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突破不了的壓抑一一一評《小城畸人》

        “走在瓦恩堡鎮上總有誰的靈魂與你相契。"這是美國作家舍伍德•安德森在他的《小城畸人》中的話。這座小城瓦恩堡是作者在小說中杜撰出來的,但是無一處不顯示他自己家鄉的影子。

        作者是孤獨的,他總希望能有一個和他靈魂相契的人或物出現,與他的靈魂相互交流,但是這樣一個小城像一個悶罐車在緩慢的行駛着,裏面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他們在這黑漆漆的空間彼此互望着,有些人確實想衝出去,想尋找一種自由,想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但是這些人內心又掙扎着、猶豫着、彷徨着,幾乎都沒有決絕的勇氣。所有的人都壓抑着自己的情與欲,對愛情親情的渴望,讓他們伸出微小的觸角去試探,結果發現當觸角縮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從肉體到靈魂都殘缺不全了。

        這部小說是由25個獨立成篇,又相互牽連的短篇小說組成。故事發生在1890年的俄亥俄州瓦恩堡鎮。這座小鎮,外形上是安靜的,周圍環繞着果木與漿果種植園。油燈與蠟燭,馬匹與馬車這是作者熟悉又厭惡的生長環境。

        作者以非常冷靜地口吻,借一位報社記者喬治•威拉德的走訪見聞,給我們展示了十九世紀八九十年代小鎮出現的畸人衆像。從全書看得出,作者把自己壓抑推給了書中的小人物,在他們追求、破滅、不甘、突破、夢碎一般的生存遊蕩中,看似輕描淡寫,但主體上的抒情讓讀者總感覺自己就是那個無處安放情感的孤獨者,令讀者如鯁在喉。

        在這部作品中,我們明顯感覺到作者的被誤解與孤獨,不安與不滿,幻想萌發又遭破壞的徬徨。小鎮各類居民,你方唱罷我登場,但是在作者的眼裏,他們與社會又那麼的格格不入。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 ,正處於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美國取代英國成爲世界第一經濟強國,德國取代英國成爲歐洲第一經濟強國,各國國力的變化與傾斜,世界形勢日益明朗,1896年美國人亨利•福特製造出第一輛四輪汽車,新舊文明的衝擊,使人們的意識形態在不停的變化。

        而這時,弗洛伊德的理論橫空出世。弗洛伊德所信奉的基本原則是精神決定論,即認爲人的行爲都是由願望、動機、意圖的精神因素決定的。他認爲人的心理領域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巨大世界,他的最深層次,有着神奇的不能被人意識到的東西而充滿魅力。他把人的心理結構分爲本我、自我、超我。他認爲三者平衡時,人的心理狀態正常,而當本我的慾望衝動受到過分的壓抑時,平衡就會遭到破壞,就會導致精神病。弗洛伊德迷信人的性本能是人的一切活動的源動力,當性愛受到壓抑無法滿足的時候就會轉化爲科學藝術等方面的創造性活動。

        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慾望可以被消化的時候是正常的壓抑,一旦到不可遏制的局面,這個人的精神就出了問題,而壓抑到不可遏制,又能找到轉嫁的通道,這些人可能就是藝術家、音樂家、畫家等等之類。

        按照這種解釋,首先可以看到,大師們都是孤獨的。其次,他們又都是善於自救與自贖的。所以梵高是孤獨的,他的作品也是不可理喻的;莫奈是孤獨的,憂傷在畫布上來回遊蕩;貝多芬是孤獨的,他把自己變成一頭內心咆哮的獅子。但他們是敏感而神經質的,梵高用鮮豔的黃色一朵又一朵不同光線下的向日葵點亮眼睛的興奮點,莫奈用紫色覆蓋灰色顯示心靈天空的高遠,貝多芬則用瘋狂的手指燃燒苦悶與不甘。

        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認爲,每一個體驗既是一幅畫作,又是畫作的作者個體,是他自己人格的畫作者。所以本書作家舍伍德•安德森也陷於自己的孤獨中,他無法控制也無法突破。看似安靜的小鎮,卻容不下他的孤獨、不安、幻想、忐忑。於是他把自己的故鄉,這個被果子和漿果包圍的小鎮搬進自己的夢裏,一切都那麼的沉悶骯髒,充滿了憂鬱的色彩。這不是詩人筆下安靜與祥和的美好寄託,而是他自己的一種自暴自棄的爆發。

        作品中,人物很多時候遊離於似真似幻的夢境,衆多的失語或孤立,或喃喃自語,或冥想之後一個邪惡的念頭,其實這就是現實,給予的刺激體本能的報復和反抗。

        所以讀完小說之後,總覺得作者的思想其實也是綜合了小鎮那些畸人所有的思想。他安撫着、嘲笑着他筆下的人物,又充滿憐憫的去給他們找一些療傷的安身之處。而這療傷的安身之處,無疑都是有所指的,似乎都是爲印證弗洛伊德的理論而出現的。

        畢竟,弗洛伊德主義在那個時代剛剛啓蒙,是一種新的思想,而大時代的背景,又是城市與鄉村,人們的思想意識行形態不斷的在膨脹變化,作者自己當時的鬱悶與慾望,也無法找到一個合理的發泄渠道,這時弗洛伊德似乎給他的情緒找到了一個合情合理的歸宿。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作者的這些小說似乎都是在印證弗洛伊德主義的正確性。

        具體表現出來就是壓抑性慾與情慾。這似乎類似“存天理滅人慾”的朱熹理學思想,主要有幾下表現。

        第一,愛與被愛的畸形。作者在文章中多次運用象徵的手法寫到"手",而且作者沉溺於自己的感情獨白,藉以表達自己內心對性慾壓抑的挫敗感和孤獨感。

        在《手》這篇小說中。主人公比德爾鮑姆,他的兩隻不停歇的手就像關在籠子裏的小鳥,噼噼啪啪拍打着翅膀。而這雙手就讓它的主人感到害怕。這雙手不聽命於主人的安排,顯得太活潑了,而這給主人帶來了非常大的苦惱。之前他是一個眼裏閃着光芒,充滿愛心的老師。就因爲愛撫學生,由一個弱智學生躺在牀上幻想一些難以啓齒的事情,把這個夢當成老師的真事講給小鎮上的人,所有的人就都相信了。於是老師的眼裏不再有光芒,而是常常閃着淚花。他的手也成了影響他名譽的微微擺動的小旗幟。孩子們不讓他教了,他無處可去,孩子們看到他,尤其女孩子嚇壞了,尖聲叫着像被驚擾的昆蟲四處逃竄。教師從心底滋生的因愛而產生的溫柔的力量,終究在孩子們邁向社會之前的美好的夢中戛然而止,可惜一個弱智就改變了一個鎮子的主體力量。人們寧願相信弱智,卻不願接受真正的智慧。摧毀的不僅是一顆心,而且是打碎了無數孩子美好的夢。可憐的邁爾斯一個人自此在瓦恩堡生活了20年,他雖然只有40歲,看上去足足有65歲。他行動畏畏縮縮,心裏擔驚受怕,他的手一直在抖動着,只有在黑暗中他的手才能安靜。

        作者在這篇小說中無數次的寫到黑暗。小鎮的空氣令人窒息,個人的善良友好充滿感性的智慧與仁愛之光,被小鎮無情的熄滅了,其實表面看是毀了一個人的生命釋放,更深層次是阻遏了文明的速度,黑暗的不僅是太陽,日落西山更是這個小鎮愚昧的人們。

        智者稀少的時候最好也裝傻,而"飛翅"其實也代表比德爾鮑姆那靈魂深處被壓抑的,未曾消逝的理想追求。他兩隻不停歇的手,總是富有表現力,一閃一閃的,這雖是一種表象的靈魂深處外觀的抗爭,但他終究沒有勇氣也沒有力量掙脫個人的囚錮,這難道不是時代給予小城的悲哀嗎?

        在《哲學家中》也提到了手,老闆的手,一邊和客人說話,一邊不停的搓着,好像手指蘸過血,血幹了之後褪色似的。《鷹報》主編威爾亨德森就是一邊看着那雙紅色的手,一邊跟人談論女人。他似乎認爲只有這樣,這些故事中才能包含着真理的精髓,這是多麼荒唐的。而帕西瓦爾醫生,在小說中他應該是一個醫德比較高尚的醫生。他雖然抽着廉價的黑色細長雪茄,髒兮兮的白色西服背心兒,牙齒又黑又亂。雖然他的病人很少,但來看病的人都是付不起診費的窮人。這個醫生似乎有的是錢來滿足自己行醫的所需。他在髒髒的,難以形容的寢室裏睡覺,在人們都認爲他是個好醫生的時候,一件事兒徹底把他打到了地獄。一天,中心大街出了一起車禍,一羣馬被火車驚跑,一個農民的女兒,從馬車上摔下來摔死了,當時小鎮的三個醫生都趕來了。人羣中有一個人去找帕西瓦爾醫生。來的人上樓梯喊了一聲就匆匆離去了,不知道醫生聽見沒有。總之,這件事在小鎮中就成了議論的話題。他因此被綁上了道德的枷鎖。日復一日的議論,使他嚇得渾身直哆嗦,他的神經開始出現問題,他會擔心有一天在中興大街的一根燈柱上被絞死。小說的結尾,醫生懇請一位記者。把它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寫出來,給世人一個交代。

        在世態未變化之前,或精神混亂之前交代一件事,本身就顯得荒謬,這裏也彰顯醫生內心的恐懼由來已久。謹慎的終極是壓抑的釋放,最終以基督的形式殉道,死也是需要克服恐懼去準備的。這個畸形人的經歷是多麼令人憤懣與憐憫。

第二,小人物卑微的愛,既壓抑與憋屈。

        在這部小說中,所有的人物都是這個鎮上的平凡小人物。他們居住的環境惡劣,他們的情感,善良又卑微。在《紙團》中,裏菲醫生愛上了一個富有的女孩,但是在這不被祝福的愛情裏,他深深的卻又那麼安靜的愛着她。可惜他的愛情是短暫的,結婚一年,他的妻子就死了。別人誰也不知道他一個人在散發黴味的診所不停的忙碌什麼,但是有一個動作卻使別人印象深刻。十年來,他只穿一套衣裳,他在診室裏穿一件帶大口袋的亞麻防塵罩衫,他不斷的往口袋裏放碎紙片,過幾個星期,紙片變成堅硬的小紙球,口袋滿了,他就又把紙球倒在了地板上,重新開始。再往裏面放碎紙片,然後他把寫在紙片上的零零碎碎的想法讀出來,彷彿他的妻子在聽,讀完之後就大笑,然後把紙片放在口袋裏,讓它們變成堅硬的紙團。作者在平靜的抒情,但是看的人心酸,裏菲一生醫得別人,卻醫不了自己,他是愛的殉道者,只是他太不善於表達了,卻以這種獨特的方式蹂躪着讀者心臟,看似波瀾不驚,卻感人至深。但是這樣的人也被淹沒在小鎮中,被別人看成一個畸形人。

第三,情慾的畸形與面目猙獰。

        除了愛情是一種壓抑,那麼在親情,父子、母子體現上也同樣表現出來,在《母親》這一篇中,伊麗莎白和他唯一的兒子喬治之間存在着一種很深,但並未表達出來的相互同情的紐帶。兒子與母親在一起,總是沉默不語,甚至都有點尷尬。這種外表冷冰冰的關係,其實來源於伊麗莎白的丈夫湯姆對兒子的期望值太高,而對妻子卻異常冷漠。這個虛僞自大的男人,總是喜歡自吹自擂,在現實中,他改變不了自身際遇,常常拿妻兒出氣,甚至在精神上冷暴力,折磨着妻子,讓伊麗莎白這朵白蓮花開着開着就找不到陽光了,凋敗的心靈與醜陋邋遢、賴以生存的環境,還有自己的心靈較勁。同時又與鄰居矛盾重重,這些令伊麗莎白喘不過氣來。所以她一直以病態的心理,愛着自己的兒子,又從內心期望着兒子以一種不露痕跡的方式反抗,反抗他的父親,權當作爲自己復仇。她常常默默的觀察着他的兒子,並對自己說,“我要行動了,我的孩子正受着威脅,我要保護他!"這時侯,伊麗莎白的精神是否錯亂了?母愛讓她假想了敵人,彷彿是她實施的目標,這也是她多年得不到愛與關注的復仇。小說結尾兒子離開了這個家,避免了和母親的尷尬相處,但是母親欣喜的想大喊一聲,她兒子終於沒有聽從丈夫的安排,這也是她借兒子來表達報復丈夫之後得來的快感。但是伊麗莎白一生又得到了什麼呢?也許沒有了兒子更加快了她的自我毀滅。

第四,傳統觀念與新思想的矛盾交替,使人物在患得患失中拼命壓抑慾望。

        在《虔誠》中分四個部分講述了三代人在種植園的奮鬥發家故事。老耶西是從種植園開始起家的。他們來自紐約州,和別的中西部人們一樣,在很長一段時間非常的生活貧困。可是他們喫苦耐勞,堅持老傳統,幹起活來像牲口似的,喫粗糙多脂肪的食物,夜裏像累壞的牲口躺在麥秸上睡覺。經過多年打拼,在美國內戰結束20年的時候,他已經度過了拓荒生活,已經有了收割機,建了現代化的穀倉。他們在長期的開墾時,在英勇的勞動中被壓抑的天生的強烈慾望釋放出來,一種粗野的動物似的詩興控制了他們。他們站在馬車座位上,衝着天上的星星大喊,酗酒的時候,幾個兒子會用鞭子打他們的父親老湯姆本利特。

        不久內戰改變了本利特一家的命運。老湯姆的大兒子二兒子都在戰爭中戰死了,小兒子耶西回來,他身體單薄,但內心卻有一種難以泯滅的東西。他對妻子刻薄,對周圍人也同樣。他能掌控別人,卻不能掌控自己。他想讓這塊土地上居住的人都是由他衍生出來的新的種族。可是工業革命的到來,伴隨着各種事物的喧囂。往來的火車,不斷擴展的城市,進出城鎮穿過農舍的城際鐵路線的鋪設,讓他孩子般的天真消失了,甚至有些惶恐不安。當他用自己的力量創造出自己的王國的時候,他的內心最大的痛苦就是沒有兒子。當他的女兒給他生下外孫的時候,他渴望把外甥打造成他理想中的接班人。現實中,他格格不入的幻想屢屢受挫,但是他仍然執迷不悟,直至最後做出極端的,讓人不可理喻的動作,終於嚇跑了他的外孫大衛。這種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矛盾不能緩和,在兩代人之間交織着。當他想不通,解釋不了的時候,他就把一切歸之於上帝。所以儘管他擁有很大的莊園,但是他一直是痛苦的,絕望的,掙扎的。

        小說還有很多比如《教師》、《裸奔》、《值得尊敬的人》都凸現出若即若離,又渴望又壓抑的慾望。他們都無望地等待着一些事發生,希望以把最隱祕的慾望爆發出來。但是又帶着無力的孤獨,孤獨緊緊的裹緊了慾望,從而使人物精神上更加的孤立,更加的孤獨。這個小鎮看似平靜的,但是每個人都是孤立的、孤獨的、又互相廝咬着的。這也是作者在整部書中提煉出的一句話:走在這個鎮子上,總有一個靈魂與你相契。但是這個靈魂在哪?誰也不知道。

        小說語言流暢。大部分人物都不斷地被突如其來的不可理解的願望驅使並征服。在口語化的輕描淡寫的抒情中,讓我們看到了那個時代的沉悶。

        作者舍伍德•安德森是敏感的,也是敏銳的。他用自己的眼睛,去審視生活,卻終究不能給出一個突破的方法。而最後只好歸結病症,去印證弗洛伊德的觀點,以彰顯對其理論的追隨與認可。我以爲正是這部小說,展示給讀者一個瞭解美國前工業時期鄉鎮風貌的窗口,窺斑見豹,以小見大。小說不愧是美國現代主義文學的奠基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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