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推薦:《迴歸故里》

這本書很好地從社會學角度解釋了困惑我很久的問題:我是如何形成我自己的?社會秩序強加於我們的東西,我們在此基礎上,通過漫長而耐心的努力,塑造了自己的身份。我意識到我似乎如作者一樣,經歷了自己改變自己的勞作。一定程度上我們都已經與自己和解,與從前一直拒絕、抵制、否認的那部分自己和解。我們的過去也是我們的現在,我們成了自己本來的樣子,我們也拒絕自己應該成爲的樣子。

迴歸故里,其實是作者回到曾極力逃離的地方:一片曾刻意疏離的社會空間、一片在成長過程中充當反面教材的精神空間,也是無論如何反抗,依然構成作者精神內核的家鄉。

故事以倒敘的方式講述,從作者作爲底層工人階級孩子的童年生活,到他在父親離世時回到家鄉,他如何遠離自己的出身之地,以及他因此感受到的痛苦和羞恥,旨在分析自己今天之所以成爲這樣的自己,是如何受到兩段歷程(作爲同性戀生活、工人階級)交錯影響的,重新創造自己的存在方式。

由於工人階級、複雜的家庭背景以及同性戀帶來的羞恥,作者產生這種疑問:爲什麼我會排斥自己,爲什麼我不敢承認自己的身份?爲什麼我與資產階級,或者說小資產階級的來往讓我對自己的家庭感到如此羞恥?

曾經他以爲他會接受早已被設計好的命運:過早地退出教育體系。自我再教育後,他很早就開始了苦行的人生旅程:否定自己,重塑自己。後來作者在學術上獲得卓越成就,在思想史、同性戀研究、弱勢羣體主體性研究方面的著作獲得耶魯大學殊榮。作者沒有想到的是,擁有社會最底層階級出身的自己有一天會到達的層次,而作者的階級出身也的確幾乎沒有提供可以到達這一高度的機會。

這本書可以抽象爲解釋三個問題,我們如何受到社會統治與壓迫方式的影響、如何進行自我改造和抵抗行爲,以及個體對社會秩序的反抗是否有效

1.作者是如何受到社會統治與壓迫方式的影響呢?

我劃分爲社會階級,歷史家庭背景、教育系統、職業選擇,個體行爲方式這三個層級,這三個層級相互影響,社會階級可以通過歷史家庭背景、教育系統、職業選擇、個體行爲方式來反映。

最根本上來看是社會階級。作者認爲自己生來被兩種社會判決所影響:階級的判決與性向的判決。他認爲,我們出生時,宣判結果就被烙印在我們的肩上,在我們生命歷程中的這一時刻或是那一時刻,我們會成爲那個已經被交付社會裁決的人。而我們未來的社會地位,被先於我們誕生的因素決定和限制着,這些因素便是家族的歷史以及我們出生時所處的環境。可悲的是,我們卻不可能找到宣佈這一判決的法院,它沒有具體的地址,它並不存在。

中間層是歷史家庭背景、教育系統與職業選擇。以歷史家庭背景來說,即使我們成年之後所處的生活環境相較童年時的環境發生了變化,即使我們極力排斥過去,童年的生活軌跡以及社會化的方式依然會持續地發揮作用。

最表層是個體行爲方式。最爲個人化的、最基本的社會關係,總會讓我們意識到自己在整個社會的歷史樣貌中所處的位置。我們會根據所處的環境和階級,來對自己說話和行事的方式進行或多或少的改變。比如作爲移居城市的同性戀者,作者遵循着一條典型的軌跡:進入新的社交圈,通過深入同性戀圈子學習屬於同性戀的生活方式,並由此建立起對自己同性戀身份的肯定。這是一種“區隔”自己的方式,也就是讓自己變得與他人不同,與他人保持距離,建立一種自己和他人之間的差距。這是一種給自己的“特殊”之處找到依靠和意義的主體化方式,它使得人們可以建立一個自己的世界,打造一種有別於相同階級人羣的行事方式。

2.作者如何進行自我改造和抵抗行爲的呢?

一方面試圖探索一切的熱情和渴望最爲重要,另一方面需要自我再教育,不服從社會強加的價值觀念。

重要的不是我們將自己變成了什麼,而是我們在改變自己時做了什麼。對於作者來說,一方面,他承認並追求自己遭到侮辱的性取向,另一方面,他試圖將自己從自己的社會出身中抽離出來。

3.個體對社會秩序的反抗有效嗎?

用福柯式的術語說就是:不應該幻想不可能實現的“解放”,我們至多可以跨越一些歷史設置的、約束我們生存的邊界

最後其實還遺留一個問題,作者逆襲跨越階級的“奇蹟”,是否可以再複製到自己的兄弟姐妹身上,是否可以抵禦階級習慣導致的惰性。


現在具體來說,作者是對社會統治與壓迫方式的思考、對自我改造和抵抗行爲的思考。以下部分用第一人稱,更有代入感。

1.對統治與壓迫方式的思考

1.1社會階級

這裏說到父親。父親的愚笨,以及由此造成的在人際關係上的無能,說到底與他個人的精神特質無關:它們是由他所處的具體的社會環境造成的。

受社會階級影響,他們擁有的可能性被他們的階級地位嚴格限定着。彷彿不同社會空間之間有一層幾乎不可逾越的障礙。這些界限將社會分爲不同層次,每個層次中的人對於自己可能達到的高度以及可以追求的目標有着截然不同的想象:他們知道,有另外一種可能性的存在,但那存在於一個無法靠近的、遙遠的世界,所以即使他們知道自己無法獲得某種被其他社會空間中的人視作理所應當的東西,他們也不會有被剝奪和被排斥的感受。

社會秩序就是如此,我們很難發現這套秩序是如何運行的,因爲這需要人們從外部觀看自己,用俯瞰的方式瞭解自己和他人的生活。

弱勢階級可能以後會認爲自己實現了過去將他們排除在外的可能性,但是,當他們實現這些可能性的時候,這些選擇本身已經失去了在先前體系中所具有的價值和位置。遺棄的過程是漫長的,淘汰是許久之後才發生的事情,但統治者和被壓迫者之間的差距是不變的:它通過自我移動的方式進行自我再生產。

1.2歷史家庭背景

很長時間內,我對家庭、伴侶、穩定關係、共同生活這樣的概念唯恐避之不及,我之所以想要擺脫我的階級和家庭,無疑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爲我從小就見證了夫妻暴力——日復一日的言語衝突、大喊大叫、瘋瘋癲癲。

當我看到母親因爲多年的高強度勞作而身體痛得動彈不得,便理解了社會不公最爲具體的含義。甚至可以說“不公平”這個詞本身也相當委婉,它掩蓋了真正的現實:赤裸裸的、暴力的剝削。一個年邁工人的身體,可以體現階級社會全部的真相。

如果說,人們擁有的社會財富首先應該由人們所維繫的、可調動的家庭關係構成的話,可以說我的人生軌跡(以及其間我與家人關係的斷裂)讓我變得身無分文,甚至負債累累:我所經歷的不是對家庭關係的維護,而是抹殺它們。

在很多資產階級家庭,人們會與遠房的兄弟姐妹保持聯繫,而我,曾經試圖遠離我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所以,當我在人生旅途中遭遇困難、需要幫扶時,我無人可以求救。

1.3教育系統

在思想上意識到學習的必要性並且熱愛書籍、渴望讀書,不是被普遍賦予的秉性,而它們卻與個體的社會地位及其所擁有的社會條件密切相關。

對我來說,學習校園文化秩序是一個漫長而混亂的過程:一個自然人絕對無法滿足它對於身體和精神的約束和訓練,如果人們沒有機會自童年開始就進行相關訓練,甚至意識不到這一規則的存在,那麼要獲得這種紀律性就需要一定的時間。對我來說這真是一次苦行:這是一個自我教育的過程,或者更準確地說,這是一次再教育,一次通過忘卻過去的自己來進行的再教育。

對於別人來說自然而然的事情,我若要獲得,則需要日復一日地接觸那樣一種時間觀念、語言和其他所有將深深改變我的行爲習慣、我這個人,並使得我每天回到家中時越來越感到格格不入的東西。簡單地說:學校文化所要求的那種自處方式,與我在家獲得的方式不兼容,學校教育成功地佔領了我,作爲條件,我必須和我的故地,也是我仍然所處的世界,一點一點地分離開來,甚至完全逃離。而這徹底的逃離,是一個暴力的過程。

學校系統通過它所有的機構,向它的受衆施加一系列社會指令,所有因素會共同作用於那些在屈從指令的過程中遇到困難的學生,讓他們感受到一種自己並不屬於此地的隔閡感。

反抗,意味着失敗。屈從,意味着自救。

我沒法不將教育系統看作一個地獄式的機器,即便它不是爲了達到某個目的而特意設計的,它至少導致了這個客觀結果:拒絕平民階級的孩子們,讓階級壓迫變得合法化並持續進行,讓不同階級的職業選擇和社會地位差異如此之大。指向被統治階級的戰爭正在進行,學校便是戰場之一。對於社會秩序,教育系統擁有不可阻擋的巨大威力,它一方面以隱蔽的方式運行,一方面又光明正大。

在學業上的選擇也帶着弱勢階級的印記。對於應該選擇哪些方向,我們完全不瞭解必要的相關信息,我們沒有任何選擇優等學科的策略。相當一部分堅持到大學的出身平民階級的學生,無論他選擇什麼樣的專業,都會面臨同樣的命運:他們需要自己安排學習生活,在經過高中的約束後,他們並沒有養成勤奮的習慣,再加上家人不會給他們壓力使其繼續讀書,相反地,淘汰機制會很快在他們身上生效,這一機制的主要原理就是將缺乏興趣和自動放棄作爲離心力

1.4職業選擇

繼續深造以便進入大學工作,只有“遺產繼承者”,或者在社會身份和經濟條件方面均屬優越者,才能選擇這一職業方向。我試圖逃離自己的社會階層,但這次它再次將我擒拿:我必須放棄自己的論文寫作,放棄學術志向,放棄所有與這一志向相關的幻想。我所否認的、關於我身份的事實重新浮出水面,相應的社會規律再次作用於我:我應該尋找一份真正的工作了。但如何尋找?尋找怎樣的工作?

我這時發現文憑的價值與個人社會身份緊密相關:我的DEA教育經歷沒能讓我像其他人一樣通向獲得博士論文的道路,因爲寫論文的過程中需要必要的經濟條件保證生活(如果一定要在沒有條件的情況下堅持寫論文,總有一天會意識到這個事實:沒有辦法,因爲工作會佔用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但不止如此,我在這裏揭露了一個事實:同樣的文憑對於擁有不同社會資源和掌握不同(進行職業規劃所必要的)信息的人來說具有不同的價值。在這樣的情形下,家庭的幫助、人際關係、信息網絡等因素都將影響文憑在工作市場中的價值。說到社會資源,我當時完全沒有社會資源。我也不掌握相關信息。所以,我的文憑沒有很大的價值。

1.5個體行爲方式

在交流過程中通過行爲和反應展現出來的階級性,無非就是社會結構和階層現實化的結果。他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而我的名字卻很平庸。這在某種程度上象徵着我和他之間的社會差距。

我也可以裝作學富五車的樣子。真相重要嗎?只有我盡力爲自己營造的那個外在形象纔是重要的。

無論人們有意識或無意識,對於藝術作品的喜好或者對一切文學藝術的喜好總是會讓一個人顯得更高級,這種高級是通過與那些沒有機會接觸藝術品的人相比較而實現的。藝術愛好者的這種“高級”,指與其他人在自我構成上的差別,指人們對自己的眼光與對其他人(那些“沒文化”的、“低等”階級的人)眼光的迥異。

在我後來作爲“文化人”的生活中,當我參觀一個展覽,或是聽一場音樂會,或是觀看一場歌劇表演時,有無數次,我觀察到那些熱衷於“高雅”文化活動的人們從這些行爲中獲得瞭如此多的自我滿足感和優越感,這種滿足感和優越感展現於他們永遠不會放下的神祕微笑,還有他們剋制的肢體動作,還有他們作爲藝術行家以及有錢人的講話方式。所有這些都表達了一種對於自身社會身份的愉悅感,他們屬於優越的階級,他們可以通過欣賞“高雅”藝術來炫耀自己。

這樣的場景總是讓我覺得驚恐,然而我依舊努力讓自己變得和他們更加相像,讓自己看起來出生於這樣的階級,努力像他們一樣,在欣賞藝術的場合表現出輕鬆自如的神態。

2.對自我改造和抵抗行爲的思考

我必須抗爭(首先要對抗自己)來適應生活,來爲自己創造那些他人在出生前就已經被賦予的權利。對於一些優等階級來說顯而易見的人生坦途,我卻需要獨自在黑暗中探索。甚至,在很多時候,我需要自己開闢道路,因爲許多已經存在的道路對像我一樣的人並不開放。

從根本上說,試圖探索一切的熱情和渴望最爲重要,具體的內容會隨之而來。多虧童年一段友誼的影響,在不經意間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一開始,我的階級“習慣”讓我反抗學校文化,反抗學校強加於人的紀律。因爲友誼,我本能的對於學校文化的反叛(它來源於我的社會出身)沒有簡單地演化爲對文化的拒絕,而是轉變爲對所有與前衛、激進、智性相關的東西都充滿熱情。

其次,是要自我意識覺醒,不服從於社會階級強加的價值觀念。這是自我再教育的一部分,這種自我再教育幾乎就是完全改變自己,只有完成它,才能進入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社會階級。

人們需要從外部觀看自己,用俯瞰的方式瞭解自己和他人的生活。就像我所經歷的那樣,我們需要從界限的一邊跨越到另一邊,來擺脫那些既定的軌跡,來發現不同的人所擁有的可能性與機會是如此不同,來發現社會是多麼不公平。

一種理論的力度和價值,恰恰在於它不滿足於記錄行爲主體行動的目的,而是相反地,致力於讓某些個體或者羣體通過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方式看待自己和自己的行爲,進而改變他們行事的方式和身份。我們需要擺脫認知中深藏已久的等級觀念,以及概念架構的條條框框,進而擺脫這些等級觀念和條條框框所造就的社會慣性,才能擁有新的世界觀和政治觀念。

3.個體對社會秩序的反抗有用嗎

用改變或者“行動力”來對抗決定論以及社會秩序和性規範自我再生產的力量,或者用“自由”的理念對抗“再生產”的理念是徒勞無功的,因爲這些維度之間的聯繫無法割裂,它們之間相互重疊相互影響。雖然決定論並不是承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被改變,但它認爲,異端行爲的影響是有限而相對的:絕對的“顛覆”並不存在,它不比“解放”更真實;我們在特定時刻顛覆了一些事物,我們稍稍改變了自己的位置,我們只是較之前有一點變化,向旁邊挪了一小步。用福柯式的術語說就是:不應該幻想不可能實現的“解放”,我們至多可以跨越一些歷史設置的、約束我們生存的邊界

此外,如果羞恥是一種“使人變化的能量”,那麼歷史的痕跡從來不會在自我變形的過程中缺席:這種變形包含着過去,僅僅是因爲這就是使我們進行社會化的世界,歷史在很大程度上留存於我們體內,就如同它留存於包圍我們的、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一樣。我們的過去也是我們的現在。所以,一方面我們在重新創造、重新建構自己,但另一方面我們什麼也沒有創造,什麼也沒有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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