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錦江啊,引我到他的故鄉

      在陽城,坐着班車沿着向北蜿蜒的馬路行駛,路兩側是高高的楓樹。初秋葉子就已泛黃泛紅,擡頭望去如油畫般落在藍中泛白的畫布上。

  除此之外,還會看到大片大片的橘子林。橘子星羅棋佈鑲嵌在其中,停車的那片刻彷彿還能聞到清新香氣。目光越過橘子林。再往下就是錦江了。

  初見錦江時我只是把它當做我故里的那條如夢似幻的河,不願再多看。而沉默無聲的錦江,它就這樣一直陪着我往下駛去,靜靜地淌過陽城的許多小山和小鎮不曾言說過一字。

  半個小時後,班車在蘭聽鎮停下,那正是我的目的地,也是我即將要實習四個月的地方。

  說實話剛到蘭聽鎮的時候,我的心情跟看到錦江一樣——沒有太大波瀾。

  小小的蘭聽鎮沿路也是高高的楓樹。風一吹就嘩嘩作響,和街道上熱鬧的人聲倒是相得益彰。

  街上人很多,擺着很多農產品和一些看起來像是自制的小零食。

幾個小娃娃騎在大人的脖子上忍不住好奇心東張西望;路人穿行在人羣中,手上則提着菜和一些農產品。

  這讓我不得不懷疑,司機是不是把我送到菜市場來了。而我要去蘭聽鎮的文化館,畢竟那兒纔是我的實習單位。不過,後來某人告訴我那不是菜市場,而是在趕集,蘭聽鎮俗稱“趕場”。

  可當時的我並不瞭解,只把它當菜市場瞎逛。見到喜愛的板栗,心裏生了點親切的味道,於是打算買兩斤。結果,賣板栗的老奶奶只回應我一個白眼。

  頓時,心中那點親切灰飛煙滅。我有些氣惱,覺得不應該來這個地方實習,也爲自己當初的決定而懊悔。

  我總是這樣爲一個決定搖擺不定,也爲一個決定而後悔。

  不過,最終我還是沒有爲自己的決定而真的後悔。因爲後來某人又告訴我趕場的時候拿出來賣得多,拿回家買得也多,像我這樣只買一兩斤的幾乎沒有人。

  我勉強接受了這個理由,但更重要的是我沿着錦江,來到蘭聽鎮碰到了某人。

  那某人,就是白望安。

  01

  我在蘭聽鎮的文化館實習,從事着一些類似蘭聽鎮文化建設的工作,除了蒐集資料就是整理資料和文史考究。唯一慶幸的大概就是我喜歡這份工作。

  有時候我會沿着街來回走拍一些照片作爲參考資料,或是去一些舊館、古老的人家採訪,但我從來沒有渡過江到過對面的蘭聽鎮。

  館長說了幾次,要我去對面的蘭聽鎮蒐集一些資料。聽說對面有一個小有名氣的畫樓,館長說很有文化研究價值。

  我點點頭,並向館長表示不日就會出發。至於這個“不日”到底是什麼時候,我也不確定。

  可能見我遲遲還不動身,館長急了,第二天就帶回來一個人說要幫我渡江,然後再帶我去搜集資料。

  那是我第一次見白望安,利落的短髮,明淨的臉龐,再加上一身休閒的衛衣牛仔褲,我一時猜不准他多大了。

  “你好,我叫白望安。”他伸出手,淺淺的微笑掛在眉眼間,特別是那雙深眸似乎讓人一看就容易陷進去。

  “荀璟。”我只是禮貌性地輕握了一下他的手便別開了目光。

  蘭聽鎮有很多大街小巷,織成了一張柔軟的網,將蘭聽鎮攏在懷中,藏着這人間最平淡的煙火:有時候會碰到坐在小巷子裏下象棋的老人,有時候會碰到只有趕場時纔開張的甜酒湯圓店,還有坐在巷子裏享受陽光的人和貓。

  落雨時巷子裏有淡淡的雨霧像是一層輕透的薄紗,給這巷子憑空貼了一絲“雨巷”的味道。

  白望安帶着我穿過小巷,走到錦江邊。從如夢的小巷抽離驀然面對這冰冷的江水我一時有些無法適應眼前的景象。用力合上眼簾,好幾秒才慢慢睜眼適應。

  無論過多久,我仍舊無法直視它,只能抿緊雙脣,默默捱過這陣不適。

  白望安領着我上船進了船艙,師傅就開船了。船艙裏有畫架和一些畫,我看了一眼窗外的錦江,呼吸的節奏快無法控制,便很快回來盯着畫轉移注意力。

  白望安注意到我的視線,便解釋道:“都是平時寫生畫的一些畫。”

  “很好看。”我說。

  白望安衝我笑笑:“謝謝。”

  白望安很細心,感覺到我在船上有些不適,但以爲我暈船,下船時朝我伸出了手。

  我看向白望安,他眉眼帶着明媚的笑,雙眸裏盪漾着柔波。電光火石間,腦海中閃過些浮光掠影似曾相識,可我沒能抓住。

  我正想着,手不自覺遞向了白望安。這次不似之前,我清楚地感覺到他手上的溫度。是溫熱的。兩人牽着手下了船,也沒覺得兩個小夥子這樣的行爲有什麼不妥,我忽然有些不願放開。

  不過,我到底還是沒那個色膽握着人家的手不放,兩人上岸走了幾步便自然而然地鬆開了。

  白望安先是帶我去了畫樓,裏面有很多畫。一些是我見到過的錦江和蘭聽,一些則是我沒有看過得景象。

  後來我瞭解到這家畫樓其實就是白望安家的,從他曾祖父那一輩傳下來的,也有小百年的歷史了。畫樓裏還保留了很多過去錦江和蘭聽的老照片和文字資料。

  我一看到這些就來了興趣,關於渡江坐船的那點心理不適也就不在意了,集中精力開始整理資料。

  不過,畫樓的資料實在有點多,爲此我不得不把工作重點從蘭聽鎮彼岸轉移到了此岸。白望安也因此被館長編入“文化館暫時工作人員”,每天都會開船過來和我一起去對岸“工作”。

  我在整理編輯資料的時候,白望安也在一旁。對於館長的安排,他倒是沒有埋怨過一字。不過,我確實不得不承認和他一起“工作”我的心情要輕鬆很多。

  白望安就是有這樣的魔力。

  白望安是學習繪畫的,有時候渡江的空檔,他就會支起畫架開始畫畫。有水彩的錦江,也有油畫的蘭聽,從他的畫裏我總是會看到別樣的錦江和蘭聽鎮。

  白望安畫畫的時候我會把他的樣子拍進我的相機。照片上白望安坐在甲板上畫畫,身後是錦江。心中那點熟悉感忽地清晰起來:

  照片上,白望安原本該看着畫板卻望向鏡頭的深眸和他身後的錦江別無二致。

  我開始忍不住去看那條錦江,不知道是被那雙深眸吸引還是其他。

 

  02

  聽館長說錦江上游的水電站要開閘放水了,蘭聽碼頭的船這幾天都靠岸休船了。這幾天我就在文化館這邊,暫時不用過去。

  不知怎的,我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整理不了那些我心愛的資料了,而是暫時見不到白望安。

  也許是長久以來的相處,習慣了。所以心裏有想念,可那想念讓我有一絲的不安。

  蘭聽鎮這裏沒有橋,只有船纔可以渡江。如果實在要渡江,又碰上開閘放水,那就只能坐車去陽城繞到對岸。

  我看着窗外緩緩流淌的錦江水,想到白望安,漸漸感覺到了想念之後讓我不安的東西。

  電話忽然響起,是白望安。

  “白望安。”我說。

  “嗯。”白望安回答,開始絮絮叨叨和我說起畫樓裏的那些資料。

  他還說對岸種了一排的銀杏,這樣的秋天該是很好看的。還有那座聞茗山,他說爬上了山就可以看到蘭聽鎮靜靜臥在天空下的樣子。

  所以,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看是嗎?我心想。

  “嗯,我知道了。”但是我這樣說。

  白望安明顯一頓,大概是沒想到我會反應如此。

  “聽館長說,你就實習四個月,是嗎?實習結束就離開嗎?”跟之前相差十萬八千里,突然提起話題倒像是醞釀了很久。

  “嗯。”我說。

  後來怎麼和白望安掛斷電話的,我不知怎的記不大清了。只是白望安背後那明顯得快要溢出來的情感我卻記得很清楚。

  可我也此而害怕。膽小,搖擺不定這裏是我的本性。從那時開始我就是。

  幾天後上游的水電站關門閘了,而我又要開始去對岸工作了。只是我還沒有聯繫白望安,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準備過來了。

  我正想着,文化館的門就被敲響。打開門一看居然是白望安。

  他微微喘着氣說,似乎走得急。額前的劉海有些亂,襯得我眼前的光支離破碎起來。

  他臉上是如秋日般明媚而不張揚的笑意,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朝我伸出手。我能感覺他到藏在平靜表面下的歡喜。

  我望着他的眼睛,只能任自己沉溺在這如錦江一樣的柔波中,無聲無言。

  很奇怪地,這感覺不像我記憶中的冰冷與恐懼。

  那一刻,被我自己隱隱壓抑在深處,隨着想念迸發出來的那個東西,我現在清醒地感覺到了。

  是喜歡。

  “荀璟。”白望安說,“走吧!”

  我望着他的手,遲遲不作反應。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握住他的手。如果握住了,我又會後悔嗎?這彷彿就是一個隱晦的表白。

  白望安並不介意我的猶豫,而是直接抓住我的手,跑着穿過那些大街小巷。

  我想起很多年以前我也是這樣拉着一個人奔跑。我以爲可以跑進我眼前的陽光裏卻跌進了黑暗的洪流。

  03

  我曾經也像白望安那樣歡喜,喜歡一個人。那個時候我還不太懂什麼是“同性戀”,只是覺得自己小小的心臟裏藏了甜蜜的祕密。

  同樣,我也不懂當時我身邊的人對“同性戀”抱着多大的惡意。

  我家鄉那邊也有一條河叫怡溪河,很寬很大。我每天會和他一塊做船去上學。

  那時青春年少,喜歡的理由可以是剛剛好的那一縷陽光,也可以是一個微笑,甚至可以沒來由。

  

  我就是很喜歡和他坐船是吹着江邊的風,看天邊的火燒雲。

  可是大概我只是很普通的一個角色,故事開頭和結尾都如此千篇一律。一個簡單的喜歡,一場失敗的告白,一個驚悚的結局。

  告白那天我和他在船上,明明很讓人心動的“喜歡”彷彿如他而言是毒蛇猛獸,我猝不及防地被推下船。

  那一刻,江邊的風變得兇猛,天邊的火燒雲也失去了色彩。

  醒來過已經是一天以後了。家人、學校都變得陌生。我好像落入水中來到另一個平行世界。

  我試着接受自己,治癒自己,不動聲色地面對這一切,甚至如果可以我能向想要了解我的某個人平淡地說起這個故事。

  就比如現在,我告訴了白望安。當他拉着我的手的時候,我告訴了他。

  他雙眼中的柔光了盪漾起來,他整個人都變得模糊。這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是我在流淚,我整個人都在發抖。

  曾經的記憶被我刷洗了無數遍,淡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可那冰冷和恐懼卻還和多年前一樣。

  白望安一把抱住我,我閉上了眼任自己沉在他的懷中,不作掙扎。

  04

  不得不承認,那一次的插曲無意間撕破了我僞裝的面具。我一直假裝自己是個很“正常”的人,直到白望安面前我露出了真正的面目。

  我藉口畫樓資料太多,請求館長讓我會文化館彙總資料躲開了白望安。明明想要靠近他,卻又要逃避,矛盾的我倒是一如始終。

  在文化館“宅”了一段時間,擡頭時才發現窗外樹上的葉子早以掉光了。對岸的那一排銀杏樹葉子更是光得不能再光。

  原來秋天早就過去了,冬天不經意間就來了。

  冬天的蘭聽鎮陽光也很少,天空總是灰濛濛的頗像我現在的狀態:想了很久什麼都沒想清楚,大腦還是一片混沌。

  蘭聽鎮的趕場六天就會有一次。我那天去的時候正好是週日,也不算很冷。

  十字路口的那四條街道滿滿得全是人。我百無聊賴的混在人羣中,想買點什麼。

  板栗早就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眼金黃、黃澄澄的橘子。恰巧又碰到剛來蘭聽鎮時那個賣板栗的老奶奶。

  我猶豫了幾秒,在老奶奶面前蹲下用半生不熟的蘭聽話跟她說要兩斤小橘子。

  老人掃了我一眼,語氣中帶着點熟稔,說道:“你這個伢崽嘎,多買一點嘛!”

  這麼說着還是給我稱了兩斤。

  我聽到老人的話,心裏詫異:不知道這老奶奶是不是認出了我是之前那個買兩斤板栗的“伢崽嘎”。心裏的疑惑還未消失,我一轉身就看到了人羣中的白望安。

  以往看電視的時候,兩個主角相遇眼中彷彿只剩下對方,周圍的配角都以倍速流竄。我曾經一度覺得這樣的場面不免有點誇張。

  可當看到白望安的一刻,我才發現確有其事,這一點都不誇張。

  周圍的喧鬧的人聲如潮水般退去,腦海中的一片混沌也漸散去。過往的種種:難過的,傷心的,猶豫的,矛盾的,痛苦的……歡喜的走馬觀花從我腦海中散過。

  恍然間我明白,只要是白望安,就好。

  也許我可以果斷一點,無畏一點,只需要一點點。因爲白望安就在那裏。

  我走過去,在人海中,在喧囂中,在青天白日下,擁抱他。

  05

  “不過最後還是白望安說出了那句告白。”我寫道。

  此時白望安就坐在我身旁,看我碼了這篇文章。這道這裏,我眼角的餘光看到白望安有一絲羞赧地蹭蹭鼻頭。

  因爲寫到這裏,我和他都心知肚明後來是什麼劇情。用網絡上的一句話來說就是“畫風逐漸沙雕”。

  我怎麼也沒想到白望安會用跳錦江的方式來告白。

  他說:“荀璟,你以後不用害怕河水,因爲我會在這裏穩穩接住你。”

  看到我寫出了“沙雕”二字,白望安摟住我,望着我眼睛,追問道:“只是沙雕嗎?”

  我忍不住挑眉……好吧,我承認的確很感動所以畢業後我沒有猶豫重新選擇了蘭聽鎮。

  畢業後再一次回蘭聽鎮是夏天,那天傍晚火燒雲紅得耀眼,連錦江也沾染了它的熱烈。

  沿路的楓樹和橘子林鬱鬱蔥蔥,秋天的時候我知道它們是什麼樣。那天也正好是趕場日,我知道我不會再以爲司機把我送到菜市場了。我也知道那錦江會一直陪着我到他的故鄉。

  那裏有個叫白望安的人等着我一起去看火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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