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鶴一去幾來回

來武漢不登黃鶴樓算不上真正的武漢客。來黃鶴樓能讓人不聯想到崔顥的那首不必引述的詩與李白的那句似是而非的感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怕是也有點困難。可見“江山也要文人捧”的名言着實不虛,縱然沒有好的傳聞,編幾個與文人有關的故事也是好的。據說李白的黃鶴樓傳聞就有很多人提出質疑,認爲真實可疑,傳說居多。但李白以崔顥的制式作詩不假,最爲明顯的《登金陵鳳凰臺》,開頭就是“鳳凰臺上鳳凰遊, 鳳去臺空江自流。”摹仿的這麼明顯,證據鑿鑿,確非一般。李謫仙也不爭辯,但憑後人評說。

這次登樓,距我上一次已時隔27年。來武漢更是有些奇特,不爲旅行而來,卻遊了不少景點,本想探訪住院的好友寶哥,卻關卡重重,差點都見不上面。陪我們幾個廬山來客正是在武漢打拼多年的廬山老鄉查胡林先生。查先生早年在此當兵,轉業後自主擇業,在武漢開起了自己的園藝公司,爲人真誠熱情,平生好交朋友,有一款新酒品質不錯,要打開銷售局面,查先生便成了武漢市的總代理。到了的第二天,就陪我們遊覽了黃鶴樓。

疫情下的黃鶴樓景色依舊,遊客如織,且遵循着防疫要求,面戴口罩,身距米餘,循着遊觀的線路逐級登樓,往返的線路成了迴環,最大限度的疏通了遊客流量,隨着人流的湧動,怕是寸距也難保持,想在某個層樓作短暫遐觀都有些困難,遑論覓一隅靜處把盞對酌。環睹牆壁上的歷代名賢吟詠,本也想吐露幾句,覺其清濁不定,只好放棄,順着人流繼續流動,登上頂樓憑欄獨覽,一江橫亙,舟帆遠影,俯視樓底,萬頭攢動,長天浩遠,車水馬龍,古之情懷,今之繁湧,驟然相會,相互交織,不怕你登高獨覽時毫無在意,不怕你身居紅塵處不囂塵跡,懷古的幽思與撫今的慨嘆,總能讓你有所感觸:

東南荊楚開新埠,極目江天一望收。萬里長江穿赴眼,千秋時歲看登樓。乘仙黃鶴歸何處,載月白雲肯舊留?大浪淘沙非有意,匆匆行跡盡車流。


回來後再讀蘇東坡,有一首詞,讓我往復,在他被貶黃州的五年間,雖時有登樓,更多的時候是臨江望樓,思發浩渺,此中滋味,怕是一言難盡。公元1081年的暮春,這是蘇軾謫居黃州後的第二年,經寓居武昌的殿直王天麟介紹,認識了鄂州太守朱壽昌,朱太守對被貶黃州的蘇學士多有同情且相惜之感,尤其東坡艱難的生活處境讓朱太守常持憐惜之心,因而在生活中多有接濟,時有饋贈,蘇東坡又是個性情中人,平生樂善好施是他的本性,沒想到自己混過大半輩子卻成了別人接濟的人,每受饋贈總是萬分感念,心有謝誠,卻無以爲報,內心總是惴惴不安。一次朱太守在黃鶴樓邀友小聚,趁着酒興,東坡即興揮毫,贈了太守一首《滿江紅 寄鄂州朱使君壽昌》,算是對多年來的知遇與關照的一併謝忱。

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爲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

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詞中的高樓即指黃鶴樓,儘管此詞主旨並非主敘黃鶴樓,但詞人借樓起興,倚樓對談,近觀蒲萄深碧,遠思江漢岷峨,尤其與朱使君的友情相宜,真誠以待更是讓後人感慨。其實此詞氣格豪邁,風韻華章,外謙而內執,思古而不傷今。讀東坡詞,多呈機智,時見幽趣,生活平常事,卻道聖賢書。我常常想,文人寫點詩詞文章作爲平生交際算不了什麼,比不上宴席千盞,豪擲萬金,但事情往往怪異,宴席千杯終有盡,豪擲萬金亦有時,而毫不起眼的幾行文字,隨着吟誦的音頻偃旗息鼓,隨着書寫的紙張歲染臘黃,或沉於篋底,或匿於煙雲,有時偶爾有人翻出憶起,覺得沉於時空的往事生動有趣,再拿來讀,不僅字字珠璣,更可愛的是,往事如霧如煙卻又聚煙如影,悉在當前,讓更多的人憑追往事,話憶當年。然後成了你我的談資笑料,法效先賢。文化的軟實力也許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的滲透與濡養,此時才真正感受到古人的智慧與可貴。真是要感謝當年那次看起來並不起眼的幾行文字和那個有點落魄但又不失氣度的詩人。


其實,贈詩的對象朱壽昌先生,不僅是位鄂州太守,官居四品,但在歷史上卻是個時代典範,孝子驕兒。他的“棄官尋母”的故事載入《宋史》,爲“二十四孝”子之一,爲當朝後世的人生楷模。朱壽昌的父親朱巽是宋真宗年間的工部侍郎,其母劉氏是朱巽之妾,壽昌庶出。朱壽昌幼時,劉氏被朱巽遺棄,從此,母子分離。朱壽昌長成之後,廕襲父親的功名,出而爲官,幾十年的仕途先後做過陝州荊、南通荊,嶽州知州,閬州知州等,然而他一直未得與生母團聚,思念之心縈縈於懷,以至於“飲食罕御酒肉,言輒流涕”,母子分離後的五十年間,他四方打聽生母下落,爲此他燒香拜佛,並依照佛法,灼背燒頂,以示虔誠。宋熙寧初年,聽人傳說他母親流落陝西一帶,嫁爲民妻,他又刺血書寫《金剛經》,並辭去官職,千里迢迢,往陝西一帶尋母,並與家人道:“不見母,吾不返矣”,朱壽昌終於在同州找到了自己的生身母親,當年母子分離時,壽昌尚年幼,五十年後重逢,老母已七十有餘,壽昌也年過半百了。原來,壽昌母劉氏離開朱家以後,改嫁黨氏,又有子女數人,壽昌視之如親弟妹,全部接回家中供養,有人將朱壽昌棄官尋母之事上奏神宗,宋神宗得知後,責令復原職,同時,名公巨卿如蘇軾、王安石等爭相讚美其事。從此,朱壽昌棄官千里尋母故事遍傳天下,孝子之名得於遐邇。

當然此是後話,東坡作此詞時,朱正任鄂州太守。憑心而論,我是通過東坡這首詞認識朱太守的,您的“二十四孝”我才聽到,還是這次重讀此詞時,發現您的品行端方,德爲世範,更讓我肅然起敬。我讀書太少,抱歉。


東坡作此詞時是46歲,來黃州也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了,從生活環境到生活條件再到心理調理,早已有了“闇然偷換”的跡象,從那個夜月孤桐的寂寞沙洲到時下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心情爲之一變,這種變化最爲明顯的就是人的精神面貌有了朝氣,人的內在動力有了新的源泉,人的內心世界有了色彩與溫度,這種力量還在不斷增加,讓一個對前途失去信心,對生命失去價值的偉大詩人有了精神支柱與內在動力,這是多麼偉大而重要的事情啊,這是讓一個詩人起死回生,照此而往,一定能在不遠的將來在歷史和文化上迸發出驚人的能量與貢獻。此時的東坡吟唱着“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是劍外思歸客。”既在懷鄉,亦在懷古,“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既在祝願,亦在寄懷。

一年後八月的某一天,東坡獨自一人又一次來到江邊,面對滔滔不絕的江水與渺渺難盡的歷史長卷,家國情懷,風流人物,個人命運,古往今來,千頭萬緒,一種悲情,湧上他的心頭,他那標誌性的音色與音量,與江山畫卷同色,與長河大江等寬,《念奴嬌  赤壁懷古》橫空出世,亦如長河大江奔湧而岀: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每次讀東坡此詞時,內心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愉悅,坡仙的那份湧動,“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的寄語已然在自己不知不覺的吟唱中達到了意想不到的高度與廣闊,不僅是“追”,而是逾越。

20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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