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月色

對於唐人,我讀過不少有關月亮的詩文,也常常是爲那些不同的月色所感,有李太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浪漫,也有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深情,有張若虛的“春江花月”的迷離,也有王建的“中秋夜月”的秋思,林林總總,不可勝數。當然除了以上之外,杜甫的月色也同樣感人,在我看來,同樣是一彎明月,在老杜筆下,也許清冷了些,但我的喜歡是他的深沉與真摯。如果能設身處地,情同已出的話,倒是覺得老杜的月色更具有人間溫情與世事滄桑。

縱觀杜甫一生,感覺好日子總與他無緣,一生顛沛流離,卻憂國憂民,一輩子食不裹腹卻始終活在自己的文字裏,不肯出來,以詩文充飢。當然,這樣的文字,只恨其少,不厭其多,亦可稱聖,亦可作史。文能至此,夫復何求?

對於一生都處在顛沛之中的杜甫而言,成都是個例外。當年漂流至此的杜甫一家老小在成都郊區結廬而居,總算有了個安定之所。這一方面有賴於他的好友嚴武的接濟與幫助,另一方面,連年的戰亂讓更多的百姓苦不堪言,無處安身,這樣一來,成都也就成了避亂的自然去處。在成都的日子裏杜甫有了相對的安逸,也讓他一支生花妙筆留下了不少絕妙詩章。

成都收納了杜甫,是成都的大氣與包容,杜甫也成就了成都,彷彿成都需要更加深情而優質的文化,便安排一個顛沛之中的杜甫來此安居,爲成都的人文歷史傷今悼古,讓一個富足的四川平原增添詩的濃度,讓豐富多彩的自然山水有了新的亮色。讀《杜詩鏡銓》,一入川部,感覺就完全不同,或是浣花溪水的蜿蜒曲折,或是茅屋爲秋風所破,或是蒼茫的月湧大江,或者秋興的登高遠望,無論是文字還是意境,是國事還是身世,總是那樣,混成一片,渾然一體,一片化機。

無奈好命不長,永泰元年四月(公元765年),嚴武突然病逝,杜甫賴以依靠的支柱倒了,成都已不再屬於他,苦苦支撐不到一個月,不得不舉家放舟,沿長江再一次漂流。一家老小,就偎縮在一條破舊的小木船上。時間是從當年的四月到七月,空間卻是從成都經嘉州(今樂山)、戎州(今宜賓)、渝州(今重慶市)後到達忠州(今重慶忠縣),轉來轉去還是在小小的四川盆地內打轉。江面時窄時寬,江草或青或長,岸上的朋友或來或去,常常是有一頓沒一頓的,讓孤瘦的詩人更加憂鬱不堪。

這天傍晚,微風送岸,月湧如潮,杜甫的一葉孤舟在江面上漂浮,孤獨而落寞。想這一輩子也過得實在是窩囊而畏瑣,自己一生襟抱,致君堯舜,卻風淳難再,報國無門。連年的征戰離亂,國無寧日,百姓難安。自己哪裏是要做個詩人,不過是形勢所廹,諸藝俱廢,唯留一詩,聊以自遣罷了,吟出來的幾首詩,不過是自我解嘲自我寬慰。沒想到的是,無意的寂寞之音引來蜂蝶無數,或逐其名,或求其利,無意作詩人的詩人卻名揚海內,這點虛名豈是我的初衷。我哪不知道做個亂世的詩人有多難。漂泊一生,經常過的是“殘羹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日子,就連自己的一家老小都要跟着自己擔驚受怕,忍凍捱餓。回想自己的一生,這一輩子不是貧就是病,還總喜歡在朋友與客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孤傲與清高。唉,一生求官,卻越求越遠,越逐越難,眼下老病多憂,漂無定所,怕是這一生的願望與追求都要落空了吧,這番境況,實非所願,也實在不甘。

今夜月色真好,無盡無私的月亮將美麗的清光灑向天地,宛如一天飛雪,均勻地敷在萬物之上,敷在茫茫的大江之上,也敷在我這條孤寂而幽暗的船桅之上。江面泛起粼粼清光,幽深而靜謐,高遠而遼闊。這讓詩人心裏有些興奮,畢竟皓月當空大愛無私。在大自然面前,人是渺小的,有時也是巨大的,只要能找到一杆桅槳,一定能夠划向那沒有貧窮沒有困苦沒有戰亂沒有分離的理想彼岸。他這樣一想,感覺此生此夜,與天地爲伍,與星月相對,實在是我之大幸。他深信,茫茫大宇,渺渺時光,一定還有和我一樣的人,在此清月下,想着同樣的事,感受着同樣的星月與江河。只是,我並不知道這個知音是同代還是異代,是在此還是在彼與我同熱。

他再也顧不得良好的月色與星光,他的胸中有一股勃勃之氣在湧動,他需要排遣,至少他需要筆墨與紙張。不,他什麼都可以不要,他不如直接與天地對話,與星月交流,他胸中的勃勃之氣已鬱結成文字,已發酵成燦爛的珍珠。做不做詩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訴說,需要傾聽,告訴所有的人,他的世界是那樣孤獨,也是那樣浩大: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這種低吟式的傾訴也許沒有聽衆,只存在於他的胸臆,他的腦海,與船伕無關,與飢餓與貧窮無關。但與今夜的星月江河有關,與國運皇祚有關,也與他此生此途有關。他終於還是回到了現實中,現實中的他,不過是這天地大宇皓月星空下一隻孤獨的水鳥。

同樣是清輝的月亮,十年前的月夜,詩人杜甫因安史之亂被囚長安,因而思念遠在鄜州羌村的妻兒又是另一番境況。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應該說,杜甫的月色裏有更多的人間冷暖與人文情懷。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個人的情感境遇都融入在清冷的月色之中,何況杜甫是一個易於感傷,易於觸懷的人,“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對於杜甫而言,何嘗不想好好讀幾頁書,爲國家、爲黎民做一番事業呢。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長年的戰亂離苦讓家人分散,黎民受苦。大人們的愁寂面容又豈是一個尚未長大成人的小兒女所能讀懂的呢。在杜甫看來,月亮不過是人世間的一面鏡子,世間的所有悲歡離合都在這面巨大的鏡子面前一一呈現。

在杜甫的世界裏,有多少兄弟阻隔,關山路遙,又有多少生離死別,背井離鄉,如果不是一個飽經世事滄桑、世味嚐盡的人,是很難真正懂得“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的真正意涵的。

20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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