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山,山高情更長

(一)

蓉城一殯儀館裏,哀樂悽悽。弓長老師的遺體告別儀式正在舉行。

遺體四周放滿鮮花。弓長老師的兒女們站立在一旁,表情悲痛。他們不斷地向來與遺體告別的親朋們鞠躬致謝!

來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大多是弓長老師大兒子的同學、朋友、或是下屬。至親的親戚倒是沒有幾個人。只有弓長老師的二弟及他家的兩個兒子,還有二妹家的倆外甥。這幾個人也是前幾天弓長老師在醫院彌留之際,才從渡口趕過來的。

弓長老師的老家在川東的一個小鎮裏。親戚朋友大多都在老家。前幾年退休後才隨兒女們來蓉城生活的。一年前查出得了肺癌,本想回老家去了確殘年。可兒女們都在蓉城工作生活。回老家也無人照顧,所以就一直留在蓉城。但弓長老師留下遺願,就是一定得魂歸故里。

舉行完遺體告別儀式後,兒女們就會把父親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

弓長老師膝下兒女不少,都已成家。這兒媳、女婿、外孫家孫加一塊,可算是個大家庭了。

在這衆多的家人中,有仨人卻總有一種鶴立雞羣的感覺。(這是一家三口,一對中年夫婦和他們的兒子)從外表到氣質。無論哪方面,都在這羣人裏,顯得格外的出衆。他們雖都站在一處,卻很少交流,好像壓根也無話可說。偶爾和這中年男人交談的,也只有弓長老師的大兒子和二弟。但也是客氣到疏離。

這裏要註明一下,弓長老師的大兒子從真正意義上講,其實是二兒子。真正的大兒子,就是這位氣質出衆的中年男人。

這位中年男人雖說已是不惑之年了,半生第一次叫弓長老師爸爸,也是他唯一一次叫爸爸的時候。便是弓長老師彌留之際。當弓長老師聽到這聲久違的爸爸之後,他微笑着,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幸福的淚水從眼角滑落。此生,終於沒有抱憾而去。

(二)

上世紀六十年代,弓長老師畢業於川師大,被分配到了西藏。做了一名電臺記者。躊躇滿志的他,懷着滿腔熱情,想着去看那裏的藍天白雲,去看雄偉壯麗的布達拉宮,去感受藏區的民族風情。也想把自己的青春和知識奉獻給藏區。

歷經艱辛到了藏區,還沒來得及去欣賞這裏的風光。嚴重的高原反應,就把這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折磨得死去活來。經過一個多月休息調養,總算慢慢適應了藏區的生活。

一開始的新鮮感過去後,接下來的日子,一切都變得枯燥乏味。惡劣的氣候和環境,不同的飲食習慣,不一樣的語言文化,都讓年輕的弓長感到無所適從。最重要的是身邊沒有親人,這常常讓他感到孤獨無助。

既然選擇了服從分配,再大的困難也得去克服。在當時的藏區,出去工作都離不開馬背。這對於一個在山區生活了二十多年,從未接觸過馬匹的弓長來說,也是一件爲難地事情。從馬背上摔下來就是家常便飯的事情,而且每次騎馬回來,渾身疼痛難忍,尤其是屁股。

在陌生的環境中生活、工作,唯有家書是最珍貴的。當時的條件,一發一收一封信,就得倆月,每次給家裏寫信時,都會把這裏的事情寫在紙上。可又怕父母會擔心,最後還得囑咐弟弟妹妹們,不要告訴父母這裏的一切。

(三)

來到藏區已經半年,寒冷的冬天也讓弓長感到難熬。

一天,弓長出去採訪。早晨出門時天氣還很晴朗,結果到了中午就下起了暴雪。等到弓長下午回去時,雪已經很厚。對於弓長來說,面對白茫茫的雪域,他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都說好馬識途,可偏偏弓長這匹馬它也並非什麼好馬。

一人一騎就這麼漫無目的、在大雪裏顛簸。眼看天色已晚,弓長騎在馬背上,又冷又心急。不由自主的抽打了一下馬屁股,馬兒此時可能也和弓長的心情一樣。冷不丁被抽了一下,竟突然向前奔跑起來。

沒跑多遠,前蹄一滑,摔下了一個斜坡。弓長直接被摔到了坡下,當時就暈了過去。在被摔出去的那一瞬間,弓長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這下完了。

當弓長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自己竟躺在一處溫暖的藏包裏。他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情景,遂又動了動身體。一股鑽心地疼痛從小腿處湧來。渾身上下也是痠痛難忍。嘴裏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你醒了,太好了。”一個溫柔的女聲傳進了弓長耳中。他擡眼看到,一位穿着藏族服裝的漂亮姑娘來到了他跟前,他還沒來得及問。姑姑又開口了,雖然漢語講的有些生硬,但還是能清楚地表達。“你不要動,你的左小腿骨折了。其他地方沒有大礙。你的腿我已幫你接好了,你需要靜養一段時間。”說着話,一雙靈動的大眼睛衝着弓長還調皮地眨了眨。

那長長的睫毛,像一把小刷子。弓長的心不由地悸動了一下。本來有些蒼白的臉竟毫無徵兆的紅了。“我,我這?額,那個,那個您是……”弓長一貫能言善辯的嘴,突然變得結結巴巴,還語無倫次。

“呵呵呵……”一陣銀鈴般地笑聲過後。姑娘對弓長說道:“哦,我還沒告訴你,我是一名醫生,我們這裏的藏醫。你的腿我給你接好後已經敷上藥了。我隔一天會給你換一次藥,保管你半個月就會走路。哦,還有,你不要奇怪,我認識你,雖然你不認識我。你剛來我們這裏時,有高原反應,你們領導讓我給你看過病。那時你很虛弱,你可能沒注意過我,但我卻記得你的。”

說着話,姑娘又大方的向弓長伸出了手,主動和他握了握。遂又繼續道:“我叫卓瑪,你好弓長老師!”弓長握着卓瑪的手,一股暖流瞬間充滿了心田。“額,您好您好!謝謝您卓瑪,謝謝您!是您救了我嗎?我怎麼到的這兒,這是哪兒?”一連串的問題從弓長嘴裏冒出。

卓瑪一邊和弓長說着話,一邊給弓長端過一碗熱氣騰騰的奶茶。小心翼翼地把弓長扶起來,讓他半靠着,又笑盈盈地說到:“你先喝點奶茶吧,我慢慢講給你聽。”

就在昨晚弓長從馬背上摔下斜坡昏迷後。正好被從醫院回家的卓瑪看見了。也是弓長命大,好巧不巧的就摔在了路邊。正好讓人發現了他。不然這一晚上,沒摔死也得被凍死。卓瑪看見路邊躺着一個人,一匹馬打着響鼻在旁邊來回地轉圈。

卓瑪趕緊跳下馬背,扒過趴在雪地的人。啊,這不是半年前從蓉城來咱藏區的那個大學生記者嗎!忙用手探探鼻吸,哦,佛祖保佑!他還有氣。連忙檢查了一番,發現左小腿出了問題。於是她趕緊從自己馬背上掛兜裏找出了一條小木板,用自己的腰帶把弓長的小腿和木板捆紮好,又拉過那匹有些急躁的馬,示意它趴下。這馬兒也通曉人性,此時也懂得卓瑪的用意,竟乖乖地趴下。卓瑪小心翼翼地把弓長挪到了馬旁邊,然後又費了好大勁才把弓長弄到了馬背上,讓他橫趴在馬鞍上。

馬兒也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卓瑪拉着馬繮繩,跨上自己的馬背,把弓長帶回了家。到家後又讓自己的阿爸幫忙,把他擡屋裏。又仔細地做了檢查。除了左小腿骨折外,臉上和手有點擦破皮,不過都無大礙。

父女倆一起幫弓長接好了骨折的小腿,用夾板固定好,又在外面敷上草藥,然後用布帶纏好。卓瑪的阿媽爲弓長熬了祛寒消炎的湯藥,一家人費了好大勁給他灌了幾口。折騰半天弓長也沒甦醒。

卓瑪很是擔憂,阿爸告訴她弓長沒事兒,明天早上就會醒過來的。因爲卓瑪的阿爸也是一位老藏醫。經驗比卓瑪更豐富。聽阿爸這樣說,卓瑪這才放下心來。

阿爸阿媽看着卓瑪爲弓長着急的樣子,再看看昏迷中的弓長。此時的弓長雖臉色蒼白,可英俊帥氣的模樣着實招人喜歡。倆人不僅慧心地笑了。

(四)

弓長在卓瑪的家裏住了一個月。在一家人、尤其是卓瑪的精心照顧下,腿傷很快痊癒了。在此期間,卓瑪一家的熱情讓弓長有了家的感覺。那種溫馨的、溫暖的感覺,讓他感動。和卓瑪朝夕相處了一個月,由開始的感激,變成了感動,最後變成了對這位藏族姑娘的愛慕。

情愫在兩個年輕男女的心裏慢慢生騰開來。藏族姑娘的熱情大方,更加地讓弓長着迷。阿爸阿媽的寬厚、慈善和好客,讓弓長更加有了家的感覺。

兩個人的感情也日見生溫。工作之餘,兩個人時常在一起,聊人生,談理想。他給她講家鄉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講求學的經歷,學校的趣人趣事兒;講他這二十多年生活中的喜怒哀樂!

她給他講藏區的民族風情,民族文化;講藏醫的歷史淵源和博大精深。倆人聊過去,談現在,再一同暢享未來。

弓長是一個文采出衆的人,他經常爲卓瑪寫詩。用詩歌去讚美他心愛的卓瑪。而卓瑪能歌善舞,她也常常爲自己心愛的人唱歌跳舞!倆人的感情越來越深厚,一年後他們決定結婚。

婚禮就在藏區舉行的。因爲路途遙遠,弓長的家人沒有去參加他們的婚禮。最主要的是,弓長的母親不同意兒子和卓瑪結婚,因爲她怕兒子會留在藏區永遠不回來了。但弓長和卓瑪的感情實在是好,好到母親用威脅也無法撼動。儘管沒有得到父母的贊同和祝福,婚禮依然如期舉行了。

婚後,小兩口的感情更是如膠似漆。每一天的生活都讓倆人感覺幸福無比。

幸福的生活總是讓人感到溫馨,快樂!時間都過得顯快。一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再也沒有剛到藏區時的那種度日如年的感覺了。

(五)

俗話說得好,兒行千里母擔憂。可家鄉的父母,以經有兩年半沒見到過兒子了。弓長的母親因想念兒子,整日裏以淚洗面。

雖說兒女不少,可弓長母親就是偏愛自己這個大兒子。再說孩子們一個個都離開了家,大女兒早已出嫁,二女兒招工去了渡口,二兒子當了兵,三女兒如今也要出嫁。家裏剩下的兩個兒子,在弓長母親眼裏,那是沒法和大兒子相比的。

大兒子從小就聰明好學。在那個年代,能考上川師大,在十里八鄉也是屈指可數的。那就是祖墳冒青煙的事兒了。好不容易出了個大學生,結果還被分配到了那麼遙遠的地方。而且都知道,在當時的藏區,還是不那麼太平的。爲此,弓長的母親就更加爲兒子擔心。時間長了,竟思子成疾。

無奈,三弟只好把母親因整日流淚,雙眼幾乎失明的事情寫信告訴了遠在藏區的大哥。弓長收到家信後,心裏也很愧疚。爲母親的身體擔憂和着急。也恨不得長出一雙翅膀,飛回家鄉,去看望自己的母親。可無奈,自己的愛妻還有兩個月就要生孩子了,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他得守着妻子,他要親眼看到和卓瑪的愛情結晶,平安地降臨。

自從得知母親生病後,弓長覺得這時間又是那麼地度日如年了。他希望時間快些,再快些,他希望自己的孩子馬上就出生,只要妻兒平安,他就可以馬上回去看望母親。

兩個月的時間終於過去了,孩子就要出生了。弓長是既緊張又興奮。卓瑪生孩子的過程很艱難,折騰了小一天的功夫,孩子才哇哇墜地。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孩子雖然平安無事兒,可卓瑪產後大出血,幸虧阿爸是老藏醫,有着豐富的經驗。卓瑪才死裏逃生撿回了一條命。

看着自己心愛的妻子爲生孩子險些喪命。弓長決定回老家看母親的事情再往後緩緩。一定得等卓瑪身體恢復如初,他才能放心地走。

(六)

終於又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到來了。孩子已經三個月了,卓瑪的身體也已經完全恢復了。弓長和卓瑪商量,打算回家鄉去看望母親。

卓瑪沒有阻攔,欣然同意了。說:“弓長,我雖很捨不得你離開,那怕是一天,我也不想和你分開。但你離開家鄉,離開你的父母親人都三年了。我知道你也很想念他們,你的父母也很想念你。我現在也是做阿媽的人了。我理解你,你回去看望咱爹孃吧。按說,咱兒子都三個月了,我應該帶着兒子和你一起回去看望他們。也好讓二老看看我這個兒媳婦合不合格,再讓二老看看他們的大孫子可不可愛。可路途太遠,孩子又太小,我怕他……!”

聽到卓瑪的話,弓長特別感動。有那麼一瞬間,都想放棄回老家的打算。看着自己心愛的妻子,再看看可愛的孩子,真心不捨得離開。可老家的父母,尤其是母親爲了自己,連眼都哭壞了。如果再不回去看看,心裏也是愧疚難安。不管怎樣,與妻兒的分別,只是短暫的,頂多倆月,自己就會回來,以後在一起的日子,會是一輩子的。

思量再三,弓長還是告別妻兒和岳父母。和單位請了兩個月假,帶着萬千的不捨,回川東老家看望三年不見的父母去了。

輾轉了一個星期時間,終於回到了川東老家。父母見到三年不見的兒子,不竟喜極而泣。母親更是恨不得讓弓長寸步不離地守着自己。而弓長也甘願寸步不離地守着母親。

母子情深,總有說不完的話。母親拉着弓長的手,一刻也捨不得撒開。弓長擔心母親的眼睛,勸她去醫院看看。可母親不去,說什麼:“兒子,只要你在娘身邊,我的眼睛自然就沒事兒。你看,你這一回來,我這眼這幾天看東西清楚多了。”

弓長也知道,自己這位母親脾氣特別倔,她說什麼就是什麼,誰也不能忤逆她。否則她會想出各種辦法讓別人誠服於她。

無奈之下,弓長只好每天陪着母親。一開始還好,可時間長了,就會思念遠在藏區的妻兒。他想給卓瑪寫信,可根本就沒有時間和機會。因爲母親根本就不讓他提及卓瑪和孩子的事情。只要一提,母親就會打岔,總不給他提及的機會。

在母親的心裏,卓瑪就是個狐狸精,就是是個禍患,如果沒有她,自己的兒子怎麼可能總待在藏區不回來。讓老孃成天擔驚受怕。這兒子就是讓狐媚子給灌了迷魂湯。所幸,自己拿眼說事兒,把兒子騙回來了。老太太心裏早有主意。只要兒子回到家,再想離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就是豁出命去,也不會再讓兒子去那蠻荒之地了。

(七)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弓長早已歸心似箭。兩個月時間,他竟一封信也沒給卓瑪寫。他想念妻子、兒子。兒子都會坐着了吧!兒子、兒子,小傢伙的樣子常常出現在他的腦海裏。在夢裏,兒子衝着他笑,竟會叫他爸爸了。他笑了,從夢裏笑醒了。夢醒了,淚水已溼了臉頰。

弓長決定要回藏區去。他心愛的妻兒一定早已望眼欲穿了。他決定這兩天無論如何都得與母親好好談談。相信母親一定能體諒他。畢竟如今的弓長已是爲人夫、爲人父了。同爲父母,爹孃應該能理解他的。

這天,弓長偷偷讓三弟把孃舅叫了來。感覺舅舅說話還是有一定份量的,因爲舅舅當時是公社的副書記。弓長想讓舅舅幫着做做母親的思想工作。平常母親都是相信舅舅說的話。

晚上舅舅來了,家族裏幾位平常說話有一定份量的長輩,也讓弓長請到家。目的就是給母親做思想工作,同意他回藏區去。那裏有他的工作,有他的妻兒,他必須回去。

第一天晚上,舅舅對自家長姐好言相勸。大道理說工作,說國家培養一個大學生不容易,說弓長在藏區的工作很重要,是在爲國家做貢獻。小道理說家庭,說弓長既然娶了卓瑪,而且卓瑪還是弓長的救命恩人,再說現在孩子都半歲了。做爲一個男人,就得做一個負責任的人。不能讓人戳脊梁骨。

家族的幾位長輩也輪番上陣,勸說弓長的母親,讓弓長走。可無論誰說什麼,母親就是不吭聲。大夥一看,都半夜了,也沒有結果。只好各自回家,打算第二天晚上接着勸。

可第二天晚上,一衆人又輪番勸說。一開始,弓長母親還是不說話。到後來,乾脆大哭起來,哭得是死去活來。大夥一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各自離去。

第三天晚上,一衆人再次來到弓長家。這次母親沒有哭鬧,衆人說什麼她總是嗯嗯的應着。後來,舅舅問她到底同不同意讓兒子走。母親說了句:“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吧,我只當沒有生他。”說完也不顧有外人在家,自行進臥室躺下了。

大夥都覺得這回弓長母親可能是想通了,都鬆了口氣。讓弓長好好準備一下,隔天好走。弓長也舒了一口氣,終於可以回到妻兒身邊去了。

(八)

準備一下,第二天就可以動身了。這一晚上,弓長又和父母待到很晚才休息。可躺在牀上又激動地睡不着。雞叫三遍了才迷迷糊糊睡去。等天光大亮的時候,弓長被屋外的喧鬧聲驚醒。

他趕緊穿好衣服跑了出去,兩個弟弟一邊哭喊着,一邊搖晃着躺在堂屋地上的母親,只見母親不停地抽搐,嘴裏吐出的東西弄得渾身都是。再看旁邊桌上還放着一個小罈子,一隻小土碗裏還有半碗黑黢黢的水。“啊!這是什麼?”弓長慌張地問兩個弟弟。

“娘喝了滷水了,這可咋整啊?娘啊,娘啊,你咋就想不開呀,你都答應讓大哥走了,你咋又尋短見啊!”兩個弟弟哭訴着。

弓長也慌了,這可咋辦?難道自己爲了工作,爲了妻兒想回藏區錯了嗎?娘爲啥要這樣啊?弓長此時的心裏,真是翻江倒海,五味雜陳。難過嗎?卻欲哭無淚。不難過嗎?又如萬箭穿心般疼痛。

他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哭,哭,哭管啥用,還不趕緊找人去,把娘送醫院去啊!”兩個弟弟說:“爹找先生去了,邊梁陳老漢是中醫,爹說他有法子。讓我們彆着急。”

不一會兒,弓長爹領着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回來了。老頭進屋後,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弓長娘。有模有樣地掰掰眼皮,號號腕脈。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嗯,問題不大,趕緊地給她喝水,你們兩個,”他分派兩個正哭天抹淚的小子。“別哭了,快去弄水去,米湯也行,多給你娘灌點。”又衝着弓長說道:“大小子,你去找根筷子來。”然後又對弓長爹說:“你把她扶起來,讓她靠着點兒,好給她灌水。”

三弟端過半木盆米湯,四弟拿了一把小木勺。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幫着灌米湯。陳老漢也有辦法。灌完米湯,他用一根筷子伸到弓長孃的嘴裏,來回地扒拉她的嗓子眼。沒幾下,弓長娘就哇哇吐個不停。把剛灌進去的米湯全吐了出來。

可能也是經不住折騰,弓長娘唉呀一聲坐了起來。鼻涕眼淚一塊流。“我說你們救我做啥子,讓我死了算球了,反正活着擋你們的路。還不如讓我死了算球了。”她一邊哭,一邊罵。還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陳老漢看了看弓長娘,又對這爺兒幾個道:“給她收拾收拾吧,莫啥大事兒了,讓她躺着多歇幾天就好了。我回了。”說完就走。弓長爹留他在家喫飯,他笑着說:“先收拾你們家難攤子吧。以後喫飯的時候多的是。”

折騰了一大早晨,母親總算沒事兒。可這種情況弓長又怎麼能立刻離開呢。心想,過幾天再說吧。

又過了半個月,弓長看母親身體也沒事兒。便又提及要回藏區,這次母親沒說什麼。弓長想着母親這次一定是想通了,既然不說話,就是默許了。他重又收拾行裝,打算翌日離開。

(九)

第二天早上,弓長告別了父母離開了。三弟幫他揹着行李。送他去五十里外的地方坐車。因爲當時弓長的老家還沒有通公路。

哥倆有說有笑地走在山間小路上。弓長是真的很開心。幾天後,他就可以回到心愛的妻兒身邊了。一路上,他都在興奮地對三弟講他的愛妻,講他們可愛的兒子。他希望通過三弟的嘴,把妻兒的事情轉告給母親。希望母親能早日從內心接納他的妻兒。

哥倆走出有十幾裏地,打算坐下休息一會兒。剛坐了幾分鐘,就聽到山對面來的路上,有人在喊叫:“大哥,三哥,別走了”。再看,遠遠地,四弟一路朝他們奔來。哥倆不約而同都愣住了。怎麼回事兒?這剛從家走了一個小時。四弟怎麼又追上來了?

哥倆沒有再繼續往前走,折回身往回走。不大會兒,哥仨碰面了。三弟搶先問:“老四,你幹啥呢?”四弟上氣不接下氣地答道:“大哥,你還是別走了”,說着就哭出聲來“你前腳走了,我和爹打算上工去,沒想到咱娘轉身就去屋裏掛上了。嗚嗚嗚……”

“你說啥?娘她上吊了?這又是唱地哪一齣啊?”三弟也哭了起來。

弓長一聽,母親又尋短見了。真是又急又氣,恨不得從山崖上跳下去。母親這是幹嘛呀?幹啥這麼逼我,我到底錯哪兒了?

心裏萬般難受,還得往回走。兩腿跟灌了鉛一般,沉得弓長難以挪步。

來時一個小時的路程,往回走了倆小時,好不容易到了家。進了家門,父親坐在板凳上抽漢煙。“爹,我娘呢,不是上吊了嗎?”無腦的三弟搶先問。一句話惹惱了父親“你個狗日地龜兒子,你娘沒死成,你是不是不滿意啊?要不你進屋去再掐死她。要不是老子發現得及時,你這會兒回來就等着戴白箍兒吧!”

弓長一聽,知道母親沒事兒。懸着的心遂又放了下來。幾步走進母親的臥室。看見母親微閉着雙眼,下巴底下還有一條明顯的紅印。走到母親的牀前,弓長撲通一聲跪下了。

“娘啊,娘啊,你這是鬧地哪樣啊?你幹嘛要這麼逼我呀?你這不是想要兒子我的命嗎?你答應讓我走的,我這剛走你就尋死覓活的。真要出了事兒。你叫我這一輩子還怎麼做人啊?”

不管弓長說什麼,母親也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流眼淚。無奈,弓長看母親不說話,也只好作罷。心中真是氣急敗壞,可又無法發泄。只好悶悶不樂的出了房間。感覺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便給卓瑪寫了一封長信。告訴她自己有事兒當誤了,沒法如期反回,請求諒解。並再三囑咐妻子照顧好兒子,照顧好自己。

(十)

又是半個月過去了。弓長再次和父母提及回藏區的事情。這次父母誰也不說話,任兒子好話說盡,就是不吭聲。沒辦法,弓長想好,這次母親同意與否,他都得離開。他不再徵求他們的意見了。

弓長自顧自做着準備,父母也不過問,任其兒子收拾。這天晚上,弓長對父母攤牌,並說自己次日無論如何都得走了。弓長對父母說,如果母親不再折騰,自己以後會經常回來看望他們。如果再瞎折騰,以後自己永遠都不再回來了。說完就去休息去了,打算明早天亮就走。

第二天清晨,當弓長提起行李準備出門時。他從裏面拔出門栓,拉門時,門卻怎麼也拉不開。他憤怒了,他喊爹叫娘。叫兩個弟弟。沒有人應他。任他把門拍得咣咣響,也沒人理他。

可憐弓長這回是真沒轍了。這房子除了這個門口,沒地方可以出去。後牆上倒是有個小窗戶,與其說是窗戶,不如說是貓洞。除了貓有時候從那個小窗口鑽進鑽出之外,人是無法出去的。再看這牆,都是用大條石磊砌的。而那扇門則是用一寸多厚的木板做成的。如果外面不給開鎖,弓長恐怕永遠也出不去。

這回弓長真是崩潰了。這老孃打定主意不讓他走,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頭兩次尋短見,其實都是“演戲”給大兒子看。事先商量好,除了弓長不知外,爹和兩個弟弟都知道。

喝滷水那次,根本就沒真喝。故意弄得那麼狼狽。而老頭子和兩個小兒子都在配合她。上吊那次,又是故技重演。下巴底下那條紅印還是老頭兒幫着弄的。只是弓長從未想到過,爲了不讓他走,一家人竟聯合起來騙自己。也是,在一家人眼裏,弓長就是個書呆子。要玩這些鬼心眼,弓長誰也比不了。

也虧母親想得周到,早就在屋裏放了一隻便桶,就怕兒子藉故上茅房跑了。喫飯喝水就從小窗口給遞進去。

開始幾天,弓長生氣,絕食。不管老孃給做什麼喫的,他都不喫。老孃也不氣餒。上頓不喫,下頓還送新的。用老孃的話說,不用着急,他餓壞了,自己就吃了。

就這樣,一連持續了四五天,弓長終於頂不住了。老孃送去的飯菜他開始多少喫一點兒。想想,不喫不喝,要死了,這輩子就更沒機會再見自己的妻兒了。不管怎樣,首先得活着。活着纔會有機會,有希望。

母親看到兒子開始喫飯,緊張地心情也纔有所放鬆。但還是不敢放弓長出屋。即便是出來,也必須讓兩個弟弟跟着他。

(十一)

這期間,遠在藏區的卓收到了弓長的頭一封信後,便給弓長回了信。讓他不要擔心她們母子。還安慰他,讓他安心處理家的事情,處了好了再回去。

弓長收到卓瑪的信後,是既高興又難過,既感動又慚愧。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給自己妻子寫回信。他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怎麼說自己回家這些日子發生的一切。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一月一月的過去了。一晃弓長已回家半年了。單位也發過來兩次信函。催弓長儘快回去上班。卓瑪也已經寫了第三封信,內容都大致一樣。除了說說孩子,就是問問弓長什麼時候能回去。更多的就是對丈夫的思念!希望他早日回家。

可弓長看到這些信,內心痛苦不堪。不知道如何對卓瑪說,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到妻兒身邊去。他無法承諾,也承諾不了。他整日沉浸在痛苦的深淵裏。一邊是妻兒,一邊是親孃。他無法取捨。

正當弓長痛苦不堪的時候,母親卻託人給弓長介紹了一個對象。弓長說什麼也不同意。可母親不管這一套,不出一個月,就決定要把姑娘取進門。弓長不同意結婚,說自己已經結婚了,兒子都快一週歲了,怎麼能再結婚呢!

可母親卻不聽兒子解釋,非逼着弓長娶親。結婚那天,弓長不願去接人,母親就讓三弟代大哥把媳婦娶進了門。等着拜堂的時候,找了三四個小夥子,硬把弓長拽出屋裏,和姑娘拜堂。

自從母親給弓長娶了這個媳婦之後。弓長就沒有睡過一晚覺。因爲他實在是不願和這個女人睡到一張牀上。更別說發生點什麼。在他眼裏,這個女人簡直就跟一坨狗屎一樣,令他作嘔。看到這個女人,就會想起遠在藏區的卓瑪,這個女人要是和卓瑪放到一處比較。那無疑卓瑪就是一隻天鵝,而眼前這個女人,就是一隻醜小鴨,而且是最醜的那一隻。

想着想着,弓長不僅苦笑出聲。在母親心裏,根本就不會把男女之間的文化差異當回事兒,也不會去想兩個人在一起是否會有共同語言,沒有共同語言的兩個人在一起是否會幸福。在母親的心裏。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是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只要是女人,生兒育女誰都可以。幹嘛非得一定是誰或不是誰呢!

攤上這樣一位愚昧無知的母親,弓長很無奈。愛人可以選擇,可母親是沒有辦法選擇的。他痛苦、悲傷,可又毫無辦法。

(十二)

時間在弓長痛苦中一天天逝去。從藏區回來整一年了。這一年中,卓瑪先後給弓長寫了十封信。每次都流露出對他濃濃地思念之情。她還把兒子一週歲的照片寄給了弓長,希望弓長看到可愛的兒子能早日回到她們母子身邊。

可弓長除了剛開始給卓瑪寫過一封信之後。就再也沒有給她回信。因爲他不知道如何下筆。他無法把自己身不由己的事情告訴卓瑪。他也不敢對卓瑪訴說自己的苦衷。他只有流着眼淚,一遍又一遍地看卓瑪寫給他的信,一遍又一遍地看兒子可愛的照片。

他對妻兒的思念,對母親的怨念,同時折磨着他。可屋裏這個女人還老有事兒沒事兒在他跟前晃悠。令他煩不勝煩。他焦慮、痛苦、煩躁,整日裏寢食難安!

他終於病倒了,及度地焦慮讓他的頭髮大把大把地脫落。長時間休息不好讓他神經衰弱。喫不下飯菜,他的胃經常說痛就痛。他病倒了,身體越來越虛弱。

眼看着兒子一天天地虛弱下去,母親倒放下心來。兒子越虛弱就越沒有精力去想藏區那個狐媚子了。只要他不走,娘天天伺候都行。

(十三)

弓長病了,他這一病就是一年多。每天躺在牀上,就連喫飯喝水都得用人幫着。

母親讓舅舅託人給他四處找大夫。湯藥喝了得有兩大揹筐。還好慢慢地調養,終於一天一天好轉起來。最後總算恢復了。但身體卻異常虛弱。這樣一副虛弱的身體此後伴隨了他一生。

病好之後,弓長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他每天都無所事事。母親和他說話,他通常只是用嗯、啊、哦之內的語言回答,大多時候,都不願和母親再多說一個字。他從心裏恨自己這位母親。

父親看他老在家閒着,就讓他去隊裏上工。可他到了地裏,啥也幹不了。隊長對他開恩,讓他在隊裏當了會計。後來又當了大隊會計。好歹掙點工分。

母親也不敢再爲難他了。他時常發脾氣,母親也只好順着他。倒是家裏給娶的這個媳婦。他是真拿她沒辦法。他無論怎樣對她,她都不生氣,總是逆來順受。慢慢地,弓長也試着換位思考,感覺這女人也是無辜的。都是包辦婚姻的犧牲品。自己又何必爲難她呢!

如今自己這副身體,要再想回藏區,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他怕自己翻不過二郎山去。

自從收到卓瑪第十封信後,卓瑪再也沒有來過信。他很想念她們母子。兒子都三歲了。自己就這樣消失在她們的生活中。每每想到這些,他都心如刀絞。痛苦地令他窒息。他知道,他傷害了卓瑪,傷害了自己的兒子。卓瑪對他失望了。他辜負了她的感情!

如今母親不再爲難他,可他自己卻走不出去了。他瘋狂地想念着心愛的人。他開始給卓瑪寫信,一封、兩封、三封,他也同樣用了一年的時間,給卓瑪寫了十封信。可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卓瑪沒有給他回信。他清楚地知道,卓瑪在報復他。他也同樣知道,是自己傷她傷得太深了。他明白,他心愛的卓瑪已經不會再原諒他了。

事已至此,只能在心裏默默地祝福吧!願佛祖保佑她們母子永遠平安!

如今這樣,就順其自然吧。家裏這個文盲女啥都不行,唯獨脾氣好!娶進了門兩年多了。他從沒和她有過肌膚之親。可她也從未有過怨言。如果老這樣對她,好像也不公平。既然回不去藏區。那就和這個女人湊合着過吧!

想通了這些事情,弓長也不再一味地糾結。他開始慢慢地接受了這個女人。一年後,女人給他生下一個兒子。看着這個兒子,不竟又想起卓瑪爲他生下的兒子。他記得,他給兒子起名叫天賜。如今的天賜已經四歲多了。他的天賜一生下來,看着就可愛極了。可這個女人給他生的這個兒子,看着怎麼這麼醜!他在心裏想着,都隨了孩子母親的基因!

(十四)

渾渾噩噩的日子一晃就是十多年。恢復高考那一年,他被他所在的區中學,請去做了代課老師。走上講堂,弓長感覺自己的人生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面對求知若渴的學生,弓長這才感覺到,自己當初所學,可算找到用武之地了。他對自己的學生,總是一絲不苟地教導。語文、歷史這都是他的專長。

在學校任教期間,由於他教學能力突出。由開始的代課老師,後轉爲民辦老師,改革開放後,被轉爲正式的公辦老師。六十歲退休後,又被學校反聘回校,繼續任教五年,直到六十五那年,他才徹底離開了講臺!

在他任教的二十六年裏,他從未放棄過對卓瑪和兒子的思念。二十多年裏,他先後寫過許許多多的詩歌、散文,他的作品經常在省報和雜誌《青年作家》上刊登。曾在地區文聯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氣的現代詩人。

其中有一篇詩歌《遙遠的思念》,就是專爲卓瑪寫的。二十多年裏,他把對卓瑪和兒子的愛,都放進了自己文學創作中。常常用詩歌、散文來寄託他對她們母子的思念。他把這些年自己的人生遭遇都用文字記錄下來,寫進了他的創作中。

(十五)

一九八九年,二弟在蓉城參加一個重要的藝術交流會。正好藏區也有代表參加。交流舉行了一個星期。

偶然間,二弟在藏區代表的人中間,發現了一個貌似熟悉的面孔。嗯,這是誰?他怎麼和自己大哥年輕時長得那麼像。除了比當年的大哥身高還高,皮膚更白皙,其他舉止簡直就是大哥年輕時的翻版。

二弟不由得總是朝那個年輕人看。不看不覺得,越看越像。二弟心想,難道這個年輕人真的會是大哥留在藏區的那個兒子嗎?不會這麼巧吧?

從發現這個年輕人開始,二弟的心幾乎就沒有停留在交流會上,他總把目光注視在這個年輕人身上。不行,光看不行,得想辦法接近他。得搞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大哥的兒子。

交流會進行到第五天了,二弟想着,再不行動,再有兩天,會一結束,他走了,就更沒機會了。於是,下午他故意走到那個年輕人身邊,和他搭訕。年輕人很有風度和修養。說話特別的禮貌客氣。

二弟想着怎麼才能搞清楚呢?他考慮了好幾天了。不能太冒進,太唐突。於是他對年輕人說道:“呀,小夥子,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我怎麼覺得和你很面熟呢?”小夥子立刻否認道:“可能您認錯人了。我們不可能見過,我一點印象都沒有。”聽年輕人這麼說,二弟也不氣餒。轉過身溜達一圈還回來繼續和這個年輕人搭訕。

頭一天下來,幾乎沒有結果。但二弟沒有放棄。他想從別人那裏瞭解年輕人的信息。他找到藏區代表中其他人打聽,他問年輕人的名字。有人告訴他,說年輕人名字叫xx思憶。二弟想,不對,大哥說他給兒子起名叫天賜來着。可是這個年輕人叫思憶。

晚上回到下榻的賓館。二弟翻來覆去睡不着覺。年輕人的身影總是浮現在他腦海中。思憶,思憶。嗯,大哥的名字裏有一個義字,難道是起了這個義字的同音?憶,回憶,思,思念。難道是卓瑪嫂子爲了思念我大哥,把孩子名字改了?這很有意義的名字呀!把思念變成了回憶啊!嗯,就是這麼回事!二弟想着想着,不竟自戀地哈哈笑出了聲。

還有兩天,一定得利用這兩天時間搞清楚年輕人的身份。

最後兩天的交流會,二弟想方設法和年輕人接近。拐彎抹角地詢問年輕人。這年輕人也許是有所察覺,對二弟的回答總是左顧而言他。有意無意地迴避。儘管如此,二弟篤定這個年輕人和自己有關係。他和年輕人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親近感!

交流會最後一天結束後。二弟熱情地邀請年輕人共進晚餐。他一定要利用好這頓飯的機會。

可事情並沒有二弟想象地那麼簡單。他從旁敲側擊變成了單刀直入。最後乾脆把自己的猜測直接告訴了年輕人。一開始,年輕人直接否定。並一口咬定自己父親早年就已去逝。但他說道父親時,情緒很激動。

俗話說得好,薑還是老的辣。二弟從年輕人的情緒上,還有他眼睛裏一閃而過的眼神裏,撲捉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一頓飯,吃了三個小時。二弟想,如果他真的不是大哥的兒子,他何必在飯桌上和自己耗上三個小時。如果他的父親真的是早已去逝,他爲什麼會那麼激動?他那一閃而過的眼神裏,分明有憤怒,還有一絲慌亂。他在憤怒什麼?慌亂什麼?

當年輕人禮貌地向二弟告辭後,他轉身離開時,二弟故意喊道:“天賜”,年輕人往前邁出的腳步瞬間停頓了幾秒鐘,他的背脊明顯地僵直。他沒有回頭,毅然地離開了。

回到賓館,二弟想,他雖沒有承認,但我敢百分百地保證,他就是大哥的兒子。我的親侄子。還好,他竟然會在蓉城停留兩天。還互留了電話號碼!這是個不錯地開端。

第二天中午,年輕人主動打電話給二弟,約一起喫午飯。飯桌上,二弟沒再問年輕人的身世。倆人彼此有點心照不宣。飯後,二弟邀年輕人一起去茶樓喝茶。年輕人欣然應邀。

茶樓雅室裏,倆人隔桌而坐。二弟對年輕人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他把大哥從小到大,從上學到畢業,工作分配到藏區,後來又在藏區戀愛結婚、生子。然後回家探親,母親的所作所爲。再到後來生病。一直到後來去學校教書的事情,一句不落地講給了年輕人聽。講完後,又從手提包裏拿出了一本雜誌,翻到那篇《遙遠的思念》。對年輕人說道:“你看看這個,這就是我給你講的故事裏那個人寫的,這些年他把對妻兒的思念都寄託在了這些詩歌裏。不光這一篇,還有好多呢。這就是他這些年唯一的情感寄託”。

年輕人至始至終沒有說話,他靜靜地聽着弓長二弟講完了故事。最後分別的時候,他帶走了那本雜誌。

在蓉城又待了兩天,二弟沒再和年輕人見面。年輕人在回藏區的時候,臨行前和他通了電話,告訴他自己馬上就要回藏區了。在電話裏,年輕人對弓長二弟說,自己在蓉城這幾天,很高興和他的相識,感覺和他也很投緣。說希望和他能成爲忘年之交。最後還說,自己準備好元旦結婚,並邀請他到時候能去拉薩參加自己的婚禮。

弓長二弟聽到年輕人對他說這些時,激動得都快說不出話來。他滿口答應了,說到時候一定會去的。最後,在電話結束時,年輕人沒有再稱呼弓長先生,而是囁囁地叫了一聲:“再見,叔叔!”

當二弟聽到這聲弱弱地叔叔時,激動得流下了一行眼淚。二弟想,大哥要是知道了,得有多高興啊!

說實話,弓長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二弟會在這樣一個偶然的機會里,見到自己藏區的兒子。儘管那個年輕人並沒有承認自己的身份。但他對自己二弟的態度,足可以說明一切。

(十六)

世界上有許多事情,就是這麼無巧不成書。當二弟把這些事情告訴弓長的時候,弓長几乎連自己都不太相信這是真的。他太激動了。一連好些日子,他都沉浸在這種感動之中。

元旦期間,二弟去拉薩參加了年輕人的婚禮。當年輕人把自己母親和弓長二弟介紹認識時,一位端莊大氣、知性優雅、舉止得體的中年女人。儘管已年過半百,可依然風韻猶存。二弟心想,怪不得我大哥這麼多年對她念念不忘!原來真的很不一般啊!

而這位中年女人,在看到二弟時,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但很快又恢復了自然的表情。她禮貌地和二弟握手,對他不遠千里來參加兒子的婚禮表示感謝!並親手送給他潔白的哈達。

在拉薩待了三天,二弟終於證實了這段時間所有的猜測。他從蓉城第一眼看到那個年輕人時,他的感覺,他的猜測完全是對的。這個年輕人就是大哥和卓瑪的兒子。在蓉城時,他有意去接觸這個年輕人時,對方就已經有所察覺了。

雖然面對二弟所有的詢問,他儘管都在否認,但年輕人只是不想承認而已,他不想就這樣輕易地去接受。因爲在他心中,父親和死人沒什麼區別,從小他就沒見過父親。他見到的,就是母親爲了扶養他長大,後來又供他上學,一個人歷經艱辛。

這些年,母親獨自一人,既要工作,還要操持一家老小的生活。母親總會在沒人的時候,偷偷哭泣。母親的孤獨無依,他從小就看在眼裏。所以,即便知道父親還好好地活着。但他就是不想承認。所以在蓉城,不管二弟如何試探,他就是一味地否認。

在瞭解到這麼多年,卓瑪依然還是獨自生活,而且還把兒子培養成了一個優秀的人才時。二弟爲此也由衷地敬佩這個了不起的女人。他不僅也對母親當年的行爲感到羞愧。但他又不能去指責母親棒打鴛鴦的錯誤。只能在心裏爲大哥和卓瑪深深地嘆息!

在問起這個侄子名字的時候,也完全證實了他當初的推斷。本來孩子小時候是叫天賜來着。可後來,弓長一直沒有回到她們母子身邊。卓瑪就把孩子名字給改了,其用意就是和二弟想象的一樣。但天賜這個名字,外人不知道,卓瑪母子卻深深地記在心裏。

當弓長二弟離開拉薩時,卓瑪母子爲他送行。臨別時,卓瑪問了一句:“他還好嗎?”在外人聽來,這是一句沒頭沒腦的問話。但二弟卻知道,卓瑪是在向自己打聽大哥的消息。他不竟苦笑了一下。回道:“還算好吧!”

二弟回到渡口之後,把所有的情況都打電話告訴了家鄉的大哥。弓長聽完,早已淚流滿面。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到最後,竟像孩子般號啕大哭起來。哭過之後,弓長覺得壓在心中二十多年的那塊石頭,突然可以搬開了。因爲,他知道,卓瑪母子如今過得很好。只是他對卓瑪感到更加愧疚。他辜負了她的感情!

(十七)

弓長對二弟也非常地感激,自己的親生兒子結婚。自己卻沒有機會去送上祝福。倒是自己的弟弟去見證了這一美好的時刻。能從二弟這裏瞭解倒這些,這是他以前從未敢想的事情。

那之後,他收集了自己這些年所有的文學作品,輾轉讓二弟寄給了卓瑪。說實話,他真的好想親自去一趟藏區,去看看她們母子。因爲現在,家裏已經沒人再反對和阻攔他了。相反,家裏的大兒子(鴻)很是理解父親,非常同情父親當年的遭遇。

如今鴻也是一名大學生了,正好就讀於父親當年的母校,川師大。如果父親身體允許的話,他是非常支持父親的。只是,弓長的身體真的無法承受。他此生再也去不了!他翻不過那高高的二郎山。

鴻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蓉城一家報社工作。鴻的外表隨了母親的基因,長相說不上醜,但絕對與英俊倆字不沾邊。但頭腦和智慧都隨父親。特別是文采。

在報社工作了幾年後,他辭職了。自己在蓉城創辦了一家雜誌社。他自己也創作了許多優秀的作品。如今已是一位資深的大作家了。(不便透露真實身份)

中間的三個孩子,一男兩女,完全隨了母親的基因。不光外表不出衆,頭腦也是非常簡單。大女兒和二兒子湊合着把小學唸完了。二女兒長得還算可以。可腦子也是不一般的笨。初所沒畢業。

最小的兒子,是最讓弓長驕傲的。不光一表人才,而且頭腦特別靈活。碩士畢業後,自己創業。沒幾年就成立了一個規模很大物流公司。

一大一小兩個兒子的成就讓弓長老師的心有所慰籍。其餘三個孩子,靠着大兒子鴻,也在蓉城。都在鴻的雜誌社工作。好歹不用爲賺生活費東跑西顛。這讓弓長感到欣慰。

正式離開講臺後,弓長老師被大兒子接到蓉城。和孩子們一起生活,成天兒孫繞膝。看上去是如此地美滿、幸福,可弓長他就是感覺不到天倫之樂帶來的快樂!

(十八)

自從二弟和藏區的兒子天賜有了聯繫之後。慢慢地,鴻和天賜也有接觸。天賜偶爾來蓉城辦事,哥倆偶爾也會小聚。喝喝茶,喫喫飯什麼的。但倆人始終都很客套。彼此都心照不宣。

倆人都很注意,說話時,幾乎從不提起他們共同的父親。天賜不願提,鴻是不敢提。

後來父親到了蓉城,天賜也到蓉城好幾次。鴻安排父親和自己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見面。幾個人也在一起喫過飯。父親對這個兒子殷勤備至。幾乎是討好一般。但天賜總是對他敬而遠之,說話也是客氣有佳。就是始終沒有開口叫他爸爸。

爲此,弓長老師十分痛苦。可他又毫無辦法。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從小他沒有對兒子盡過一天父親的責任,如今,他有什麼資格讓兒子管他叫爸爸呢?

幾年下來,弓長總是鬱結於心,他爲了緩解自己的情緒,經常用抽菸喝酒來麻痹自己。本就身體虛弱,再自我摧殘。身體又怎麼能承受呢!

零八年的冬天,弓長被查出得了肺癌。兒女們竭盡全能想要救治父親,可病魔就是病魔。沒有回天乏術的藥品。幾個月後,弓長已經病入膏肓。他對鴻說,自己並不畏懼死亡。只是心中藏着遺憾。那就是藏區那個兒子始終沒有原諒他。見了幾回面。也沒有叫他爸爸。

鴻是個感性的人。他太理解父親的心情了。爲此,他思索再三,給自己這位大哥打去電話。把父親的身體狀況告訴了天賜,希望他能來蓉城見父親最後一面。

接到鴻的電話,天賜沉默了許久。最終答應去看望父親。

蓉城醫院裏,天賜攜妻兒的到來。讓其餘的幾個兒女倍感詫異。唯有鴻露出了欣慰地笑容。

弓長二弟和兩個兒子,還有倆外甥也從渡口趕過來了。看到天賜帶着妻兒來了。他不竟眼含淚花。緊緊地握住了天賜的手。天賜報以微笑,叫了聲叔叔。

病牀上,弓長戴着呼吸機,插着氧氣。可他的眼睛卻異常的有神,因爲他看到他日思夜想兒子來了,還帶來了兒媳和孫子。他努力地擡起手,示意給他摘掉呼吸機。

他動了動嘴脣。他好想和兒子說一句,他想了四十多年的話。就三個字,對不起。

天賜拉着妻兒來到牀邊,弓長顫巍巍地拉住了天賜的手,好半天,終於說出了口:“天賜,我的兒子。爸爸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媽媽。我時間不多了,我不奢求你能原諒我,但我今天就想和你說一聲對不起!”

看着父親一字一句艱難地說出這些話時,天賜的眼眶紅了。他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哽咽着,哽咽着,終於他張開嘴,發出了他此生頭一次叫爸爸的聲音。:“爸爸、爸爸”他一連叫了好幾聲爸爸。眼淚不爭氣地掉了出來。

“爸爸,您別說了。我早就原諒您了。媽媽她也早就原諒您了。媽媽總是開導我,讓我不要怨恨您。媽媽說,她以前真的很恨您。但她早就想開了。媽媽說,她得感謝您,(我)是您這一生送給她最珍貴的“禮物”。媽媽還說,愛一個人不是佔有,而是包容和成全。

本來媽媽她也想親自來看看您。但這兩年她身體也不太好。這次是她讓我把我愛人和兒子也帶過來讓您看看。媽媽說,希望您能安心。

以前,我沒叫您。不是沒有原諒您。是我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從小我就沒叫過爸爸,我一時叫不出口。我總以爲,以後的日子還長,我會慢慢適應。沒想到您……對不起,爸爸,我來晚了。對不起!”

說着,他又讓妻子也上前管弓長叫了一聲爸爸。又把自己的兒子拉到跟前,對弓長說:“爸爸,您看,這是您的孫子。他已經十六歲了。您看看他吧。”然後又對兒子說:“兒子,快叫爺爺。”孩子有些靦腆,但很有禮貌。他叫了一聲爺爺。

望着天賜一家三口,弓長露出了久違地、欣慰地笑容。他慢慢地閉上了雙眼,拉着天賜的手也慢慢地鬆開了。一行眼淚從眼眶裏流了出來,笑容停留在他消瘦的臉龐!

弓長老師走了,他沒有帶着遺憾離去。此生,他過得很不如意。但在他生命最後的時刻。是兒子傳遞了卓瑪對他的心意。是啊,愛不是佔有,愛是包容和成全。因爲愛,卓瑪包容了他一生。最可貴的是,他和卓瑪曾經有過真愛!雖然沒有白頭偕老,但至少曾經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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