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不上是什麼時候形成的習慣，區委的同志們都喜歡在開會前，提早刻把鍾來到會議室。或者把各自分管的那份工作通通氣，或者協商解決點什麼事情，三三兩兩找着對兒，抓緊在這個時機進行。
今天也沒有例外。會議之前，人們縷縷續續來了。
有的拿着茶杯，似喝非喝，像是在思考些什麼；有的靠在窗邊，兩眼看着窗外的風景。還有人從包裏掏出文件，跟別人解釋着什麼，手指比比劃劃。幾個新來的大學生，湊在一起說着屬於年輕人的話題，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區書記苗秀敏——一個看上去只有三十出頭一點的女同志，看看牆上的表，開會時間近了。她又點了點會議室裏的人數，發現紀委主任崔建峯還沒來。哦，還有，宣傳部一把手韓光。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咦，兩位老幹部，怎麼都破例了？以前開會，他們可是早早就到。”
苗秀敏含蓄地笑了笑，說：“別急，再等一等吧！”
......
這個時候，在一個公交車站點，崔建峯正迅速跳下公交車，三步並作兩步，朝區機關大樓方向走。
夏日的午後，連空氣都有些發燙。一條筆直延伸的馬路，無遮無蓋地暴露在日光的暴曬之下。這條路剛竣工不久，綠化帶上還是光禿禿的。柏油路軟綿綿的，一腳踩出一個淺淺的腳印。一串串汗珠往下滾，襯衣背部也溼了大片。
這位紀委主任，已年過五十，一頭花白的短髮，眼角邊、嘴脣邊鬆弛的肌膚，這些特徵，也許是超出了他實際年齡。再細細觀察一下呢，便會發現那雙精明的眼睛裏，仍然顯露着往往是年輕人才有的堅毅的神采。
他從醫院打完針，就急匆匆的往區裏趕，要知道還發着燒呢。在上一次會議上，討論區團委書記人選時，他和苗秀敏的意見不一致。那時候，苗秀敏提出了一個叫張玉林的年輕人，讓他頗感意外，實在太年輕了點。區長對這個人選含糊其辭，讓人摸不着頭腦。在他的反對下，其他在會人員也表示出不支持，不同意的意見。最後決定 ，再議。
今天的會議，是上一次的繼續，要決定團委書記的人選。苗秀敏說，他的意見很重要，她是很尊重的，他當然是異常認真地對待囉。
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隻陳舊的老式懷錶看了看。一點二十分，開會時間近了，趕快加緊步子。他把表仔細放好。他對它很愛惜。幾十年前，在一個呼嘯着狂風的黑夜裏，崔建峯——一個入伍不久的新戰士，在執行訓練任務時，不幸，在路途中，班長犯了老毛病，那時的通訊條件太差，不能及時送到醫院救治，眼睜睜的看着班長合上了眼睛。在他臨閉眼之前，從懷裏掏出一隻懷錶，讓他拿着，說以後無論幹什麼事，只准提前，不準遲到，開會的事， 自然也不能遲到。
這時候感覺兩條腿象灌了鉛，他想應該攔截一輛出租車，又想，花那錢幹啥，再說也有失黨員幹部的風采。於是提提精神，再次加快步伐。
踏進區機關大樓。轉了個彎，快步登上樓梯，來到三樓會議室門邊，又掏出那隻寶貝疙瘩的懷錶看看，離開會時間只有五分鐘了！
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刻裏，在區機關大樓二層辦公室裏，一位前額寬寬、臉型方方的中年人，正在看牆壁上的表，一點二十分，離開會還有十分鐘。早呢！他一邊翻着當天的報紙，一邊暗自想道：“今天的討論，會有什麼進展呢？”他微笑着搖了搖頭，似乎缺乏足夠的信心。這人是宣傳部一把手韓光。
上一次會上，韓光和苗秀敏的意見也不一致。雖說，他對張玉林近況不瞭解，可早先有些事在他的腦子裏的印象還是很深的。那是在四年前了，區裏招進幾名大學生，韓光跟幾個即將走上工作崗位的青年學生講話——開會。
韓光這一講就是三個小時，讓幾個人“猢猻屁股坐不定”。中間休息時，韓光走出會場，經過一間兵乓室，有幾個人在打乒乓球。其中有一個——就是張玉林，嘴裏還在說：“這個領導嘮叨個沒完，而且說的話就象白開水，聽了三個小時，不如我自己看一小時的書。.....”韓光探頭一望，“啪”一隻白色的小球，恰好飛到他臉上.....
韓光想到了這一層，就在上次會議上說：“要抓好青年人的學習，選一個成熟一點的吧！
誰料到苗秀敏當場就指出：“我們要用全面的、發展的眼光來分析問題。這個張玉林正是在學習上很出色，還寫了學習馬列著作心得，他早晚刻苦攻讀，有幾個人能做到像他這樣？思想覺悟高，有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的精神，所以我認爲他是再合適不過了。”
“這個張玉林變得這麼快？”韓光疑惑地想。
韓光心裏隱隱起了微波。在區領導班子中，除了崔建峯以外，就算他最“老”了。他的意見一向是很被尊重的，久而久之，他也形成了一種自信心理。
今天呢？按他的理解，他相信崔建峯也是和自己的意見相近的。說什麼“全面分析”，難到我韓光當了二十幾年的幹部，這一點不懂嗎？說什麼“眼光”不“眼光”，難到我當了二十多年的幹部，看這些問題的眼光還不如你......韓光搖了搖頭，沒有再想下去。
此時，韓光想先徵求一下崔建峯的意見，於是他順手拿起電話撥了出去，那端沒人接聽。韓光把電話放下，他對苗秀敏的意見不以爲然，覺得等一下要召開的會議，並不會有什麼進展吧，那個張玉林也實在太年輕了點。於是，又不很經心低繼續翻閱着報紙。
等到他再次想起開會，看看時間，已超過開會時間五分鐘了。他定了定神，然後向三樓會議室走去。
會議室是一間四五十平方米的房間。四面都有窗戶，通明敞亮。房間四周擺放着皮沙發，和幾個滿鼓鼓的書櫥，房間中央有一隻長方形會議桌。
苗秀敏站在窗邊和旁人議論着什麼，清秀俊美的臉龐上，洋溢着明朗的笑容。身穿着白色的連衣裙，窈窈窕窕，猛一看，就像個小姑娘。
要說這個苗秀敏當書記也實在年輕了點，可她不但有個當市長的叔叔，工作能力也很強。本來這書記的位置，要在他跟韓光倆人間選一個，於是他跟韓光暗地裏較勁，能夠使用的手段都用上了。結果從市委宣傳部調來個苗秀敏。爲此，心裏一直不太舒服。
崔健峯走進來，在長方形的會議桌旁，找個“邊座”。這是他每次踏進會議室的第一件事，原因很簡單，預防苗秀敏拉他坐到桌子中央的“首席”。
“唷！‘崔主任’來啦！”苗秀敏一回頭，發現了他，熱情地招呼着。
苗秀敏走近一步，想請崔建峯坐到桌子中央去。
崔健峯拒絕道：“我就坐在這兒，這兒是參謀席！”那兒——他手一指：“哪兒你坐吧！”
不料，苗秀敏也是喜歡坐參“謀席位”上的。她在旁邊就近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臺子中央那隻“首席”座位只好空着了。
苗秀敏坐定後，向在座的人掃了一眼，看看錶，說道：“時間到了，怎麼韓光還沒來呢？”
崔健峯的心裏瞬間冒出一個問號。
“等韓部長來了，再開吧。”苗秀敏向大家打了聲招呼。
會議室裏的一切嬉笑談論漸漸收斂了。會議前的靜寂氣氛開始瀰漫整個房間。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着。是的，沉默的時間，往往顯得更長一些。忽然，會議室的門“吱呀”一聲響，韓光進來了。
他看看會議室裏的情況，嘴脣微微動了一動，想找個位子，很不湊巧，邊座滿了。他“嘖”了一聲，猶豫片刻，就在桌子中央那隻空着的“首席”座上坐了下來。頭一扭，看見邊坐着崔健峯，就點頭打了個招呼。
苗秀敏又看看錶，便宣佈說：“開會了！”
在座的有幾個人瞄了韓光一眼。
韓光微微眯縫了一下眼睛，怪不自然地側轉臉，避開了大家的視線。
這一切的細枝末節，都沒有漏過崔健峯那尖銳的眼神。只見他左手指習慣地捻了捻——這是他思考問題時的一個老習慣。
“開始吧！還是討論團委書記的人選。”苗秀敏提高嗓門說，“這個問題上次有過爭論，”她一開始就把矛盾提出來。
會議室裏的氣氛漸漸嚴肅起來。看樣子苗秀敏一點也沒“讓步”的味道。這個女人自上任以來，很少把人放在眼裏，正副區長也讓她幾分。
苗秀敏停了停，話鋒突然一轉：“當然，我的意見如果有錯的，可以推翻。”
韓光看了她一眼，仔細地聽着。
“不過，我現在仍然堅持上次的看法，我覺得可以繼續爭論一下。”
韓光說：“先聽一聽老崔的意見再說！”於是把頭一轉，看看崔健峯。
崔健峯手裏拿着一支筆，一邊翻着筆記本，一邊划着槓槓條條。
“還是請崔主任、韓部長說說吧！”苗秀敏對他們顯然是很尊重的。心裏也知道，他們對自己當書記不服氣，在工作中，倆人會很有默契的反對她，會提出這樣意見，那樣意見，給她出難題。
崔健峯用筆指指韓光，笑了笑。韓光領會他的意見，他該發言了。他清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說：“團幹部，要年輕，我覺得在這一點上是沒有什麼分歧的。如果你們新幹部中的那一位兼職一下，我也很贊成。小劉，你剛三十歲吧？秀敏呢，你也不到四十歲。”韓光停了一停，看了大家一眼，“至於其他方面，我還是上次發表的意見。不再重複了。從工作利益出發，還是選一個成熟一點的吧。當然，張玉林也許正在進步，但是參加工作才幾年時間！”韓光用三個手指在桌上點了點，特別加強了最後一句話的語氣。說完，他望着崔健峯，以目示意：該他發言了。
崔健峯也正好看着他，眉頭微微有點蹙起。上面提倡幹部要年輕化，提拔張玉林也不是沒有道理，論文憑有文憑，論工作雖然缺乏經驗，但總沒有犯過錯誤，而且近幾個月，還寫出不少文章，有些還發表到了報紙上。自己反對，難道僅僅就因爲苗秀敏當了書記嗎？其它找不出理由出來。
他定定神，然後，那雙銳利的目光環顧四座，微微側着頭，露出一個謙遜的微笑，說：“上次會議，我反對，說明我與秀敏思想認識有差距！她眼力好，發現了張玉林這樣的人才，我同意，沒意見。”
韓光喫驚地看着崔健峯，太出乎意料了，只聽崔健峯又說：
“ 張玉林，這幾年真是很上進，思想覺悟不斷地提高，嚴守職責.....”崔健峯滿面生光，滔滔不絕地談了張玉林在工作中的表現。
“所以，你也覺得他能夠勝任團委書記，對嗎？”苗秀敏“格格”笑起來。
韓光在心裏說：他們倆什麼時候擰成一股繩了。再看其他人似乎也認同了這個人選，我孤掌難鳴了。
崔健峯轉臉看着韓光，說道：“老韓，年輕幹部眼力比我們好，就像伯樂識馬，你說呢？”
這是在誇苗秀敏。
“嗯，嗯.....”韓光有些不自然地應着。
“生活就是這樣，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超舊人。”崔健峯又湊近說：“我們老了，離退休不遠了，無論在什麼位置上，都要發揮餘熱。”
崔健峯居然做起了思想工作，對象，還是韓光，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韓光沒作聲。
“不過，我們是不服‘老’的。我們要是把自己當作年輕人，思想上不落後，步子要跟得上。這個‘老’不能夠在時間概念上做加減法！要飛躍，思想上飛躍！”
崔健峯的話，彷彿是眼前突地閃過一道光亮！一個深刻的哲理，在韓光腦中思索着。
“喂喂！大家再集中一下！”苗秀敏拍拍手掌，提高嗓門，提醒大家說，“還有什麼不同意見，請發表！”
韓光表態說：“我同意。”情況有變化，要審時度勢。
老崔笑了，苗秀敏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