上活生生撕下一條條血肉,就着慘叫聲,大口咀嚼着吞進肚中,唯有如此,才能緩解他心頭洶湧的恨意。

“李斯老兒,你可真行,竟然說通了獄卒幫你送申訴書。可惜呀,你還是太小看我了,如果連這都不防備,我就白混這麼多年了。無端端的害死了獄卒全家,真是造孽,你應該愧疚呀。”趙高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滿臉都是戲謔的表情。

“你……你……你這喪盡天良的無恥小人,還要殘害多少無辜之人?!老夫好後悔當初受了你的蠱惑,鑄成大錯。一步錯,步步錯。你害死扶蘇和十二位公子,十位公主,我說服自己這是在穩固陛下的地位。你陷害蒙氏兄弟,馮去疾將軍和右丞相馮劫這些賢良忠臣,我怕當初的事泄露,沒敢阻止。現在,終於輪到我了,這是上天給我的報應嗎?那麼,既然我得到了報應,你以爲你能躲得過去嗎?”李斯咬牙切齒的說道,悔恨的目光中帶着猶如實質的怒火。

“哈哈哈哈哈……報應?如果真有報應,那爲何嬴政那老賊沒有得到報應?就因爲一點小錯,他就將我母親施劓刑,還打入隱宮,致使我只能成爲閹人。別人無辜,我難道不無辜嗎?賢良忠臣?哪一個不是踩着累累白骨才坐上高位的?誰又真的無辜?公子公主,他們憑什麼一出生就生活無憂,還尊貴無比?憑什麼?”趙高的質問,讓李斯竟然一時啞口無言,他愣愣的看着眼前之人,彷彿從不曾真的瞭解他。

“嬴政那老東西既然讓我斷子絕孫,我就要殺光他的子嗣。彆着急,還剩下胡亥和子嬰兩個,胡亥越來越不好控制了,我很快就會讓他這一支血脈去地府報道。至於子嬰,還有利用價值,會讓他也坐幾天皇帝的。”趙高一臉扭曲的笑意,猙獰的說道,聲音中摻雜着沉積的怨恨和極度的暢快。

“難道……你做這一切……都只是爲了復仇?”李斯不敢置信的問道,他自己都覺得這是一個荒唐的想法。

“當然不,復仇自然是必須的,可權勢、地位、金錢也是我想要的。好在,它們並不衝突,不是嗎?哦對了,今天來是想通知你一聲,明天就是你的死期了。胡亥那個蠢貨,一邊給你判了個腰斬,還一邊誇我辦事得力,又揪出一個大逆不道的謀反者,哈哈哈哈……”趙高大笑着轉身就走,只留下被不甘和悔恨填滿的老人,在牢房裏哀嚎痛哭。

“象蛇,看來你就要完成守護者的差事了,恭喜恭喜,重獲自由。”我笑着向身旁的象蛇道喜。他死死盯着李斯,一臉的痛惜。象蛇猶豫了很久,終於長嘆一聲,也轉身向牢房外走去。

我長出一口氣,象蛇與李斯,跟我與趙高的關係不一樣。除了礙於責任,不得不暗中保護趙高被妖魔鬼怪襲擊,我其實從不關心這個人渣的死活。而象蛇,在李斯參與政變之前,他們不僅見過面,還相處得很融洽。只是在政變之後,象蛇纔不再與李斯見面,其實他對李斯還是有情誼的。所以,我必須用即將到來的自由,壓住他蠢蠢欲動的心思,不能讓他爲了救李斯而遭受天罰。

“領胡,等趙高死了,你一定會吞噬掉這個美味的魂魄吧。一定要榨乾他,讓他在地府中享受永恆的酷刑。”象蛇惡狠狠的聲音直接傳入腦中,我沒有迴應,只是重重的點了點頭。


【吞噬】

“我……我……我就這麼死了?就這麼結束了?”趙高的魂魄在子嬰的府邸上空飄蕩着,看着自己的屍體身首異處,他顯得有點茫然,也有點不敢相信。

“嗯,你確實是死了,不過,這不是結束,只是開始。”我出現在趙高魂魄的身後,冰冷的說道。

“你……你是誰?什麼意思?”趙高轉身驚恐的看向我,他顯然還沒有接受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下意識的用其他問題來逃避。

“我?我是你的守護者,是天帝派我來守護你的,避免你在不該出現的意外中死於非命。但現在你死了,是正常死亡,命該如此,我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我依然平靜的回答。事情走到現在這一步,我反而有了耐心。

“雖然還是不太明白,不過,既然你自稱是我的守護者,爲什麼不救我?算了,我現在命令你,殺掉子嬰,殺掉這座府邸的所有人,爲我報仇!”趙高滿臉怒容的咆哮起來,他的憤怒讓他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竟然又擺出了丞相的架子。

我冷笑着搖了搖頭:“報仇?還是關心一下自己吧。你壞事做盡,真以爲就可以一死了之嗎?”

“壞事?我做了什麼壞事?就算是有些過分的事,也是爲了復仇,我也是個可憐人,我……”趙高臉上閃過一絲驚慌,想要極力辯解,卻被我直接打斷了。

“閉嘴!別用你那一套復仇的歪理來糊弄我,就算你自己都信了,我也不會信。從你入世以來,我就跟在你身邊了,你是個什麼德行,我比你自己都清楚。”我不屑的撇撇嘴,不想再跟他墨跡了。

“你想怎麼樣?我都已經死了,你還能把我怎麼樣?”趙高還在做最後的掙扎,他的魂魄已經因爲極度的恐懼,有了逸散的跡象。

“哦,忘了自我介紹了,我是來自陽山的靈獸,名爲領胡。我有個特殊本事,可以將生前作惡多端者的魂魄吞入腹中,慢慢將魂魄中僅存的陰德都榨取出來,成爲我修煉的助力。看到我脖子上的肉瘤了嗎?那裏面就是被我吞噬的罪惡之魂。上一個是嫪毐,你將是下一個。”我玩味的看着趙高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的魂魄,終於露出了猙獰的笑意。

“放心,等榨乾淨了你的陰德,我就會將殘魂送入地府。你猜,沒有一絲陰德的魂魄在地府中會是什麼待遇?你會遭受最痛苦的刑罰,而且永世不得翻身!”隨着最後的咆哮,我張口一吸,趙高的魂魄發出淒厲的慘叫,旋轉着飛入我口中,被我吞了下去。

很快,一個新的肉瘤在我脖子上長了出來,還不時的顫抖幾下。我舔了舔舌頭,心情一下就好了很多。下一個惡魂什麼時候出現,我不知道,但每逢亂世,美味總是很多。又到了獵物充足的時代,我無比開心的向着陽山飛去。


202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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