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廬尚存

廬山匡俗,字子孝,本東里子,出周武王時,生而神靈,屢逃徵聘,廬於此山,時人敬事之。俗後仙化,空廬尚存。弟子睹室悲哀,哭之旦暮,事如烏號。世稱廬君,故山取號焉。(《水經注》引晉周景式《廬山記》)

這事發生在春秋戰國時期,距今已有二三千年。當年周威烈王以安車迓匡俗時,已是隆重且熱烈,真誠有加,但匡俗卻屢逃徵聘,不願意做官。

在他看來,做官有什麼好,比起這一片青綠山水來,實在是微不足道,何況身處亂世,國無寧日,民無安生,何況離堯舜已遠,誰又是聖主賢君?其實周威烈王也算心誠,在老百姓心目中是個明君,口碑不錯,只是時過境遷,早已不是當年的周天子了。猛以剛果曰威,有功安民曰烈,這個死後的諡號足以說明他在歷史上的位置。他最有名的地方就是認可了“三家分晉”,結束了歷史上的春秋時代,轉而進入戰國時期。司馬光的《資治通鑑》就是從他這兒開始着筆,進而轉入浩浩蕩蕩的中國歷史長河,司馬光還爲三家分晉一事發表了長篇感言。

周王使用自己的坐駕之安車迓迎匡俗,從禮遇上說已經到了天花板級別,這種周王的專用座駕配置也是天花板級別,有蓋屏蔽戶牖,有簾遮擋風塵,揚鞭一起,威風八面,以達尊賢敬老之至。匡俗並非不感激周威烈王的禮賢下士,無奈自己志不在此,說多無益,於是便以各種理由向周王訴說着自己的難處,或者乾脆一走了之,逃到長江邊上的這座山上。看輕煙繚繞,碧波泛綠,他的心悸動了。“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沈從文這句話用在匡俗對廬山的第一印象上是再好不過的。世界把山水盪漾給我看,它有多大的祕密,就打開多大的天空,這樣級別的山水與天空,符合匡俗的心意。山水最大的好處就是能怡養天性,撫慰心靈。以匡俗的心智與才情,一定會寄一處山水,結一椽草廬,然後餐霞飲露,侶魚蝦而友麋鹿。據說他來此之前就遇上了天下最好的老師,爲此,“師老聃,得久視之道”。這實在是他的幸運,老聃就是後來騎着青牛離開函谷關時被一個叫尹喜的守吏留下來好喫好喝招待數月而草草成就五千言鉅著《道德經》的作者李耳,後人稱之爲老子,亦是道家的開山鼻祖。匡俗有機會拜謁在老子門下可不是緣分造化嗎?

久視之法又是什麼法呢?老子在《道德經》第五十九章中是這樣闡述的,“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餘秋雨先生在《老子通釋》中是這樣翻譯的:治人,事天,都應該“嗇”。由於愛惜到“嗇”,就能早有準備,重在“積德”。重在積德,無所不克,無所不克,莫知其極,莫知其極,便可以治國,治國有根,可以長久。這就叫做深根、固柢,長生之道。在這一章節中,老子前半部分講治身,包括通過修行積德達到的長生久視以及得道的境界,後半部分是用治身的理論來治理國家,使國家健康長久。匡俗在老子門下修道多年,深諳修身與治國的關係,故得久視之法。

匡俗來廬山修道,更多的時候是踐行老師的“道法自然”學說,爲此,他更加鍾情于山水萬物,與天地同體,與萬物齊觀,寄詩情於羣峯衆壑,悟大道以自修教化,與大千世界融爲一體。他的草廬結在山岩洞穴間,綠苔殷殷,芳草萋萋,不遠處有水滴泉滋,泠音不絕,樹高萬丈的古木老林,遮擋着歲月的陽光與風塵,使這裏更加幽深寧靜,沿山的小徑,亂石橫斜,高低錯落,有時一截枯木,橋通南北,那些被稱之爲植物化石的蕨類草本長在小徑的兩旁,茵茵碧綠,爲鳴蟲舞蝶的棲身之所。這裏到處是山花野果,燕語鶯歌,這樣的草廬半是山岩,半是草木,極爲原始的架構起了與天地萬物的生息及共存。放眼而望,人寰已是漁家星火,孤光自照,山鄉野燐,幽暗不明,長天更是星月燦爛,雲影無翳。草廬外蟲鳴唧唧,虎嘯猿啼。如果此時就月覽卷,也許就是悟道忘機。

我想起二百年前的美國作家梭羅,他遠離衆囂,獨自一人來到幽僻偏遠的瓦爾登湖畔,以最原始的方法搭建起自己的小木屋,每天“朝看飛雲夕迎浪,日謀稻糧夜仰賢”,與大自然爲鄰,與衆生萬物爲伍,更多的時候怕是受到了中國古聖先賢的啓示,一本《瓦爾登湖》,奠定了梭羅在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

到了東晉時,一個叫陸修靜的道士尋跡而來,在廬山腳下的布袋崖建起了他的簡寂觀,一爲傳道,-爲靜修,他十分重視道教齋儀的作用,制定“九齋十二法”的齋蘸體系,使道教齋法不僅有了系統的儀式戒科,而且使齋戒儀範的理論更加完備。還把道家的思想與文化進行系統的疏理與編排,他“祖述三張,弘衍二葛”,延續了老莊一脈的道家學說,著述豐厚。明代有個遊方道士雲遊至山南的白鹿洞書院,有感於秀麗多姿的山水景色與朗朗書聲,忽然詩興大發,卻無紙筆,想向書院中的書僮轉借遭到冷遇後,大爲不悅,久久不肯離去。於是尋遍周遭才找到溪中的蒲草,和着黃泥,在山岩上直書一通,最後的落款是紫霞真人,書僮發現後趕緊叫來山長,方知是個域外高人,書僮還在怨恨着自己的有眼無珠,山長卻安慰說,沒事沒事,沒有你的誤會,哪有這麼美好的書法與詩作,更何況憑添了一道美麗的佳話。於是山長叫來衆人,將石上的詩書進行描拓,勒之於石,以傳後世。我每次來此參觀,總要立於石碑前反覆詠讀,尤其偏好這首《白鹿洞歌》中的最後兩句:空山空山即我屋,一卷黃庭石上讀。以天地爲廬,以空山爲屋,有意趣更有氣概,也最成功的闡釋了“空廬尚存”的意涵,這就是道家朋友的可敬可愛之處。

說實話,我沒有尋廬的意思,越是能尋到的“廬”,越是不可信服。一個草廬能存個十年八年就已經很不錯了,何況幾千年的春秋戰國。這空空蕩蕩的草廬究竟存於何處,起於何時,已經不重要了。但仙人渺去,故址難尋,聰明的後人自有辦法,爲了平復這份惦念,便將玄機塗滿整座仙山,望仙喚作匡山,望廬喚作廬山,大概這樣可以撫慰更多人心中的思念之故吧。這樣的傳說有些無奈,又有些仙氣飄飄,既得了一個風雅多趣的山名,更安撫了萬民衆生的焦渴心緒。從此,山因名傳,名因山立,山人相合,融於一體,不失於一次最爲長遠的深情。

2023.1.25  農曆正月初四凌晨草於抱一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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