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險渡

我手提着行李,急匆匆的趕到江邊碼頭。不巧得很,只見售票處的小窗口旁貼了一張通知,上面寫着,東風二號輪因機器故障,今日暫停開航,請乘客原諒。我心裏暗自叫苦起來,這可怎麼辦呢?今天上午我必須趕到龍潭水庫工地。

八月早晨的太陽剛剛升起,萬道紅光照射在江面上,反射出粼粼的刺眼的光芒。我眯縫着雙眼,希望找到一艘能夠順路搭乘的小船,把我送到龍潭。

我看見碼頭下面停靠着幾艘小船,有的正在往船上裝貨,有的已經裝完,只等待着平潮以後解纜起航。我發現有一隻空船,幾個攜着行李的人正對着它走去。我喜出望外,連忙拉開步子,踏着石級,來到那隻小船的旁邊。

走近一看,是朱老大的船。自從我調到省裏工作以後,和他快有五年沒有見面了,想不到今天又在這條江上見面,而且將又一次搭乘這條船。不過,朱老大卻不在船內,只有兩個小男孩蹲在船艙裏,正在用江水洗刷船艙。象這類小船,是什麼都裝運的,從糧食、蔬菜、牲口直到糞肥。

我仔細大量着這兩個小男孩,大的大約有十五六歲,小的有十二三歲,黑不溜秋的,都光着個上身子,兩人的面孔身段看上去真象是一個模子澆鑄出來的,一看就知道是親兄弟。

我問:“去龍潭嗎?”

那個大的只顧彎着身子,低着頭洗刷船艙。那個小的回話說:“去,你得等一會。”

等船艙洗刷乾淨了,那個大的從船底裏抽出一塊跳板,擱在岸上,直了直腰,對我招手:“行啦,上來吧。”

跟我一起上船的還有幾個人,都坐穩後,可還不見朱老大回來。他上哪兒去了呢?我正在疑慮,只見那個大的站在岸上,解掉纜繩,連人帶繩兒,縱身輕捷地一跳,上了船,然後舉起篙子,朝岸上輕輕一點,船就離了岸。

幾乎是坐在船上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內——差不多一齊喊出聲來:“啊——開了?”

那個阿哥只當沒聽見,舉起篙子,朝淺底裏又是用力地點了一下,小船於是就離岸更遠了。

整個船上的人都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來,帶着驚慌的神色喊着:“船老大呢?”

有人還叫嚷着說花錢不是送命的,船翻了,掉進江裏誰負責.....

小哥倆並排站在後甲板上,不回答,顯然他們就是這隻船上的老大。我舉眼望着那寬闊的江面,心裏極度的不安,真怕船會出事。我熟悉這條江水,不出半個鐘頭,就要海潮暴漲,浪濤洶湧,船還要穿過浮橋,象這樣的小船,若沒有一個熟練的船老大,真不是鬧着玩的。我扔在想,朱老大呢?他怎麼會把這條船交給倆娃娃?

一個穿着白布衫的中年人說:“要有個三長兩短,那......”

“呸!”那個小的碎道:“你怕死就別上這條船。”

“是我錯了,讓我上岸。”那中年人離開位置,張皇地望着那黃澄澄的江水說。

“誰攔着你呢,你就跳唄。”這回輪到那個大的說。

自然,這是嘔氣的話。因爲船已離岸有幾十米遠了,除非你長上一對翅膀,纔能有本事飛回岸上。再看那哥倆,相互協助,那架勢,倒挺老練呢。船身很穩,速度不快不慢。事已如此,大家也很無奈,心底裏還是惴惴不安。

江兩岸那濃密的竹林漸漸向後退後,小船的速度漸漸加快了,超過前面一隻運化肥的小船,又把一隻裝糧食的船拋在後面。現在,它又和一艘大型客輪並駕齊驅了,看那樣子,這哥倆似乎是有意拿點本事叫我們看看。

這對好強的小哥倆,燃起我的好奇心,使我仔細地打量了一眼小哥倆。那一樣黑黑圓圓的臉蛋,一樣烏亮溜圓的眼睛,突然間,一陣模糊的記憶掠過我的腦際,我們彷彿在哪裏見過面。我竭力在腦海裏搜尋着熟悉的面龐.....

想起來了,那是在四年前。那次,我到山水小鎮去辦事,在一個窄窄的小街上,一個小男孩把我撞個踉蹌。我還沒搞清楚狀況,只見他從我身邊一竄而過。眼前是一條河,碰巧有一隻小船駛過,這孩子就像只貓,竟縱身一跳,不偏不斜,正好落在那條小船上。接着又見背後追上一個中年女人,她見那孩子上了船,只得站在岸上罵道:“你這個催命鬼,我看你不要回家啦,你.......”

那孩子站在搖晃着船舷上,神情幾分得意向媽媽回嘴說:“你就知道罵我,也不瞭解清楚,誰叫她偷桔子,是小山親眼看見的,她還威脅小山,我就要教訓她一下,讓她知道有比她厲害.....”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頭小豬從筐裏跳了出來,在驚恐中,從船舷邊跳出來,跌進河水裏去了。原來這條船上裝着一筐筐的小種豬。

這正是初冬的天,小豬跌進河裏,不用幾分鐘,不淹死,也要活活凍死。我定眼看那船老大,不是別人,正是朱老大。他已經六十多歲,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他一見這情景,連忙彎身下去,伸手到水裏去撈,可小豬已經沉到水底裏去了。

只聽“撲通”一聲,那闖禍的小孩跳進河裏,一個“扎猛”,鑽到河底裏。只一會,他又鑽出頭來,懷裏抱着那頭小豬。

小孩帶着一身的水被拉上岸來,嘴脣成了紫色,牙齒格格響着。小船也靠了岸。那做媽媽的氣也消了。朱老大也沒說一句責備的話,脫下棉襖披在那小孩的身上.....

時間雖然過去四年了,但這一幕情景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至今猶在眼前。於是,我輕輕地離開了自己的位置,跨出後艙,感興趣地來到小哥倆的身旁。我拍着那小的肩膀說:“你叫小山吧?”

他睜大眼睛,驚異地望着我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那大的打量着我。自然,他不知在哪裏見過我。現在,我倆就面對面站着,四年的歲月沒有虛度,他長得比從前高了,也結實了不少,臉上的那股淘氣勁差不多已脫淨,換上了一種堅毅的老練的神情。我把那一段親眼目睹的故事對他說了。他笑了。

“後來你媽媽還找你算賬嗎?”我問。

“算賬?什麼算賬?我媽就怕得罪人。那個人呀,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以前做過小生意,也開過店,當過老闆娘,手腳一直都不乾淨,總愛偷東西。她偷桔子時,讓小山捉到,她還惡人先告狀。這種人你說該不該給點顏色叫她看?”

我點點頭。

“後來,那哥賣桔子的老闆,還特地來我家感謝小山,還給他買了一大包零食。”說完,他又笑了,在一旁的小山也笑了。

我們很快就熟悉了,並且知道了大的名字,叫大山。

我笑着問:“那你們後來又怎麼會變成船老大了?”

大山不說,小山快嘴告訴我。他們在這條船上已經幹了三年了。那一年,大山剛念初一,父親生病了,家裏沒有太多的錢供他上學,他就退了學,上小學的小山也跟着退了學。正好朱老大要招幫手,也看中了他們弟兄倆。就這樣,他們都當了朱老大的幫手。每月能賺些錢貼補家用。

我聽後,心裏一陣發酸,他們應該讀書纔是,人生不能葬送到這條船上。像這樣失學的孩子在這裏數不清,只能爲他們感到惋惜。

關於朱老大的事,我知道一些。他無兒無女,無地無片瓦,終年四季,睡在船上,落潮東去,漲潮西行。解放前,他是交通員,爲游擊隊幹了不少事。山坳裏缺鹽少糧,沒有日用品,是他經常用船從城裏運來。解放後,政府分給他兩間房,他拒絕,說船就是他的房,勸他找個老伴,他說船就是他的老伴。

隨着年紀越來越大,人越來越老,他感到身邊缺少幫手,得有人接這個班呀。雖然這一行談不上大本事,風浪裏滾了幾十年,也總結到幾招,傳給徒弟,這小哥倆勇敢、崛強,是做徒弟的好材料。

時間過的真快,不用兩年功夫,大山跟着師傅,風裏來雨裏去,水上的十八般武藝,基本都學到手裏。小山也跟着學會了不少,現在能做大山的幫手。

就在這時,只覺得船身跳了一跳,我沒有防備,吃了個踉蹌。漲潮了。我朝船後望去,只見那水平面上,驟然漂起一排白雪似的浪花。一眨眼,就變成一條白龍,飛滾而來。那些大大小小的船隻,頓時在那條龍背上跳蕩起來。

“快進艙。”大山命令我說。

我纔到艙裏坐下,只聽見“譁”一聲,一排浪頭撲打在船尾上,幾乎把小船整個兒掀出水面。船艙裏有幾個人撲倒在船尾上,幾乎把小船整個掀出水面。船艙裏有幾個人撲倒在另外幾個人身上,也有幾個人的頭和頭相撞了。

有人在驚恐中叫喊:“船要翻了,我們要被淹死了.....”這一喊,把幾個女人給嚇哭了,嘴裏說着我不會游水,要是死了,家裏的娃咋辦,等等。再聽頭頂上,“沙沙”的幾聲,象一陣驟雨灑在船篷上。就這樣,第一排浪頭把飛濺的浪花扔在小船上,又趕到前頭去了。接着又來了第二個浪頭.....

我也像叫喊的那些人一樣,覺得船要翻了,我的人生在三十五歲就要結束了,要跟我所有的親人永別了,他們也許連個屍首都看不到。我的妻,我的女兒,我的父親母親.....我在絕望中又希望這小哥倆能夠度過危險。

我起身走出船艙,看那小哥倆頭上身上就像淋了雨,再看他們的表情,沒有任何慌亂,很淡定,不知是不是強裝出來的,於是我說:“好凶的浪頭啊!”接着我又問那個大的:“你害怕不?”

“害怕?最危險的工作也得有人幹呀,你說是嗎?”

出乎意料的回答,不但令我驚訝,還令我滿意,看來他是經歷過這樣的危險,是個有經驗的小老大。

小山說:“這危險比我師傅經歷過的,不算什麼。”接着他說他師傅在解放前怎麼在敵人的槍炮下爲游擊隊送糧食和日用品,還說他師傅腰部受了傷。他還是跳到江裏,洇着水,忍着痛,把船推到岸邊,脫了險。他師傅直到現在,每逢雨天,要眼裏就要發脹,留下了後遺症。

我心裏真說不清是股什麼滋味。我在心裏輕輕地說,滔滔的江水呀,你滲浸着英雄的血跡,你澆灌了兩岸的農田,也正在滋潤着我們年輕一代的心田。

小船成功的度過了危險,船上的人也安靜了下來。舉目四顧,我們這條小船開始加速,很快遙遙領先一大批船。一隻又一隻大船都被拋擲在我們後面了。這個時候,連那個最不信任穿着白布衫的中年人也換了另一副面孔和聲調,說道:“我們可以順利地到龍潭喫午飯了。”繼而又誇讚道:“你們倆可真行啊,小小年紀卻有大人的本事。”

小哥倆沒有搭理他,他們凝視着前方的一個浮橋。一個由鐵鏈拴着的一排小船連結而成,上面搭起一塊塊跳板。浮橋上有專門的管理人員。每當來往船隻經過的時候,管理員會及時抽掉其中的一塊跳板,打開浮橋洞,讓船穿過。只聽小山放開喉嚨大聲喊着:“開浮橋呵——”

可不知怎麼搞的,浮橋洞沒有及時打開。眼看離浮橋只有二百米了,這時那個穿白襯衫的中年人又驚恐的喊叫起來:“不好了,船要撞上浮橋了,船要翻了——”

他這一喊,立馬招來全船人跟他一起恐慌,亂作一團。這回,我倒是很淡定,而且還驚歎,只見小山突然板住舵門,船頭立刻向左手方向來個急轉彎。那個穿白襯衫的中年人又衝着小哥倆叫喊道:“幹嗎急轉彎?船會不會翻呢?”他是嚇壞了。

有一隻滿載糧食的船,超過我們前頭去了,可是浮橋洞還是沒有打開。

“開浮橋呵!開浮橋呵!”小哥倆一齊高聲叫喊着。我也跟着叫喊起來。

浮橋洞終於打開了。我們得船兜了個小圓圈,把船頭重新調過來。那隻滿載着糧食的船正在我們前頭,由於離浮橋太近,水流太急,船老大無法掌控好方向,只聽見咚的一聲,撞在浮橋洞邊上的浮橋船上,上不上,下不下,隨着急流的撲打,左右搖晃,隨時有傾覆的危險。那船老大有二十幾歲,看來沒有經驗,頓時慌了手腳。我這時才明白,爲什麼小山要及時調轉船頭,放慢船速,真讓人佩服如此的老練。

那個穿白襯衫的中年人,又爲那隻船叫喊:“看那隻船要出事了——”兩隻手緊抓住船舷,彷彿即刻危險要降臨到自己的頭上似的。

船上的乘客看到這情景,都嚇得目瞪口呆。我再看那小哥倆,這兩位掌握着全船十幾個性命的少年,面不改色,絲毫不慌亂。他們配合着,四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住那浮橋洞——勇往直前。

我們得船順利穿過了浮橋,從而脫離了危險。全船的乘客——包括我在內,都長長舒了一口氣,驚歎地說:“好險啊!”

那隻滿載着糧食的小船已經被惡浪吞沒了,年輕的船老大已經在水裏沉浮,大山說他會游水,不用擔心他。

金沙江兩岸的最後一片竹林消失了,一大片綠油油的莊稼苗在眼前伸展開來。潮在湧,浪在滾,兩個小小少年,駕駛着小船,劈波斬浪,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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